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擬把疏狂圖一醉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1      字數:5777
  今日天比往日黑得都要早,走在半路上抬頭望著上空愈積愈多的烏雲,薛靖七挑了挑眉,在街邊的傘鋪買了一把油紙傘,以防萬一。

  酉時三刻,她準時到達了揚州城的天下第一樓。而楚子鈺早已到場,並準備好了一切,酒樓裏所有的招牌菜上了一桌,還有揚州的特色名酒——雪酒。

  “你很準時,我時間也算得很準,這些菜都是剛上的,不用等,也正熱乎。”楚子鈺對薛靖七笑道。

  薛靖七有些詫異地打量著滿桌的山珍海味,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啞然失笑,“這麽多菜,就我們兩個人,恐怕吃不完……”

  “不必吃完,這些都是天下第一樓的招牌拿手菜,你一定大多沒有吃過,所以每樣你都嚐嚐,哪樣喜歡吃,吃哪樣就好,不用愁銀子的。”楚子鈺將筷子遞給薛靖七,非常大度地笑著。

  薛靖七接過筷子來,有些汗顏,俗話說得好,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楚子鈺花這麽多銀子請她吃滿漢全席,她再堅決無情地跟他說清楚感情的事,會不會太過了……罷了罷了,既然是鴻門宴,她一開始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來,嚐嚐揚州最有名的雪酒,這酒可是用山頂融化的雪水釀製而成,醇厚甘甜,又有些辛辣,但卻又能沁人心脾,真的很妙。”楚子鈺傾倒酒壺倒了一杯酒,遞給了薛靖七。

  薛靖七接過酒杯來,卻遲遲未飲,隻是看著楚子鈺一飲而盡。

  “怎麽不喝?莫不是怕我在酒裏動手腳吧。”楚子鈺輕笑一聲,打趣道。

  “怎麽會,”薛靖七笑笑,“隻是我素來不飲酒。”

  “賣我個麵子吧,你嚐嚐,真的很好喝。”楚子鈺期待地盯著薛靖七,慫恿道。

  薛靖七遲疑片刻,還是點了點頭,也舉杯一飲而盡。辛辣刺激的液體一股腦兒湧入喉嚨,似一團火焰在燃燒,差點燒破了喉嚨,薛靖七被辣氣嗆到,壓抑著連連咳嗽,而楚子鈺見狀也咧開嘴來笑著,打趣道:“我隻讓你嚐嚐,你卻學我一飲而盡,這酒可是很烈的,如果醉倒了可別怪我沒攔著你。”

  “……”和楚子鈺相處,她總能分分鍾掉入圈套。薛靖七放下杯子,無言地看了正得意的楚子鈺一眼,然後麵不改色地伸筷夾菜,“或許我酒量,沒有那麽差。”

  “哦是嗎?”楚子鈺抓起酒壺來又給薛靖七添上了一杯酒,“要不要打賭?”

  薛靖七抬眼看著楚子鈺,等待著他的下文。

  “你喝一杯,我喝三杯,不算欺負你,看誰先趴下。”楚子鈺不等薛靖七答應,便給自己添滿了酒,連飲三杯,然後把幹淨的杯底展示給薛靖七看。

  “我不賭,我們還是吃菜吧,菜要涼了。”薛靖七搖頭笑道,沒有碰楚子鈺新添上的酒,自顧自繼續吃起菜來。

  “都說酒後吐真言,我想知道你最真實的感情……”楚子鈺再次給自己添上了一杯,沉默片刻後依舊笑道,“如果我先醉倒,我就答應你,不再纏著你。”

  薛靖七有些詫異,她還沒想好怎麽說,楚子鈺倒是率先提出了這件事。

  “如果你不賭,我不會放棄。你不喜歡我,沒關係,我會一直纏著你,纏到你喜歡我為止。”楚子鈺舉起酒杯,示意給薛靖七選擇的機會。

  薛靖七放下筷子,注視著楚子鈺良久,有些苦笑,“如果我先醉倒呢?”

  “和你不賭,一樣。”楚子鈺一挑眉。

  薛靖七輕笑一聲,自顧自點點頭,然後拿起酒杯來再次一飲而盡。

  楚子鈺大笑著將酒杯裏的酒喝幹,同樣連飲三杯。然而他心裏卻有些苦澀和不甘心,她就這麽希望他離她遠遠的,不再纏著她麽?

  幾個回合下來,一壺酒已經空了。

  兩人都已經有些醉意,但都還在強撐著,等待對方先倒下。

  “小二,再來兩壺酒!賬最後結!”楚子鈺大著舌頭大聲吆喝道。

  小二很快就上了兩壺新的雪酒,楚子鈺拿過酒壺就繼續添滿兩人的酒杯,笑道:“真奇怪,幾日前出發時的一碗水酒,就能醉倒你,如今小半壺酒下肚,卻能撐到現在,真不知道該說你的酒量是好還是差。”

  薛靖七知道他所言何意,卻並不解釋,隻是拿起酒杯來,默默一飲而盡。

  “靖七……我楚子鈺好不容易才喜歡上一個人,說放棄就放棄,換做是你,做得到嗎?甘心嗎,放得下嗎?”楚子鈺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拚命灌酒,仿佛已經忘記了賭注,隻想借酒澆愁,吐出自己所有的心裏話。

  “感情的事,一廂情願,是沒有結果的。所以,長痛不如短痛,越早放下,越不會受傷。”薛靖七手中的酒杯頓了頓,想起了自己,苦笑著飲盡。

  “放下?嗬……這個詞真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如果真能那麽容易就放棄掉一個人,那還是真的喜歡嗎?我又不是濫情的花花公子,怎麽做得到說放下就放下……”楚子鈺的視線已經有些模糊,倒酒的時候灑出了不少在桌子上。

  薛靖七手指緊緊握住了酒杯,低下頭來,有些動容,又有些自嘲。

  “還沒有努力過就放棄,是懦夫!是慫包!薛靖七,我可以摸著良心告訴你,喜歡上你,我不後悔,我也不會放棄……苦就苦吧,沒有苦,哪兒來的苦盡甘來呢?”楚子鈺打開了第三壺酒。

  薛靖七的心弦卻是一動,在感情上,她一直是個逃兵。為了避免傷害,她選擇了不開始。可是感情這種事,開不開始是自己能說的了算的嗎……

  也許,阿卓對小天,楚子鈺對她,小天對她,她對易劍臣……感情的洪流真的都早已開始了吧,不然怎麽會,已經放不下了呢。

  楚子鈺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眼睛紅紅的,像是在期待著什麽。然而她終究還是抽出了自己的手,衝他一笑,竟然自顧自倒起酒來,一飲而盡。

  楚子鈺麵色先是一陣失落,轉而又自嘲地笑起來,笑得非常開心,酒一杯接著一杯,不再說話,專注著和薛靖七的賭約,然而又似乎早已拋到九霄雲外。

  夜色已深,雲積如濃墨,夜雨淅瀝,雨聲漸大,眼看暴雨將至。

  酒樓裏的食客們皆已撐傘歸家,偌大的酒樓此刻已經空空蕩蕩,隻餘店小二還在手腳麻利地收拾著最後的桌椅,客棧老板在櫃台麵帶倦意地算著今天一天的進賬。

  薛靖七頹然放下手中的酒杯,重重地落在桌上,輕歎一聲,抬手扶住額頭,兀自搖了搖頭,眼前的景物由清晰變得模糊,又由模糊變回清晰。從來沒有喝過這麽多酒,隻覺渾身燥熱,頭重腳輕,有點難受,但又有些痛快,心底裏壓抑許久的東西也奔湧而出,不再束縛得難受。

  看到對麵已經醉倒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楚子鈺,薛靖七強撐著桌沿站起身來,沒輕沒重地推了他一下,然而後者卻紋絲不動,看來在打烊前叫醒他是很困難的了。轉頭看到窗外滂沱的大雨,薛靖七拿起靠在桌沿的油紙傘想要轉身離去,卻又站住腳,回頭看了楚子鈺一眼,想起他借酒澆愁強樂還無味的哀傷神情,心裏一動,走回桌前將油紙傘靠在了他身邊的桌沿上,然後去櫃台代他結了酒賬,冒著大雨衝了出去。

  “哎這位少俠外麵下著雨呢!”店小二目瞪口呆地看著薛靖七沒有帶傘就衝入雨中,還想告訴他酒樓裏有多餘的油紙傘可以借給他呢。

  雨越下越大,揚州城的街道上已經鮮有人煙,店鋪裏的人都提前收拾關門,街邊的小攤小販也都沒了人影,隻餘空空的攤位和貨架還承接著雨水的衝刷。

  被冰冷的雨水洗麵後,薛靖七神誌已經清醒了一些,但又好像更加悵惘迷醉了。抬臂擋雨在雨中奔跑,希望快點趕回罡氣盟,長靴踏過積水,擊碎了一處處水窪中的倒影,也濺得滿身都是,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積水。

  她此時都忘記了自己身懷輕功,完全可以不必這樣徒步跑回去。但也許在雨中奔跑的過程,可以讓她逐漸認清自己的心吧。

  聽聞窗外風雨聲大作,易劍臣推門出來,站在屋簷下看大雨衝刷著這個世界,洗去所有的鉛華,雨水沿著飛簷飛濺落下,水聲叮咚,頗為壯觀。

  忽然,在遠處隱約看到了一個白色的身影,竟然冒著大雨踉蹌走著。易劍臣定睛一看,竟是薛靖七,沒有打傘也沒有避雨,在雨中失魂落魄地前行著,不由得大吃一驚,也顧不得回屋拿傘,徑直大步流星衝入了雨中,趕到薛靖七身前。

  “靖七,這麽大的雨你怎麽也不撐傘,也不趕緊回屋避雨,是發生了什麽事嗎!”易劍臣抓住薛靖七的肩膀,心急地關切道。

  然而薛靖七抬眼看向他,呆呆的什麽都沒有說,神情卻是有些動容。

  “你喝酒了?”縱使大雨已經衝散了薛靖七身上的酒味,易劍臣靈敏的嗅覺還是感覺到了。

  易劍臣抓住薛靖七的右胳膊,小跑回到了屋簷下,避著雨,問道:“你傷還沒好,又淋雨,不趕快處理一下會發燒的,你的房間是哪個,我送你回去。”

  薛靖七感覺到自己眼前的景象又有些模糊,再次甩了甩頭,眯起眼睛打量著已經有了重重影子長得都一模一樣的房間,遲疑了片刻,抬手指向右手邊第一個房間,“那個。”

  易劍臣聞言卻啞然失笑,忍住笑意一本正經地說道:“那是我的房間。”

  薛靖七皺起眉頭單手扶著連廊的柱子,腦袋裏一片混沌,此刻已經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了。

  “你果然喝多了,酒量不行還亂來,實在不行你就先到我房間等著吧,我去找小天。”易劍臣說罷就要拉著薛靖七向自己房間走去,誰知一拉之下竟然沒有拉動,不由得有些疑惑和詫異,轉頭看去。

  “易劍臣,我在你心裏……是什麽樣的存在?”薛靖七忽然笑出來,眼神卻又有些迷離,明顯是醉了。

  薛靖七倒是第一次叫他的全名,易劍臣不由得有些詫異,甚至是不習慣。看著眼前之人一臉認真的模樣,他知道他醉了,於是笑道:“是好兄弟。”

  出乎意料的是,薛靖七卻吃力地擺了擺手,悵惘道:“這個答案我不滿意……還有別的嗎?我和小天還有卓辰,對你而言都是……一樣的嗎?”

  易劍臣心裏一動,他不知道為何靖七會忽然問出這種問題來,他自己也確實從未思考過他們每個人在他心中究竟是何地位,隻道是並肩作戰、同生共死過的好兄弟。

  看著薛靖七眼神中的緊張和認真,易劍臣也被帶動地認真嚴肅起來,回顧起他們相識以來的這段日子,一點一滴的過往,終於嘴角微微揚起,注視著薛靖七認真地回答道:“確實有些不同。你是我的兄弟,更是我的知己……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遇到能像你這般懂我,和我有默契的人了。”

  雨聲漸大,雲層間似乎還有隱隱的雷聲,但薛靖七的世界裏卻靜寂無聲,隻有易劍臣的隻言片語,擲地有聲。雨水順著指尖滴落,睫毛微顫,她微微抬頭注視著易劍臣,眼中的情緒波瀾起伏,心裏又是感動和驚喜,又是辛酸和遺憾,更多的還有緊張和不知所措。

  雨越下越大,遲遲不見薛靖七回來。楚中天急得團團轉,生怕楚子鈺因為薛靖七的絕情惱羞成怒而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不然怎麽酉時出了門至今未歸。想著便要出門去尋,不料一出門便在對邊的連廊看到了薛靖七和易劍臣的身影,很是詫異,於是悄無聲息地繞了過去。

  滿是雨水的手指漸漸蜷起握緊,薛靖七喉頭滾動,對易劍臣慘然一笑,緩緩說道:“其實,我……”

  薛靖七話剛說了一半,一隻大手從天而降死死捂住了她的嘴,硬生生將後麵的話吞回了肚中。易劍臣震驚萬分地看著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楚中天,從背後勒住薛靖七,一隻手捂住她的嘴,笑意盈盈地對自己點點頭。

  “小天,你怎麽也在這裏?話說我正要找你……”易劍臣緩過神來,話鋒急轉,“不過你為什麽要捂住靖七的嘴,他的話還沒說完呢。”

  身子又冷又熱,已經有些神誌不清的薛靖七掙脫著楚中天的手掌,然而無論如何都扒不開,此刻她隻會使蠻力,當然占不了上風。楚中天撐起一個大大的笑臉,“他喝多了,要吐了,所以我及時捂住了。我現在帶他回房,天色已晚,你也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和卓辰比試呢。”不顧易劍臣又驚又疑的神色,楚中天將薛靖七連拽帶扛地拖回了她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易劍臣還是有些擔心薛靖七的傷勢,於是走到她的房間叩了叩門,想要進去幫幫忙。楚中天正吃力地把漸漸昏睡過去的薛靖七安置在了床上,幫她脫掉長靴,對門口的易劍臣大喊:“有我在你就不用擔心啦!快回去睡你的覺吧!”

  易劍臣正要繼續叩門的手停在了半空,微微汗顏,歎道:“別忘了給她左手換藥!”

  “知道啦知道啦!”楚中天喊道。

  易劍臣無可奈何地一聳肩,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哎,你不是從來都不喜飲酒嗎,你和那小子到底發生了什麽,竟然醉成這樣,還被淋成這樣?!你出門不是帶了傘嗎,難不成把傘留給楚子鈺了?那家夥到現在也沒回來,估計醉死在酒樓了吧。”楚中天坐在床邊,感慨道。

  “其實……我喜歡你……”薛靖七仍然閉著雙眼沒有恢複神誌醒過來,但卻喃喃自語,將自己未說完的話說了出來,聲音雖然微弱,但楚中天卻聽得一清二楚。

  楚中天苦笑著搖搖頭,薛靖七啊薛靖七,你終於說出了你的心聲。

  “小爺我就猜到了你要對易劍臣說這句話,幸好及時阻止了你。就算你再怎麽酒壯慫人膽,也不能跟他說這句話啊,你是不是忘了他還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你要真說出來,真的會嚇死那小子。”楚中天輕笑出聲,對著沒有反應的薛靖七喋喋不休地教訓道。

  看到薛靖七衣衫大半濕透,左臂和左手手腕包紮的布條都已一並濕透,楚中天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她今晚可不能就這樣睡了,不然第二天鐵定要病倒。可是要幫她換衣服的話,男女有別他畢竟還是不方便,但是罡氣盟裏隻有司徒念一個人是姑娘家,然而她又不知道靖七的身份,左想右想,都找不到萬全之策。

  “哎,小七你又給我出了一個大難題。不過也沒什麽,這麽多年來我們一起長大,不分你我,我都搞不清你是我兄弟,還是我是你的姐妹。所以為了你好,我就冒犯了,冒犯一下下,明天你怎麽打我罵我我都不會反抗的,嗯……”

  楚中天幹咳了好幾聲,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心靜自然涼。然後把薛靖七扶著坐起身來,別過頭目光閃躲著去伸手解開她外袍的衣帶,然後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外袍給脫了下來,伸展開來搭在屏風的架子上晾幹。

  貼身的白色中衣也濕了一半,精致的鎖骨若隱若現,但楚中天是絕對沒有膽量幫薛靖七換掉這件衣服的,於是隻好扶她躺回去,幫忙蓋好被子,以免著涼。

  楚中天去薛靖七的隨身行李裏找出傷藥和布條,坐回床邊將她的左臂從被子裏拉出來,然後層層挽起半濕的衣袖直至靠近肩膀處,方才動手去拆已經濕掉的布條。

  看到薛靖七胳膊上和手腕間已經開始結痂的傷口,楚中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她總是那麽的拚命,受傷時連眼睛都不眨,好像那些鮮血是從別人的身體裏流出來似的。而他武功不及她,危難的時候根本保護不了她,隻能心疼地看著她一次又一次地受傷,倒下,再獨自站起來。

  就像,六年前的她。

  原來這麽多年,她從未改變過。

  楚中天心疼地幫薛靖七的傷口重新換了藥並包紮好,放下衣袖將手放回被子裏,又拿過架子上的幹手帕來擦拭著她臉上和脖頸處未幹的水珠。

  楚中天靠著床邊,席地支腿而坐,扭頭注視著薛靖七微微蹙眉的側顏,遺憾地笑歎:“小七,你是不是還不知道,我其實也喜歡你的。”

  “不過,現在我支持你喜歡易劍臣那小子。因為……他有能力護你周全,讓你以後不再受那麽多傷。他的為人,也很不錯,是個重情重義的真君子,和你很像。所以……我也可以放心地讓你去喜歡他了。”

  楚中天最後意味深長地看了薛靖七一眼,克製住了偷偷吻她額頭的念頭,站起身來,吹熄了燈,走出房間將門輕輕地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