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但願長醉不複醒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2      字數:3831
  手上還沾著她尤有餘溫的血,染了血的衣衫也沒有更換,他就這樣失了魂魄般走出了罡氣盟,在大街上遊蕩。一路上撞了不少人,那些本想罵他走路沒長眼睛的人,見到他滿手是血,就像是剛殺了人,硬生生把話給憋回去,複雜地瞄了他幾眼,速速離去了。

  楚子鈺停下了腳步,僵硬地抬起頭來望了望酒館外掛著的幡子,眨了下眼,走了進去。本來正熱鬧嘈雜的小酒館,在他進去的那一刹那,人聲戛然而止,連夥計都猶豫了片刻才謹慎上前招呼,問他想點什麽酒。他在靠角落的一個空桌子旁坐下,旁邊兩桌的好事酒客對他投來奇怪的目光,小聲地議論著,還有低低的笑聲。楚子鈺抬眼朝說話者望去,後者正對上他的目光,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因為楚子鈺的目光裏,有狠戾與殺氣,此刻的他與剛進門失魂落魄的他,判若兩人。“嘩啦——”桌凳拉開的聲音響起,怕事的那兩桌酒客迅速逃掉了,把酒錢放在桌上。見到有人怕自己,楚子鈺輕蔑地一笑,將目光收回,神情也平靜了許多。

  夥計咽了口唾沫,又畢恭畢敬問了遍。

  楚子鈺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來,擲在桌上,讓他看著酒錢上酒,要能夠喝得醉的,能讓人開心的酒。夥計揣了銀錠子眉開眼笑點點頭跑走了,很快就上好了酒,酒香濃烈,辛辣芳香。

  他灌了一口烈酒,差點嗆到,連連咳嗽,想用衣袖去擦咳出的酒水來,卻在看到衣袖處已經凝固的大片暗紅色時,失了神,猛地閉上雙眼,不想再去想方才的事,然而閉上眼睛後到處都是靖七劇烈咳血的畫麵,他的心就像被碾碎了,他自詡聰明,竟然被騙了,還把靖七害成這樣。他不敢回去麵對,靖七會不會已經毒發身亡了,江少右借他的手殺了他最愛的人,所有人一定都想殺了他,可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想救她啊!沒有人比他更想救她啊!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楚子鈺雙手抱頭趴在桌上,心亂如麻,又是驚恐又是悔恨,又是惱怒又是難過,他該怎麽辦,他該怎麽辦。就算靖七被易劍臣給救回來,也肯定活不長久了,就算能活下來醒過來,她一定會恨他的,他和她再也沒有可能了,再也沒有了……就這樣被他親手摧毀了。

  楚子鈺僵硬地抬起頭,抱起桌上的酒壇子就仰首咕咚咕咚灌下去,酒水灑得衣衫上都是,但那酒味卻衝淡了血腥味,也似乎麻痹了他的心痛。

  一口氣飲了大半壇,酒壇子重重落回桌麵,他趴在桌上,臉頰發紅,卻更加難受。老天不公……命運不公……為什麽,憑什麽!每次看到其他人相交甚篤的樣子,他好難受,為什麽他什麽都沒有,最愛他的母親離開了他,父親卻從來對他嚴苛地像個外人,感受不到絲毫父愛的溫情,二十年來也沒有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人,卻得不到,備受冷落。他沒日沒夜地練劍,想要快速變得強大,讓父親和她,對他刮目相看。可是,就在他一天天變得強大,日子一天天變得更好的時候,他竟然被偽君子陷害了,被借刀殺人了,弄巧成拙,要害死靖七了,要被所有人唾棄了。

  不,他本來就沒人喜歡,再被唾棄一回也無所謂……可是靖七,她如果也恨他,他人生的希望就熄滅了,他就完了!

  楚子鈺全身都在微微顫抖,他朦朧中似乎看到靖七用劍指著他,想要殺他,他搖頭,不停地搖頭,伸手摩挲到酒壇子的邊沿,抓起來再次仰首灌去,把剩下的酒全部喝幹。

  這是什麽破酒!楚子鈺暴躁地把空酒壇摜到地上,摔成碎片,怎麽越喝越覺得難受,不是說喝醉了就不難過了嗎。

  酒館裏的酒客聞聲看了一眼,明哲保身地裝作沒看見繼續吃吃喝喝。夥計遠遠看到了,也隻當他喝醉了耍酒瘋罷了,等他走了再收拾吧,反正給的銀子多,也不差一個酒壇子錢。

  他喝到一壇半的時候,醉倒了,趴在了桌上,如願以償地暫時忘記了傷心難過。他迷迷糊糊還做了個夢,夢到靖七安然無恙,笑著對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手,對他說,“子鈺,其實我是喜歡你的。不要怕,你還有我,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白小生在楊書言與易劍臣麵前將相知劍法完完整整使了一遍,後者瞠目結舌,疑惑越來越深。楊書言若有所思地拍了拍手,走上前去,注視著白小生良久,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古人說得好,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相知劍法你才學了不過幾日,竟然已經全部學會,還使得有模有樣的。這悟性可比我和易劍臣高多了,你小子好好學,有朝一日一定會成為武林中個把好手的。”

  白小生慚愧地摸摸後腦勺,其實他練了好多年才練成這個水平。他貪玩偷懶,誌不在此,武功也沒有學好,如今在武林中與個把好手差了不知道有幾千萬裏,真的是很愧對楊書言對他如此高的評價。

  他決定了,完成此次任務後,他要好好練劍,不能辜負師姐對他的期望。

  “不過你有一些招式和動作還不夠規範,來,我們倆給你示範,你再照做一遍。然後我們可以切磋,在比試中練招,取長補短。”楊書言笑道。

  白小生點點頭。

  三人在摘星崖旁的那片竹林裏,瀟灑快意地練著劍,月白色在墨綠色中穿梭,劍光搖曳,竹葉紛紛落下,打著旋兒,落到驟然停滯的劍身上,長劍一抖,竹葉一分為二,銀白劍身倒映出落葉的綠光。

  這真的是最最美好的場景了罷。

  白小生嘴角微微上揚,如果可以,他真想永遠待在這個夢裏,不願醒來。可是他還有任務在身,他不能活在虛幻的夢裏,是時候,與他們道別了。

  “哎喲!”白小生忽然收劍,彎著腰捂著肚子。

  “小生,怎麽了?”易劍臣趕過來,關切地問道。

  “我肚子有點不舒服,想去解手。”白小生一臉糾結道。

  “去吧,我們在這裏等你。”楊書言哭笑不得。

  “嗯嗯。”白小生點點頭,轉身便小跑離開。

  走出竹林,白小生躲在隱蔽處最後深深看了楊書言模糊的身影一眼,輕聲道,“書言師姐,我們在書劍門,等你回來。”說罷,舉起手中的長劍,做好了決定。

  “哎等等,我這一劍下去,該不會真的會死吧。”白小生睜開雙眼,長劍滯在半空,喉頭滾動咽了一口唾沫。

  “不,這是墟境,這是夢,是幻覺,死不了的,安心,安心。”白小生深呼吸,說服了自己後,舉劍自裁。

  張傕醒來後,發現自己竟然不在落日城,而是回到了天羅堂,回到了臨出發的那一晚。此刻的他,正在房間裏收拾行李,但不知為何,卻睡了過去。他站起身來,打量著屋子裏的擺設,如果說這是墟境製造出來的幻境,為何如此逼真,就算掐自己,也會感覺到真實的疼痛。正在愣神間,有人推門闖了進來,關上門,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他愣住了。進來的人正是他的弟弟,張琮。

  “哥,落日城你不能去。”張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鄭重其事說道。

  “為什麽。”張傕皺了皺眉,問出了和當日一樣的話。

  “李珀一直視我們兄弟兩個為眼中釘肉中刺,滅魂的線索是他最先得知的,找到滅魂可是天大的功勞,可他為什麽不自己去,而是跟堂主匯報後,主動提出把這件差事讓給你,此行一定凶險萬分,我怕你去了,就回不來了。”張琮抓住張傕衣袖的手指收緊,目光也有些悲慟。

  “我們做哪件事不是在刀尖上行走,危險是一定有的,但是以我的功夫,未必回不來,你就不要過於擔心了。”張傕拍拍張琮的肩膀。

  “哥,我真的有種不好的預感。二十年前江湖所有勢力都去西域的天方鬼域尋找滅魂,可是誰都沒有找到,除了楚立和乾秦撿回一條命,其他人都葬身地下了!這說明當年的滅魂線索根本就是一個圈套!想要把所有爭奪者引過去然後一網打盡!我覺得,這次的線索有很大的可能同二十年前一樣,也是個圈套,想要二次清剿江湖人!那個散布消息的幕後操縱者,想要故技重施!”

  張傕沉默了,但是沉默後,還是沉聲道,“我知道,你說的這個,可能性確實很大。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去。”

  “為什麽?如果你死了,我怎麽辦!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可就隻有你一個了!”張琮激動起來。

  “堂主對我們兄弟倆有恩,如果沒有堂主,我們早就在街上被人活活打死了。我的命早就是堂主的了,就算明知是刀山火海,我也願為他一探真假。”張傕想起年幼時他們兄弟二人淪落街頭,弟弟快要餓得不行了,他就去偷餅子給弟弟吃,沒想到被發現了,二人被圍著打,要不是羅老大出手相救,他們兄弟二人哪兒有今天,不由得一絲苦笑。

  “可惜堂主不辨忠奸,你是天羅堂對他最忠心的,也是功夫僅次於他的,但因為李珀那個小人整天在堂主麵前耍手段,挑撥離間,堂主竟然就對你生了疑心,怕我們兄弟倆會反了他,於是便冷落我們,什麽差事最危險最沒好處,就派給我們做。哥,我們索性離開這裏吧,我們出生入死給他賣命這麽多年,再大的恩我們也還清了。留在這裏,遲早會被李珀那個狗東西害死的。”張琮咬牙切齒,他已經忍了很多年了,此次李珀似乎想對張傕下殺手,他不能再忍了。

  “我們如果背叛了堂主,豈不是和李珀是一類人了。”張傕平靜道。

  “哥,你這是愚忠!”張琮紅了眼睛。

  張傕抬起手,剛想像那日一樣去扇他一巴掌,卻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墟境裏,不是現實的天羅堂,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會看到這個幻境,但他卻終究不忍心再動手打他這個最愛的弟弟了。落日客棧最近發生了太過詭異的事情,他雖然義無反顧進入墟境,但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夠找到滅魂,甚至是,安然無恙離開這裏。既然有機會再見弟弟一麵,又何必再傷感情。

  張傕放下了舉起的手,忽然笑起來,“你說得對,也許哥錯了,哥真的是愚忠。”

  張琮有些吃驚,看到張傕反常的反應,有些不敢相信,“那你願意聽我的話嗎?”

  “阿琮,以後哥不在,你要照顧好自己。如果李珀再欺負到你頭上,你也不必再忍了,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吧。”張傕扳過張琮的肩膀,鄭重其事道。

  “哥,你為什麽突然說這麽奇怪的話。”張琮皺起眉來,隱隱有些不安。

  “沒什麽,哥就是出發之前,想囑托你幾句。”張傕爽朗笑笑。

  “你還是一意孤行要去落日城麽。”張琮又激動起來。

  張傕轉過身去,看著窗外的夜色,沒有說話,過了半晌,緩緩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