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昨夜星辰昨夜風(下)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0      字數:4800
  薛靖七再次有了知覺時,已不知是什麽時辰。隻聞耳邊溪水聲嘩嘩作響,還有一種清亮的悠長鳴聲,襯得那此起彼伏的蟲鳴聲都不再刺耳,而是成為了它的伴奏,聽來甚是心曠神怡,意識也清晰了起來。

  身下是堅硬的碎石,硌得慌,薛靖七下意識地抬了下失血過多的左臂,卻發覺兩處傷口有些涼涼的,並且好像被包紮過了,心裏有些驚訝。

  頭還是昏昏沉沉的,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燦爛的星河,繁星滿天,甚是壯美,不知為何,每次看著這星空,她都有種莫名的歸屬感,安心,而又充滿希望。而他,也是。

  薛靖七微微側首,看到了坐在不遠處那塊大石之上吹著葉子的易劍臣,想起了初見他的那夜,他坐在屋頂之上吹著玉簫,遺世獨立,驚為天人。他真的就像畫中人,與這山水、星空毫不違和地融為一體,念及此,嘴角微揚,便掙紮要起身,甚至忘了自己身負重傷。

  右手手肘支撐著地麵想要坐起身來,卻一陣虛軟無力,重重地又躺了回去。

  易劍臣終於發現了薛靖七的蘇醒,因過度擔心而皺緊的眉頭此刻忽然舒展開來,笑意漫上嘴角,輕巧地一個縱躍便落地朝薛靖七走來,蹲在她身旁打趣道:“你終於醒了,流了那麽多血,把我嚇個半死,還以為你就這樣死了,你可別忘了你還欠我的債,加上這次三次,還清之前,你可不能先去見閻王哦。你現在失血過多,還很虛弱,要不還是躺著吧。”

  薛靖七聞言卻是哭笑不得,她命都快丟了,他卻還在擔心她還不了債,這家夥平時看起來一本正經的,此刻卻有了些小天的沒正經,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

  薛靖七笑著搖搖頭,還是堅持要起身,易劍臣拗不過她,於是便小心地扶著她坐起,生怕碰到她的傷口。

  薛靖七的目光移到自己的左臂上,隻見手腕處用白布重新細細包紮過,隱約透出鮮血的微紅色,還有綠色,傷口上似乎塗抹上了草藥,血已經止住了。而上方的傷口因為不方便上藥和包紮,周圍的衣袖被撕開一部分,血口上抹勻了草藥,用同樣的白色布條一道道纏好。

  薛靖七忽然一愣,條件反射般低頭看向自己的衣帶,卻又啞然失笑,既然衣袖被撕開,就說明易劍臣沒有解過她的衣衫,那身份就還沒有暴露,她在擔心什麽……於是鬆了一口氣。

  易劍臣卻有些疑惑,關切問道:“怎麽,你身上其他地方也受傷了嗎?我隻發現你左臂上有傷口,所以隻幫你給左臂上藥包紮,其他地方倒未留意,要不要我幫你看看?”

  薛靖七大吃一驚,急忙抓住了易劍臣伸過來的手,笑道:“沒,沒有啊,隻傷到左臂而已。”

  看到薛靖七的笑如此不自然,易劍臣蹙起眉頭,眯起眼睛笑問:“真的沒有?你這人總是打碎了牙齒就往肚子裏咽,從來不把自己的傷當回事,在我麵前你不必堅持的,還是讓我看看我才放心。”說著就堅持伸手要去解她的衣帶。

  “真的沒有!”薛靖七瞬間紅了耳根子,一邊用右手抗拒著易劍臣的手,一邊說道,“易兄你欺負傷患!欺負我一隻手打不過你!”

  易劍臣被薛靖七窘迫的樣子逗笑,慢條斯理地縮回了自己的手,笑道:“你不至於吧,想看看你有沒有受傷卻抗拒成這樣,我也不逗你了,希望你沒騙我,自己強撐著。”

  薛靖七看到易劍臣纖塵不染的白衣上此刻卻血跡斑斑,瞬間緊張起來,“你也受傷了?!傷得重不重,他們三個有沒有為難你?”

  “別擔心,我沒受傷,他們三個似乎很吃驚在這裏會遇上我,並沒有戀戰,過了幾招就撤走了,而我也擔心你的傷勢,所以並未去追趕,急忙去采了些止血的草藥給你敷上,幫你包紮了一下。”易劍臣雲淡風輕地說了幾句。

  “那你身上的血……”薛靖七遲疑道。

  易劍臣忍俊不禁,“那都是你的血。我本在這裏賞風景,啊不,是勘察地形,忽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似乎還不止一人,於是就過去察看,誰知,看到你渾身是血作勢就要昏倒,於是急忙接住了你,你卻一聲不吭就那樣昏死在我懷裏,讓我嚇個半死。”

  易劍臣那句“在我懷裏”卻把薛靖七的腦子震得嗡嗡作響,一瞬間血氣上湧,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讓她不知所措。他明明不知道她的身份,卻說出這樣的話,不覺得奇怪嗎……

  易劍臣說著說著見到薛靖七因失血過多而沒有血色的臉竟一瞬間紅了起來,不由得微微一愣,忍俊不禁道:“靖七,你——怎麽臉紅了?你,不會和小天一樣……”

  薛靖七迅速將臉上的熱氣降了下去,疑惑道:“什麽?”

  “對我有非分之想吧。”易劍臣至今對楚中天的撲倒和表白心有餘悸,看著薛靖七今晚的神態也很不正常,不由得想歪。

  薛靖七先是一怔,她並不知道楚中天和易劍臣發生過什麽,聽著易劍臣這句話,她先是有種女兒家心事被戳破的窘迫,但忽然又意識到哪裏不對,他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那他話中之意便是……

  胸中一滯,有口老血想要噴出來,薛靖七英氣的眉毛忽然一皺,神情嚴肅起來,伸出幸存的右手一巴掌拍向易劍臣的腦袋,給了他一記爆栗,“臭小子,我才沒有龍陽之好,小天也沒有!”

  易劍臣卻被薛靖七猝不及防這一巴掌打得有點懵,自從認識薛靖七到現在,後者一直都是溫潤如玉、斯文清秀的樣子,連談吐都帶有三分客氣和七分書卷氣,從未嬉笑怒罵過,別提喊他“臭小子”,更別提還直接上了手。

  但是有些無形的陌生的屏障,卻在這一瞬間被打碎。

  易劍臣嘴邊笑意更深,迅速抬手也輕輕給了薛靖七腦袋一記爆栗,後者震驚地看著他,他卻伸出手指比了個停戰的手勢,嚴肅道:“君子動手不動口……呸!君子動口不動手,以後有話好好說,剛剛那一巴掌我們扯平了,不然你欠我的要更多了。”

  薛靖七見了鬼似的看著易劍臣,又好笑又好氣地下意識想要擼起袖子,卻忘記自己的左手受傷,於是傷口處一痛,倒吸一口涼氣,痛得臉上的笑容都變了形。

  “告訴過你別亂動,這下碰到傷口了吧。我還是覺得,你躺著最為妥當。”話音剛落,還不等薛靖七拒絕,易劍臣就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將其按倒在地。

  看到易劍臣俊秀的麵容在自己瞳孔中迅速放大,注視著上方的他,薛靖七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不由得再次怔住,心底裏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讓她開心、緊張而又慌亂。

  這是上次反壁咚小天時,沒有的感覺。

  上次小天賤賤地笑著,問她“緊不緊張?心不心動?”的一幕瞬間浮現在腦海中,薛靖七眨了眨眼睛,難道這就是,心動的感覺嗎……

  她好像,不知從何時起,對易劍臣動了心。

  易劍臣看著薛靖七複雜的神情,再次笑了出來,“不願意躺著?躺著可是很舒服的,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我也躺會兒。”

  說罷,易劍臣也伸了一個懶腰,劍都沒有解下,徑直躺倒在地,雙手枕臂,躺在薛靖七的身邊,抬頭仰望著滿天的繁星,笑道:“好久都沒有這麽愜意地看星星了,每天都繃著神經,為大義和複仇而活,也是有些疲憊了。話說,你是怎麽遇到埋伏,受了傷,並且還找到我的。”

  偏過頭看了易劍臣一眼,薛靖七感覺此時的他才是最真實的他,不由得笑著搖搖頭,悶聲道:“我說我隨便走走,然後迷路了,才遇到埋伏,甚至找到你,也是托迷路的福,你信嗎。”

  “為什麽不信,這說明,我們有緣啊。”易劍臣偏過頭來瞧著薛靖七,打趣道,“不過你也老大不小了,又不會水,又不認得路,這樣行走江湖可是很危險的,那些賊人可是最喜歡水下埋伏、夜裏伏擊、迷林布陣的,你這樣會吃虧的。”

  薛靖七歎息一聲,“我也不想啊,天生的,沒轍。”

  “那看來,我以後還會救你第四次,第五次,第……”易劍臣貧嘴道。

  “喂,你這是在嫌棄我嗎。”薛靖七眯起眼睛,盯著易劍臣說道,“以後需要我救你的時候,你可別哭鼻子。”

  易劍臣笑而不語,忽而伸出了枕在頭下的右臂,指著上空問道:“我聽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星,你的命星是哪顆?”

  薛靖七將右臂枕在頭下,全神貫注地找起了自己的命星,過了許久,方才抬手指了下西邊,笑道:“那顆。”

  易劍臣聞言一挑眉,循著她的手勢看去,卻發現她竟然指著北鬥七星。

  “哇,你小子比我還狂,你一個人占了七顆星星啊。”

  “才沒有,我指的是,文曲星。”薛靖七覺得那顆星星很親近,於是就憑著直覺信口胡謅道。

  “天權?”易劍臣眨了眨眼睛。

  “對啊。你的命星呢?”薛靖七反問道。

  易劍臣忍住笑意,抬手指著北極星道:“喏?我是那顆,最亮的那個,被北鬥七星繞著轉的那個。”

  “喂,你小心北極星氣不過化作流星砸死你啊!”薛靖七聽出易劍臣話中的弦外之音,不由得咬牙切齒。

  “文曲星也不是好惹的,怎麽,想同歸於盡嗎?”易劍臣打趣道。

  薛靖七翻身坐起,一掌拍向易劍臣腦袋旁邊的土地,用手臂支撐著身體俯身輕笑一聲道:“怎麽,想打架?我雖然有傷,但仍能奉陪。”

  躺在地上注視著自己上方的薛靖七,易劍臣吞了一口唾沫道:“有心無力,我若對你動手,回去小天會打斷我的胳膊腿的,還是算了。”

  薛靖七驚道:“你還真有這個想法啊!”

  易劍臣撲哧一笑,“逗你呢,薛大俠。”說罷,就要坐起身來。

  隨著易劍臣的起身,背上負著的劍囊上麵垂下來的掛墜搖搖晃晃,吸引了薛靖七的注意。她驚疑了一聲,一把抓住那塊眼熟的黑曜石紋龍玉佩,問道:“這個玉墜,是我初來揚州城那天在市集上看到的,但因為手頭不寬裕,就沒有買下,如今竟然在你身上看到。”

  易劍臣一扭頭,想了想,笑道:“我這確實是在揚州城的市集所買,如此看來,咱兄弟倆真的投緣的很啊。你若喜歡,我可送你。”

  薛靖七聞言先是受寵若驚,但迅速打消了自己的念頭,搖頭爽朗笑道:“不,我是喜歡,但這玉墜掛在你這劍囊之上,再適合不過了,所以放在你那裏,最為妥當。”

  “你不必跟我客氣的。”

  “喏,你若過意不去,就當做是送了我,然後我又送給你,怎樣?”薛靖七拍了下易劍臣的肩膀,笑道。

  易劍臣低頭笑了笑,想起薛靖七之前連大家眼紅不已的碧空劍都送了人,不由得暗暗佩服其大方的風度,“好好好,依你。”

  “對了,你勘察地形勘察得如何了?”薛靖七幹咳幾聲掩飾自己的尷尬,急忙將話題轉回正事。

  “在等你醒來的那段時間,我已有了計策,不過實施起來,有難度,甚至還需要那幾個殺手的幫忙。”易劍臣沉吟道。

  “那事不宜遲,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免得大家擔心。”薛靖七點頭道。

  “你現在能走嗎,要不要我背你?”易劍臣看到薛靖七搖搖晃晃站起來的樣子有些滑稽,不由得一臉擔憂。

  薛靖七聞言身子一僵,急忙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說著就踉蹌著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開。

  看著薛靖七倔強堅持的背影,以及隨時都有可能倒下的虛軟腳步,易劍臣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喊了聲:“喂,你走反了。”

  “……”薛靖七身子再次一僵,默默地轉過身來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卻猝不及防地被易劍臣忽然從前麵拽過自己的右臂,竟一個彎腰將其背了起來。

  “喂喂喂!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薛靖七大驚失色,在易劍臣的背上掙紮著想要下來,如果被其他人看到了,會怎麽想。

  “那我鬆手了。”易劍臣鬆開拽著的薛靖七的右手,卻沒有鬆開她的膝蓋,於是薛靖七整個人差點向後仰去摔過去,急忙右臂攬住了易劍臣的脖頸,驚魂甫定。

  “你……”薛靖七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易劍臣背著薛靖七走在回去的山路上,語重心長道:“好兄弟之間,真的不用這麽客氣的,等這次的任務完成後,我們回去結拜可好?”

  薛靖七一愣,趴在易劍臣的肩上卻並沒有作聲,心裏早已翻江倒海。從未和男子親密接觸過的她,此刻感受著易劍臣頸間的溫度,隻感覺肌膚都發起燙來,攬著他脖子的手臂也不自然地往外移了移,時刻牢記著“男女授受不親”,心如鼓擂。

  獨自堅強偽裝了多年的她,第一次感覺到被人保護的感覺是多麽的美好而心安,而她那顆無處安放的芳心,也在今夜,暗自許下。

  白月光照亮前行的路,仰頭看著那浩瀚的星空,感受著耳邊的涼風,身下的溫度,嘴角偷偷揚起一個弧度,這是她此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怎麽不說話?不會睡過去了吧。”易劍臣見到背後的人悄無聲息,不由得有些疑惑。

  “沒。”薛靖七急忙應了一聲。

  “那,你願不願意與我結拜呢?”易劍臣慢悠悠地說道。

  “願意。”薛靖七沉默許久,才傲嬌地答道。

  “還需要思考這麽久,我的心都涼了。”易劍臣無辜地笑道。

  薛靖七隻是笑了笑,並未繼續與他鬥嘴。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