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憶昔相逢不相識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1      字數:3615
  一身鵝黃衣衫嬌小可愛的丫頭清芷從聆溪房裏走出來,樓下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於她身上,緊張而又期待地等待著她宣布結果。

  “請問哪位是楚中天,楚公子?”清芷一笑,淺淺的酒窩微顯。

  楚中天激動地騰地一下站起身來,麵色微紅,忍不住笑意,顯然早就把自己根本拿不出銀子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眾人嘩然,場下再次恢複了熱鬧,沒有被選中的那個濃眉漢子有些懊喪,然而那貴公子卻仍舊麵帶笑意,神色不改。

  然而清芷話音剛落的同時,屋中立於窗前的聆溪卻如遭雷擊,驀然回首,萬般心緒湧上心頭,怔了怔,幾步衝到屋子對麵那扇麵向樓下大廳的雕花窗戶,青蔥白玉般的手指顫抖著緩緩撫上窗框,將雕花木窗輕輕推開一條窄窄的縫隙,側身透過窗縫向樓下望去。

  隻見樓下廳堂正站著一個劍眉星目、相貌俊朗的青衫青年,笑嘻嘻地仰頭看著二樓連廊之上的清芷。

  聆溪微不可聞地輕笑一聲,頹然轉身倚在窗邊牆上,淚水似流星般墜落,心如刀割。真的是他,縱使一別六年,相貌已經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但他的眼睛,和笑容,她卻從未忘記。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阿靖,該不會也來到了揚州罷。

  年少時三人共度的美好時光一幕幕重現在眼前,淚水卻似斷了線的珠子般,打濕衣襟,冰涼的手指緊握成拳,指甲嵌入肉裏。

  沒想到,六年後的重逢,竟會是如此情景。她如今淪落風塵,苟且偷生,又怎麽有勇氣,再次麵對小天和阿靖。

  就讓他們認為,當年的阿卓已經死了罷。

  在最美好的時光逝去,總好過苟且而又肮髒地活下去,不是嗎?

  聆溪深吸一口氣,用衣袖拭去淚水,穩住神色,目光堅定,打開門走出屋去。

  “將這個人趕出去。”聆溪現身,走到清芷身旁,奪過寫有楚中天名字的木牌,向樓下擲了下去。

  木牌清脆地落在地上,楚中天大吃一驚,不知所措,抬頭看向樓上的聆溪,然而後者卻側過了身子,加上麵紗的阻隔,讓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場下的眾人都議論紛紛,鴇母有些吃驚地看向聆溪,問道:“聆溪姑娘,這是為何?”

  “他根本出不起這麽多銀子,不信你問他。”聆溪聲音清冷,沒有半分情感。

  楚中天聞言又驚又羞赧,所有人都看向他,指指點點,翠柳和紅菱也暗暗歎氣,果然被發現了,估計要被打一頓趕出去了。

  “誰說我出不起!”楚中天反駁道,卻底氣不足,“我今晚確實沒帶夠銀子,但是你們又沒說不可以賒賬,我其他銀子在家裏沒有帶來,過幾天八百零一兩全數送來,還不行嗎!”

  全場哄笑起來,這窮小子敢情第一次來,根本不懂這裏的規矩。

  “喝!搞了半天是個搗亂的窮小子,來人!給我轟出去!”鴇母聞言大怒。

  “難道他們幾個就能立刻拿出來這麽多銀子嗎!”楚中天還不服氣。

  之前那個衣著貴氣的中年男子笑著從懷中取出八張百兩銀票,對楚中天搖了搖,而那個濃眉的漢子也掏出鼓鼓一包銀子,重重放在桌上,挑釁地看著楚中天。

  “你……”楚中天瞠目結舌,想著自己腰間錢袋裏的十幾兩銀子,不由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還愣著幹什麽!給我趕出去!”鴇母厲聲道。

  十幾個小廝抄著家夥四下圍上來,惡狠狠看著楚中天。

  “聆溪姑娘!你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才會刻意針對我。你明明身不由己,根本不喜歡待在這裏的!我參與競價,也並不是想對你做什麽苟且之事,而是想和你聊聊,如果你願意,我想幫你贖身,帶你走!”楚中天無視靠近包圍過來的小廝們,隻是仰頭真摯地望著聆溪的身影,朗聲喊道。

  整個紅袖招都炸了鍋,還從未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姑娘說出這種話。而且他話中提到苟且之事,讓姑娘們和男子們都好生惱怒,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真可笑,這小子連一夜的錢都拿不出來,還提什麽幫忙贖身,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聆溪掩在袖中的手指越攥越緊,指甲幾乎要割破手心,小天果然這麽多年來一點沒變,他真的和其他男子不一樣……但是,她不能。

  聆溪忍住心中的心酸和傷痛,麵上雲淡風輕,對楚中天冷笑一聲,說道:“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很了解我麽?我並沒有身不由己,我也很喜歡待在這裏,還有,這位公子何必把男女之事說得那麽不堪,在這裏,大家都是你情我願,又有誰虧待了誰。公子不過是銀子不夠丟了麵子,又何必拿小女子來說笑呢。”

  眾人聞言連連稱是,還順帶對楚中天投去了戲謔的目光。

  楚中天不敢置信地看著聆溪,此刻的她,和方才獻舞的她,判若兩人。他萬萬沒想到,能從她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十幾個小廝已經舉起刀劍棍棒朝楚中天招呼過去,而後者又失望又憤懣,眼睛都不眨地迅速出拳出腿,眾人還未看得清楚,十幾個小廝已經被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周圍的桌子和凳子也廢掉幾個。

  “乳臭未幹的窮小子,竟敢來砸我們紅袖招的場子!”鴇母氣得七竅生煙,“你們的飯都吃到哪裏去了!都爬起來給我打!”

  “你以為我願意在這裏多待嗎!和你們動手,我還嫌髒了我的手!”楚中天一聲冷笑,將手中方才從小廝手裏奪來的棍子,擲在了地上,轉身便走。

  然而走了一半,卻頓住腳步,微微側首,似是自嘲,“聆溪姑娘,我還以為你和她們不一樣。如今看來,是我錯了。你好自為之吧……”說罷,將腰間的錢袋向後扔在了地上,“砸壞的桌椅費和醫藥費。”大步流星走出大門,不複回首。

  看著楚中天消失在視野中的背影,聆溪忍住鼻尖的酸意,慘然一笑,轉身頭也不回地向自己房間走去。

  “姑娘,那……那選誰啊……”清芷還未從剛才的變故中反應過來,急忙追上聆溪,問道。

  “出價最高的。”聆溪不冷不熱地回道,回到了屋中。

  眾人再次喧囂起來,衣著貴氣的中年男子嘴角噙著一絲笑意,似乎是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八百兩的誘惑,哪個尋常女子會抗拒得了,不過都是故作清高罷了,更何況一個風塵女子,又能清高到哪裏去。方才那個叫楚中天的窮小子,看來是真的不懂人心的世故。

  將八張齊整的銀票遞給鴇母,便笑意盈盈地坐在桌前等候,等聆溪姑娘準備好,便上樓尋她。

  其他的男子有的繼續摟著姑娘喝著花酒,有的出銀子摟著姑娘回了姑娘的房間,有的直接玩盡興了,和姑娘們打了個招呼,便走了。

  這一場風波,就這樣無聲無息被一如既往的熱鬧掩埋,就像從未發生過。

  聆溪回到房間後,便在桌前坐下,目光卻失去了焦距,腦海中翻來覆去都是楚中天臨走時說的那番話,涼意漫過四肢百骸,心也結冰。是啊,如今的她,和那些出賣肉體出賣靈魂的人,又有什麽不同呢。

  緩緩閉上雙眸,小天,希望我們,後會無期。

  清芷輕手輕腳地進了屋,端了一碗湯藥進來,默默放在了聆溪麵前的桌上,然後站在一旁,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但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聆溪睜開雙眼,目光在藥碗上停留了片刻,還是端起碗來將裏麵的湯藥喝了個幹淨。涼藥,每次行房事前都要服下的藥,可以避孕,但也傷身。不歸路上,無法回頭。

  “讓他進來吧。”

  清芷應了聲,便端著空碗離開了屋子。

  聆溪起身關上了半開著的窗子,燭光的照耀下,窗紙上隻留下一個剪影。

  華麗閣樓外,一個黑影正在飛簷走壁,敏捷地踩著磚瓦石台,將身形隱在夜色和樹冠的陰影裏,憑著記憶從外麵找尋著聆溪房間所在的方位。

  楚中天並沒有真的走,他還是心裏難受,想要悄悄地再看聆溪一眼,他從來都不會懷疑自己的直覺,今夜卻是第一次。他還是想再證實一下。

  此刻已是深夜,很多房間都暗了下來。

  楚中天正輕手輕腳地緊貼著牆壁慢慢移動著,這裏沒有寬闊的落腳之處,隻能像壁虎一般貼著牆慢慢走。一定要留神,一旦踩空掉下水塘,那就要被發現了。

  忽然,他聽到了奇怪的聲音,是從身前已經黑了的屋子裏發出的,於是皺了皺眉頭,慢慢靠近。是木床劇烈搖晃咯吱作響的聲音,還有粗重的喘息聲和呻/吟聲,讓他疑惑,不知裏麵是什麽情況。畢竟二十年來未經人事,這種事情對他來說總是陌生的。忽然屋裏又傳來汙言穢語,他才立刻麵紅耳赤了起來,知曉了房中所為何事,立刻加快了動作,迅速逃離。

  然而經過的好幾間屋子,都是同樣的聲音,這讓他心情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遲疑,還要不要堅持走到盡頭的那間屋子。

  一番天人交戰後,他還是悄悄來到了聆溪的屋子,屋內還有光,在窗紙上能看出裏麵粗略的人影,他不由得沉下心來,靜靜地看著屋中的一切。

  屋內並沒有人說話。

  窗紙上那個清瘦的影子,想必就是聆溪了。

  此刻又出現一個高大的影子,正逐漸靠近那個影子。

  楚中天不由得緊張起來,喉頭滾動,怕那個高大的影子,做出什麽事情來。

  那個高大的影子似乎從背後摟住了她,並低下了頭,埋頭在她的頸間,卻看不清在做些什麽。

  楚中天的手指漸漸握成拳,眉頭也越來越緊鎖起來。

  忽然,他聽到了衣衫簌簌落地的聲音,頓時大腦一片空白,愣了愣,急忙向窗戶看去。然而人影一閃過後,便是蠟燭的熄滅聲,整個屋子陷入了黑暗,他也什麽都看不到了。

  過不多時,屋內傳來了床板咯吱作響的聲音和男人的粗重喘息聲,他的心卻空了,呆愣了片刻,不知所措。他沒有聽到她的聲音,隻有細微不可聞的悶哼聲,然而他已是聽不到了。

  楚中天木然地縱身一躍回到了地麵,然而心卻不受控製地疼了起來,不知為何。真是可笑,他又不是她什麽人,為她難受做什麽,她又不會領情。

  揚起嘴角自嘲地笑笑,大步流星地向夜色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