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不離不棄雨滂沱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1      字數:3755
  小丫頭似乎真的聽懂了薛靖七的話,抽噎聲漸漸減輕,平靜了下來。

  薛靖七鬆了口氣,以為她已經再次沉沉睡去,誰知小丫頭眼珠子在眼皮下轉了幾下,忽的睜開了眼睛,純澈幹淨的大眼睛盯著麵前的薛靖七,眨了眨,卻並沒有說話。

  薛靖七一愣,急忙站起身來轉身擋住小丫頭娘親的屍身所在方向,半蹲下身子,看著小丫頭,笑問道:“你的名字是叫做穆長安,是吧。”

  小丫頭乖巧地點點頭。

  “長安今年多大了?”薛靖七繼續轉移她的注意力。

  “五歲了。”小丫頭稚嫩的聲音響起。

  “頭還疼嗎?”薛靖七有些心疼地看著小丫頭頭上被鮮血染紅的布條,她還這麽小,才五歲,就要承受這些本不該她這個年紀承受的。

  小丫頭鼻子一酸,剛想點頭,卻又想到了什麽似的,急忙搖搖頭,答道:“爹爹一直要長安堅強,長安不疼。”

  薛靖七眼眶卻忽然紅了起來,看著此情此景,她似是想到了自己,不覺有些悵惘,但更多的卻是心疼。小丫頭這麽懂事,她爹娘泉下有知,一定會很欣慰吧……隻希望長安會真如她的名字那樣,一生平安喜樂,而不是如她這般,身不由己,行走在刀刃上,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更可怕的事情。

  “姐姐你的傷口疼嗎?”小丫頭注意到了薛靖七左肩被鮮血染紅的衣衫和布條,就像前幾日看到爹爹回來時那樣,於是關心問道。

  “不疼。”薛靖七忍住鼻尖的酸意,釋然笑道。

  小丫頭甜甜地一笑,薛靖七卻後知後覺地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笑容僵在臉上,不敢相信地咽了一口唾沫,試探著問道:“你剛剛叫我什麽?”

  “姐姐啊。”小丫頭不明所以地眨著大眼睛。

  薛靖七震驚地低頭迅速看了一下,並不能看出來,自己的打扮也皆是男兒模樣,這,這丫頭是怎麽看出來的……

  “其實,我是哥哥……”薛靖七繼續裝蒜,企圖蒙騙年幼無知的少女。

  “姐姐真淘氣,”小丫頭掙紮著伸出左手在薛靖七下巴摸了摸,又在她喉嚨處摸了摸,嘻嘻笑道,“如果是哥哥,那應該和爹爹是一樣的,但是你和爹爹明明不一樣。”

  “……”薛靖七身子一僵,人果然是越活越傻,這麽小的孩子都能分辨出她的身份,然而易劍臣這夥人卻一直被她蒙在鼓裏,不由得啞然失笑。

  她不能讓易劍臣知道她為女兒身,現在時機還不成熟,如果讓他知道了,以他的性子,一定會和她保持距離,再也無法自然地相處。她現在隻想以好兄弟、知己的身份,守護在他身邊,直到他解開心結,除掉心魔,願意重新開始。

  “長安,要不要和姐姐一起玩個遊戲。”薛靖七笑眯眯問道。

  “長安想玩。”小丫頭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外麵還有一個大哥哥,我們都是你爹娘的好朋友,他傻得很,以為姐姐是哥哥,長安可不可以配合姐姐,把姐姐當成哥哥,讓那個大哥哥不知道真相,一直傻乎乎以為姐姐是哥哥。”薛靖七循循善誘。

  小丫頭聽得有點繞,但還是明白了遊戲規則,笑著點點頭,“好玩好玩,長安配合。”

  薛靖七忍俊不禁,伸出右手食指在小丫頭鼻梁上刮了一下。

  “那……我可不可以私下叫你姐姐啊,我保證不會被大哥哥發現的!”

  薛靖七點點頭。

  “姐姐你叫什麽名字?”

  “薛靖七,左立右青的靖,北鬥七星的七。”薛靖七想了想,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還是太……所以還是用了一個比較中聽的說法。

  “那長安以後私下叫你靖姐姐好不好。”小丫頭開心得直樂。

  薛靖七笑著默許,忍不住伸手去輕輕捏了捏小丫頭粉嘟嘟軟軟的臉蛋。

  眼看著門外易劍臣已經挖好了穴坑,並將穆平笙的屍身妥善放置其中,準備進屋來處理長安娘親的屍身,薛靖七不想小丫頭再麵對這些,於是哄著她睡覺,“長安乖,姐姐和哥哥還有事情要做,長安繼續睡會兒吧,明天哥哥姐姐帶你走。”

  小丫頭腦袋上的傷還痛,於是也聽話地閉上眼睛繼續睡覺,薛靖七確認其已經沉沉睡去,於是起身找來床鋪角落的被子給她蓋好,便去幫易劍臣一起處理穆平笙夫婦的後事。

  易劍臣進門來,看到站在床前的薛靖七和蓋著被子安詳睡著的小丫頭,不禁一愣,傻站在原地。

  “她已經沒事了,我讓她繼續睡了,我來幫你。”薛靖七輕聲解釋道。

  易劍臣會意,心頭一暖,鬆了一口氣,對薛靖七笑著一頷首,兩人一起將屋內的屍首抬了出去,放置在穆平笙屍首的旁邊,一並埋了,也算是讓他們夫婦二人,生同衾,死同穴。

  “你的傷……”易劍臣用劍刻好墓碑,立於墳塋前,轉身看著立於一旁的薛靖七,欲言又止地關心道。

  “小傷,現在已經不怎麽痛了,”薛靖七看到易劍臣愧疚的神情,又笑道,“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

  “怎麽不是我的錯,我差點……殺了你。”易劍臣的聲音顫抖起來,卻不敢直視薛靖七。

  “但是你並沒有……我也依然活生生站在你麵前,我們最終都活了下來,所以應該慶幸,而不是,陷入深深的自責……”薛靖七語重心長地安慰道,“傷我的人是你的心魔,而最後關頭救我的人是你,若你執意自責,那也頂多抵消,無恩無怨。”

  易劍臣心中波濤洶湧,卻將自己脆弱的一麵藏起,外表雲淡風輕,大膽抬起頭直視薛靖七,感慨地笑道:“我易劍臣何德何能,能結交你這樣的朋友。”

  “說什麽傻話,”薛靖七溫柔一笑,“能與你相識、相知,三生有幸。”

  易劍臣嘴角一揚,右手握成拳抬臂伸出,薛靖七會意,眉眼一彎,伸出右拳抵住了他的拳頭。

  從今往後,生死相托,吉凶相伴,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竭誠盟誓,至死不渝。

  兩人默默對視片刻,忍俊不禁,方才放下了拳頭。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烏雲密布,還有隱隱的雷聲,大雨將至。

  “靖七,快下雨了,你先回屋休息吧,我想一個人再陪陪穆叔叔。”易劍臣柔聲道。

  薛靖七點點頭,囑咐了幾聲,就回了屋子。在淩亂的屋裏找到了蠟燭,點燃後,驅逐了無盡的黑暗,帶來了一絲暖意,然後便坐在床邊,守著穆長安,遠遠望著外麵的易劍臣。

  薛靖七離開後,易劍臣嘴邊的笑意漸漸化作苦澀,頹然坐倒在墳塋前,目光直直地看著墓碑上的字,思緒卻又飄走,痛苦地閉上雙眼。

  他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

  若是靖七肯責罵他,或者打回來,他都不會還手,而且心裏也會好受些。

  然而靖七偏偏卻那麽善解人意,不論發生什麽,總是堅定地站在他身旁,支持他,理解他,這讓他更加心疼和愧疚,讓他覺得自己連累了這麽多在乎他的人。

  穆叔叔一家三口因他而遭受滅門之災,然而穆叔叔直到死之前,都沒有怪過他一句,甚至不後悔為了他為了龍淵劍犧牲一切,隻是愧對自己的妻兒。

  這麽多人因他而死、因他而傷,卻沒有人怪過他,而自己勤奮練了這麽多年的武功,麵對仇人時,卻猶如以卵擊石,非但報不了仇,連保護自己在乎的人都不能夠做到,那他練功的意義又在哪裏,他活著的意義又在哪裏……

  他本以為自己苦練十餘載,又有龍淵劍在手,身手已經今非昔比,報仇根本不在話下。然而今日和黑袍一戰,他才知道自己壓根仍舊是個羽翼未豐的愣頭青,一個弱到敵人都不屑於去捏死的螻蟻。師父這麽多年來一直不許他下山找白雲宗報仇,說他本事還差得遠,他還不服氣,如今才真的心服口服,悵惘悲傷。

  仇人這麽強大,他到底要怎麽做,才能強大起來,手刃仇敵,保護好自己在乎的人?

  也許一輩子都難以做到吧。

  天光大亮一瞬,慘白的光閃過,緊隨其後便是一聲撕破天際的滾滾雷鳴,大地都隨之震顫起來。

  易劍臣站起身來,怔怔地仰首望著上空。

  雨點落下,他抽出劍來,身側平舉,一動不動,任憑雨點砸在冰冷的劍身上,錚錚作響。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他劍眉一豎,劍柄一轉,身形迅速騰挪,衣袂翻飛,劍光搖曳,練起劍來。

  雨勢越來越大,易劍臣的劍也越來越快,他心中有無數個難以解答的為什麽,都在此刻盡數發泄出來,叩問天地。

  薛靖七站在門口靜靜地望著在雨中瘋狂練劍的易劍臣,輕聲歎息,她知道他之前的堅強也都是偽裝出來的,因為不想讓人擔心……此刻發泄出來也是好的,總比悶在心裏要強。

  隨著易劍臣一聲長嘯,龍淵劍直入土地,沒有劍氣,卻震出一條直線的連環爆炸,響徹天地,甚至掩蓋住了震耳欲聾的雷鳴。

  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他雙膝一軟,握住劍柄重重跪倒在地,被滂沱的大雨澆了個透,一動不動地長跪著,水珠順著發梢滴落,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

  他緩緩閉上雙眼,感受著電閃雷鳴和大雨滂沱,感受著心中的恨意和悲傷,仿佛回到了七年前那個雷電交加的雨夜,他失去了一切,跪在書劍門山門前,孤獨而又,不甘心。

  薛靖七見到易劍臣一動不動跪在雨中,不由得一愣,心下一疼,回過神來,轉身回屋尋了一把油紙傘,撐傘衝入雨中,悄無聲息地走到易劍臣身後,為他遮住大雨,卻什麽都沒有說。

  已經有些麻木和神誌不清的易劍臣,忽然感覺到上空的雨點消失,然而那劈劈啪啪的雨聲卻依然存在,他一個激靈,怔怔地轉頭,見到一雙白色長靴,一襲白衣的薛靖七,正撐著傘,為他撐起一片晴明。

  這,這怎麽會……

  七年前的那一幕驟然閃過腦海中,一襲月白長衫的楊書言神采奕奕為他撐起一把傘,和此刻的薛靖七,鬼使神差地漸漸重合,合二為一。

  “書言……”易劍臣情不自禁地輕聲喚道。

  薛靖七身子一僵,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但卻仍然默默站在那裏,撐著傘看著脆弱無比的他。

  “不要離開我。”易劍臣再也承受不住,淚水滑落,像個孩子般哭泣起來。

  油紙傘落下,倒在雨水中,薛靖七半蹲下身子。

  已經有些恍惚的易劍臣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抽噎著,“不要離開我……”

  薛靖七紅著眼睛伸出雙手攬住易劍臣的肩膀,將下巴擱在他的頭頂,忍住心中的辛酸,笑道:“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

  “你可不能食言……”

  “不會的……你不離,我便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