日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易劍臣感覺枕在頭下的手臂有些微微發麻，意識也逐漸清朗起來，他迷迷糊糊抬起頭來，正迎上了有些刺眼的光，於是半眯著眼，從趴著的石桌上直起身來甩了甩手臂，活動著酸麻的肩膀。

  “少主，你怎麽在這兒睡著了？不久前不還在屋內讀書練字麽……”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很親近，又覺得遙遠。

  易劍臣手上動作忽然停滯，頭腦也立刻清醒起來，但是又似乎更加混沌了。這個聲音是……他猛然轉身回首看去，一身護衛打扮的穆平笙正衝自己笑著，隻不過是年輕時候的他，那時他還未娶妻，還是個明朗溫暖的年輕人。

  易劍臣心神一震，下意識站起身來，顫抖著低頭看自己，發現自己竟變作少年模樣。他迅速環顧四周，發現竟然身在試劍山莊，是遙遠記憶裏的模樣，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沒有變。護衛隊的穆平笙還在，熱心腸但是很囉嗦的管家老劉正在與門房王先生說著家長裏短，廚藝特別棒為人也很善良的李嬸兒正在絮叨菜價又漲了，守在山莊門口的兩個護衛正在低低說笑，笑容明媚。

  他開始不住顫抖，手指緊緊扳住了石桌的邊沿，指節泛白。

  “少主，你……身體不舒服麽？是不是方才你在這兒睡覺著涼了，今兒風大，快回屋去休息兒吧。”穆平笙見到易劍臣的奇怪樣子，有些擔心。

  易劍臣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兩眼一黑，臉頰火辣辣，這痛覺是真實的，眼前的這些，都是那麽的真實。若不是他事先知道這是幻境，是夢，他一定會以為這一切都是真的，這麽多年他隻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關於未來的夢。

  “少主你……！你打自己做什麽！”穆平笙更加吃驚，衝上去低頭看易劍臣的發紅的臉頰，卻發現這個少年竟然紅了眼眶，馬上就要哭出來。

  山莊門外忽然傳來說話聲，門外之前嬉笑打鬧的兩個護衛收斂了些，恭敬地探身行禮，有兩個人一邊說笑一邊並肩持劍走進山莊來，風塵仆仆。

  易劍臣轉頭看去，淚水在一瞬間落下來。

  易初雲夫婦剛看到易劍臣，下一刻後者已經撲了過來一把抱住兩人，猝不及防，麵麵相覷。

  “爹……！娘……！”易劍臣感覺到懷中真實的觸感與溫度，淚水更加止不住，整個人都在顫抖，手上也更加用勁兒，埋首在兩人之間哭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竭力想忍，卻忍無可忍，哽咽地說不出話，七年的淚水都似要在此宣泄流盡。

  是夢麽。

  是夢。

  可是這夢真實得讓他，這輩子都不想醒來。

  “你這孩子……怎麽忽然哭起來了，是誰欺負你了麽，告訴娘，娘去替你收拾他！”林深雪扳著易劍臣的雙肩，伸手去擦他臉上的淚水，一臉心疼，卻又氣憤，抬頭瞪向不遠處的穆平笙，後者嚇得連連擺手表示自己怎麽敢欺負少主。

  “咱們兒子功夫這麽好誰敢欺負他，不用你出手，他自己就能打回去的。”易初雲笑著刮了一下易劍臣的鼻梁，“男兒有淚不輕彈，究竟發生了什麽，能讓你哭得跟個姑娘似的，行了行了，別哭了，好好說話，不然穆平笙那小子可要遭殃了。”

  “是我做了一個噩夢，很真實的噩夢，夢到你們都死了，整個山莊被一把火燒了，所有人都不在了，隻剩了我一個人……隻剩了我一個人……”易劍臣用力地擦著眼睛，哽咽道。

  易初雲與林深雪聞言麵麵相覷。

  易初雲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快流出眼淚，粗暴地揉揉易劍臣的腦袋，“一個噩夢而已，就讓你哭成這樣，你這個臭小子啊……夢都是反的，不用怕。既然知道了是夢而已，又何必難過，去洗把臉，我們去吃飯。”

  “萬一不是夢呢……！”易劍臣心中更悲。

  易初雲愣住，這下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看來兒子被噩夢嚇得不輕。

  “劍臣，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林深雪本沒當回事，但見兒子素來沉穩此刻卻有些不正常，她的心也不禁繃了起來。

  “將來有一天，我的夢變成了現實，一模一樣，這一切真的會發生……”易劍臣抓住母親的手腕，雙目已經哭得紅腫，神情卻嚴肅而悲慟。

  “不會的。”易初雲神情莫測，頓了頓沉聲安慰道，“在這江湖裏，還沒有誰有本事能輕輕鬆鬆滅了我們試劍山莊的，我和你娘也是響當當的人物，何況還有那麽多朋友，你夢到的那些，不會發生的。”

  易劍臣隻是絕望地搖頭。

  林深雪微微蹙起眉頭，蹲下身子仰頭看著易劍臣，語重心長道，“劍臣乖，人都有生老病死，爹和娘都不可能守你一輩子，遲早有一天會離開的。那時你已經長大，已經能夠獨當一麵，有自己的生活，有喜歡的人，有新的家。人生如逆旅，爹娘隻是陪你走過人生的前半段罷了，離別是所有人都終要麵對的。”

  易劍臣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要掉下來，哽咽著，“我不要你們離開……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我還不能獨當一麵，我一個人不行的……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你們在我身邊，隻要你們活著……”

  “哎你怎麽又把孩子說哭了，幹嘛這麽嚴肅，本來他都緩些了。”易初雲有些不知所措，連連歎氣，哭笑不得。

  “你可是易初雲和林深雪的兒子，十歲便能文能武，又長得俊，將來可是要做大英雄、大俠客的人，怎麽能這麽沒信心呢。在爹娘眼裏，你可是這世上最好的孩子，最出色的孩子，爹娘一直以你為傲，我們相信你，將來即使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的。所以這個噩夢難過完了就好了，不用怕，也沒什麽好怕的。”林深雪笑著拍拍易劍臣的肩膀，一臉驕傲。

  “你娘說的是，爹和娘一直以你為傲。”易初雲嘿嘿笑道。

  易劍臣依然垂著腦袋，輕輕點頭，淚水依舊模糊雙眼。

  “夫人，我餓了。”易初雲忽然一臉誠懇道。

  “……”林深雪嫌棄地看了易初雲一眼，而後又一臉溫柔地看向易劍臣，笑道，“今天想吃什麽，娘親自下廚給你做。吃了好吃的，就會開心起來了。”

  易初雲見到林深雪的變臉，微微挑了一下眉毛，自從有了這個寶貝兒子，自己的地位就直線下降，年少時明明把他這個出雲哥哥捧到天上，女人啊女人……

  “你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嗎？”林深雪注意到易初雲微妙的神情，再次扭過頭來一記眼刀殺過去。

  “怎麽會！哈哈哈哈哈哈我很滿意啊，有妻如此，有子如此，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易初雲一臉無辜，攤手笑道。

  易劍臣破涕為笑，終於止住了悲意。

  “我想吃撥霞供，但是不知道家裏有沒有野味。”

  “沒問題！”林深雪笑道。

  易初雲父子二人先回屋在飯桌前等著了，林深雪在後廚將兔肉切成薄片，用酒、醬、花椒醃製，李嬸兒打下手，在桌上生了個炭火小爐子，架上半鍋水，等水開。

  鍋裏的水很快便煮沸，咕咚咕咚冒著泡兒，此時林深雪端著醃製好的兔肉薄片過來，放在桌上，李嬸兒幫忙拿來了幾個小碟子，還有各種可供調製的蘸料。易初雲用筷子夾起一片兔肉在鍋裏涮了涮，放在鼻前一聞，眼笑眉舒，在方才調好的蘸料碟子裏蘸了蘸，也不怕燙著，便直接塞進口中，一臉享受。

  忙活完在桌邊坐下的林深雪見到易初雲此舉，再次發作，“光顧著自己吃，兒子撂在一邊不管了？！”

  “我這是幫他嚐嚐味道怎麽樣嘛！”易初雲反駁道。

  易劍臣再次忍俊不禁，伸筷夾了片醃兔肉在鍋裏涮了蘸了料放到了母親的碗裏，“好啦，娘你也辛苦了，快嚐嚐自己的手藝！”

  林深雪笑眯眯地看著易初雲，“還是兒子疼我，羨不羨慕，嫉不嫉妒？”

  “羨慕，嫉妒，恨啊——”易初雲十分配合地擺出一臉羨慕的神情。

  易劍臣忍著笑意也夾了片自己吃了，香氣四溢，滑嫩有韌勁兒，醬味也很足，是少時的味道，一點兒沒變。

  他忽然想起了此行初衷，想起夕顏還困在夢中，危在旦夕，他不能也陷在夢裏，待得久了，不然……

  易劍臣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緩緩放下，悲戚之意再次湧上心頭。

  他抬頭默默注視著言笑晏晏的父親母親，他真的舍不得，真的希望，能和他們多待一會兒。

  就和爹娘吃完這最後一頓飯吧。

  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掉。

  也不知他們在這夢裏，會不會發現他不見了，而去找他。

  易劍臣啞然失笑，他真蠢，他若自裁破夢，那這一切也都煙消雲散了。

  “爹，娘，我來幫你們涮！”易劍臣忽然站起身，搶著幫忙涮肉蘸料，給二人吃。

  “怎麽這麽突然，我們自己涮就好，你吃你自己的就好啦！”

  “既然兒子想獻孝心，幹嘛攔著人家？”

  熱氣升騰，一家人盡享天倫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