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恨滿長天腸寸斷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1      字數:3058
  日上三竿,陽光刺眼卻微涼。

  楚子鈺低頭瞥了眼自己右手磨破的指節,殷紅正慢慢地暈開,撕裂般的疼,不耐煩地籲了口氣,踹了麵前的木樁一腳,大步流星走回自己的屋子。雖是寒冬,他卻練拳出了一身汗,被刀子般的冷風一刮,手上的傷更疼了,身子也一層顫栗,隻想快些回到屋裏,上點藥,便去室內的練功室繼續練劍。

  這些天來,沒人跟他說過話,隻有送飯給他吃的仆從,會道一聲“少爺,該用飯了”,還被心情不佳的他給劈頭蓋臉嗬斥一頓趕了出去,從那以後,連下人都隻是默不作聲將飯端到屋中,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偶爾從外麵傳來楚中天等人的嬉鬧聲,他也不予理會,隻是沒命地練著武功,好像身體的疲憊和疼痛能夠驅散內心無邊的孤寂與壓抑一般。他真後悔,後悔年少時沒有好好用功,現在便吃了苦果,讓人看不起,沒有嬉笑打鬧的朋友,連喜歡的人都不願意和他靠得太近。

  其實二十年來都是孤身一人,再孤獨幾年又何妨。可是一旦嚐到甜頭,再失去,重新品著苦味,便受不住了。就猶如貧賤的人忽然嚐到了富貴滋味兒,著了錦袍,喝了燕窩,再變回貧賤之身,便再也不願穿粗衣短褐,喝菜湯。楚子鈺在人情冷暖方麵,便猶如這個貧賤的人,薛靖七給了他溫暖和快樂,卻不願再給更多,他便不幹了,低聲下氣也要揪著這根救命稻草,不願撒手。

  每個人都有野心和欲望,再善良再單純的人也不例外,隻不過每個人欲望所在不同罷了。他的欲望,便是尊重和愛,得到所有人的尊重和敬仰,得到所愛之人的愛。說來可笑,他出身名門,錦衣玉食,父親也是個萬人敬仰的大英雄,他要什麽有什麽,在這廣闊的天地間,他根本算不上一個可憐人,比他可憐的人多了去了,數不勝數。但是尊重和愛,竟成了他求而不得的東西。也許父親說得對,要想得到尊重和愛,他首先要成為一個強者,弱者是沒有資格乞求任何東西的。

  這幾日,日夜不休的苦苦練習,也確實有些成效,他揮劍的威力已經大漲,這幾日的進步,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幾年來的修為。

  但是他累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推開門進屋,目光卻一滯,身子陡然僵住,手指扶在門框上,忽然一顫。然後整個人都開始顫抖,用力眨了眨眼睛,但眼前的景象並沒有消失,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火辣辣的疼,看來不是夢。可是,怎麽可能。

  正對著屋門的八仙桌旁,一個身著紫衫的少婦正抬起頭來笑意盈盈地看著他,還對他招了招手,柔聲道:“鈺兒,這麽用功,真是辛苦了,快來嚐嚐娘熬的鯽魚豆腐湯,暖暖身子。”

  楚子鈺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身子卻一動未動,似乎怕一旦踏進屋裏,就踏碎了美好,踏碎了夢。

  “傻小子,怎麽還不過來,在發什麽愣呢,外麵風大,快些關了門。”那少婦用調羹盛了大半碗湯,裏麵還放了很多剃去魚骨的鯽魚肉,對楚子鈺微微嗔道,然而語氣卻毫無責怪之意,滿滿都是慈愛。

  楚子鈺神色一動,轉身關上門,然後慢慢走到桌前,坐下,卻並沒有立即喝湯,而是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少婦。沒錯,雖然母親去世得早,但是他印象中的母親,就是這般模樣,真的是母親。

  “快喝吧,不然就涼了。”少婦將碗推到他麵前,柔聲道。

  他忽然很想哭。

  應了一聲,右手拿起調羹來,卻喝不下去,心裏五味雜陳,似乎有什麽話想要問。

  “鈺兒你的手怎麽流血了,是方才練功時傷到的嗎?”少婦忽然注意到楚子鈺右手手背上的傷口,不禁心疼起來,急忙站起身來,“我去給你拿藥,幫你包紮一下。”

  他再也繃不住,急忙叫住了少婦,帶著哭腔,卻笑著:“娘……”

  少婦回頭,見到楚子鈺泫然欲泣的神情,不由得笑出來,“怎麽了,你小子怎麽還哭了。”

  “因為傷口太疼了。”楚子鈺急忙憋回去眼淚,咧嘴笑道。

  “多大的人了,你呀……等娘去給你拿藥,你在這裏等著。”少婦無奈地笑笑,伸手指點了一下他的腦門,然後轉身進了裏屋。

  楚子鈺乖乖地點點頭,然後忍痛拿起調羹喝了口湯,果然是娘親的味道,嘴角漾起笑意,狼吞虎咽便吃了個幹淨。

  然而等了這麽久,也沒有等到娘親回來,楚子鈺心裏忽然不安起來,急忙起身衝到裏屋去。裏屋空空如也,哪裏還有娘親的蹤影。

  怎麽回事。

  踉蹌著後退了幾步,轉身奪門而出,一邊喊著,一邊尋找。

  “娘!你在哪兒!你去哪裏了!鈺兒好不容易才見你一麵,還有好多話想跟娘說,還有好多問題想要問娘,不要走啊!不要拋棄鈺兒啊!”

  楚子鈺跌跌撞撞,發了瘋似的尋找著,然而整個罡氣盟卻安靜得可怕,沒有一個人,天地間隻剩他一個人。

  “不要走啊!”世界忽然四分五裂,破碎成碎片,化為無盡的黑暗。楚子鈺猛然驚醒,卻發現自己躺在練功室的石階上,劍柄還握在手裏,原來一切都是夢,自己因為勞累過度,睡過去了。

  臉上有冰涼的液體,抬手抹了下,是淚水。

  娘親,鈺兒好想念您。這世上,隻有娘親是真心待我好,為什麽,為什麽老天爺要這麽殘忍,連這份愛都要剝奪!

  楚子鈺抽噎著,淚水抑製不住地湧出來,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哭得像個孩子,身子顫抖著蜷縮在練功室的角落裏。

  忽然練功室的門開了,楚子鈺急忙拭去淚水,氣不打一處來,氣急敗壞地朝外麵吼道:“我說過!不經過我允許,誰都不許進來!給我滾出去!”

  他不願自己此刻的狼狽被人發現,他還沒有偽裝好。

  然而那人卻並沒有理會他,腳步聲漸近,沉穩有力。

  楚子鈺急忙站起身來,神情嚴肅起來,提劍向外走去,然而,他沒想到的是,來人竟然是楚立。剛剛竟然對父親說了這麽不敬的話,他心神一震,急忙跪下,低著頭,不敢看向楚立的神情。

  楚立並未計較,示意他起身,而後便背著手踱起步來,似乎在打量著練功室的布置,遲遲才吐出一句話來,“為父今天來看看你的功夫練得怎麽樣了,如果讓我滿意,我就傳你其他功夫。”

  楚子鈺站起身來,手指握緊了劍柄,卻並無言語。

  “這個方向的蠟燭,你出劍,一招,斬斷所有的蠟燭,給我看看。”楚立抬手指了指練功室東邊的蠟燭台,那邊規整地放置著上百根蠟燭,都在徐徐燃燒,照亮練功室的東邊。

  楚子鈺有些發愣,本以為楚立要考驗他基本功和罡字決練得怎麽樣了,誰知竟然隻讓他斬蠟燭,而且隻使一招。回過神後,目光如電,手起劍落,一道淩厲的劍勢橫劈過去,所有的蠟燭嘩啦啦斷為兩截,一片狼藉,蠟油灑落,有的燭焰還依舊燃著,但已經將要熄滅。

  他如今已經練到能發出劍氣,隔空擊物,雖然不如易劍臣和薛靖七的劍氣威力強大,但和四天前的他想必,已經是兩番造化了。

  楚立微微點頭,但又搖搖頭,並沒有說話。

  楚子鈺不解其意,過了許久才出聲問道,“爹,我……”

  楚立沒有說話,拿過楚子鈺手中的劍,轉身對練功室左側架子上的蠟燭一揮劍,齊整的上百根蠟燭紋絲不動,燭焰都沒有絲毫的波動,仍是平靜地燃燒著,楚立方才那一劍,竟然連風都沒有,看起來輕飄飄一揮,實在是毫無力道。楚子鈺怔怔地看看蠟燭,看看楚立,不明所以。

  “你天資聰穎,四天的時間,已經進步這麽大。但還遠遠不夠,什麽時候你能如此一劍斬斷蠟燭,再來找我。”楚立眼帶笑意,卻並沒有太多的溫度,將劍柄塞回了楚子鈺的手中,大手一揮,轉身離開。

  楚子鈺見到楚立走遠,都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麽。來到左側的架子上,俯下身子注視著其中一支蠟燭,並沒有發現什麽不同之處。伸手輕輕一觸,蠟燭竟然“吧嗒”一聲斷為兩截,楚子鈺心裏“咯噔”一聲,隻見那切麵光滑平整,竟是楚立方才那一劍所斬。心裏微微一震,站起身來,伸出右手,一邊踱步,一邊去碰觸排排蠟燭,隻見所有的蠟燭都應聲而倒,上百支蠟燭竟然切麵相同,而看他自己斬斷的蠟燭,東倒西歪,一片狼藉。

  密不透風靠著兩側蠟燭照明的練功室,正隨著蠟燭的熄滅而逐漸暗了下來。雖然外麵尚是白日,但室內已經昏暗無比,楚子鈺就頹然坐在地上,目光卻一寸寸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