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昨夜星辰昨夜風(上)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30      字數:4014
  群山環繞,星空浩瀚,深秋之夜的風在山穀中瀟灑肆意地穿梭,吹起一片林海,吹皺了一池碧水。此起彼伏的蟲鳴聲中,夾雜著一縷清亮的鳴聲,似短笛,又似鳥囀,說不出的動聽,又隱隱藏著一股蒼涼的味道。

  一襲白衣的易劍臣,此刻正負劍坐於溪邊的一塊大石之上,手中持著一片嫩綠的葉子,放在唇邊失神地吹著。

  在遊龍穀轉了一圈卻對著連綿起伏的山脈毫無頭緒的他,此刻正紅著眼眶,鼻尖微酸,不合時宜地想起已故的父母來。

  小時候被爹娘耳提麵命不服氣之時,時常嚷著自己是個大人了,做事自有分寸,爹娘那麽管束他就是瞧不起他;而等到爹娘真的離開了,需要他獨自背負起責任和使命時,他才越發可悲地發現,自己是那麽無能,始終還是個孩子。

  他擁有再卓絕的武功,再不可動搖的複仇決心,也始終都在命運的洪流中,無可奈何地掙紮。他守護不了自己在乎的人,守護不了自己的家園,如今連龍淵劍的線索就擺在眼前,作為試劍山莊的少主,他卻一籌莫展,束手無策,就像個一事無成的廢物。

  易劍臣解下劍囊,取出那把刻有楊書言名字的劍,緊緊握在手中,嘴角終於揚起一絲笑意,輕聲道:“書言,你曾說過天地萬物之間,你最愛的便是浩瀚的星空,每個人都對應著天上的一顆星辰,當他們離開這人世間時,就會化作星辰,永遠在黑夜上方守護著他們在乎的人。”

  易劍臣抬頭仰望星空,沉默片刻,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你從未離開過我,你和爹娘都在一直默默地守護著我……”易劍臣忽然失笑,“你如果還在我身邊就好了,你那麽聰明,一定會幫我想到破山尋劍的方法。”

  薛靖七終究還是低估了三殺手聯手的威力,原來有時一加一加一並不等於三。巽、離、震三人雖各有絕技,但布陣時所使的短劍功夫卻是出自一門,配合天衣無縫,快、狠、準,劍劍從不同方位刺向她的要害部位。

  雖說草木竹石皆可為劍,但薛靖七畢竟還嫩得很,並沒有達到那般出神入化的劍術境界,所以縱使手中樹枝有內力相助鋒利了不少,但和真剛實鐵的長劍相比,還是差了太多。四人已對招近百招,薛靖七手中無劍,無法以硬碰硬,隻能在防禦妥當的前提下,用樹枝去攻他們三人的薄弱部位,以此讓他們因防守而放鬆攻擊,她也有可喘息之機。

  巽、離、震三人見薛靖七負傷無劍還能撐到現在毫發無損,不禁有些吃驚,也有些,心急。三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巽變招一劍刺向薛靖七後心,薛靖七側身向左前方閃躲,忽然藍光大起,定睛一看竟是多如牛毛細雨的淬毒飛針迎麵飛來封住她的麵門,於是右手樹枝疾轉,使出追風劍法中的一招“風行草偃”,無數毒針釘在了樹枝之上,而其餘則被打落在地。

  薛靖七見到樹枝在迅速地焦黑腐爛,於是迅速撕下一片衣襟裹住右手以防毒性隨樹枝蔓延。耳邊掌風呼嘯,薛靖七皺眉側首,離的這一掌她躲無可躲,三人這連環的攻擊就是要逼她硬接下這一掌,於是一咬牙,催動內功,疾出左掌,狠狠地對上了離的右掌。

  雙掌相對的一瞬間,冰火兩重力量劇烈相撞,而後迅速竄入了對方的體內,兩人同時變了臉色,迅速撤掌閃身。

  離濃黑的劍眉第一次皺在了一起,左手疾點自己右臂的各處大穴,緩解那股至陰至寒氣流的蔓延,咬著牙忍著痛苦死死盯著薛靖七。

  而薛靖七的表現,正如他的期待。

  隻見薛靖七撤掌的同時一口鮮血噴出,果然他此時已經燈枯油盡,臉上血色褪盡,汗如雨下,巽瞅準時機,高高躍起,一劍以雷霆萬鈞之勢斬落,薛靖七用盡最後的力氣用樹枝橫架,但縱使此刻的樹枝再鋒利再堅硬,也無法抵擋巽的短劍,樹枝被斬落兩截,而劍勢未減,勢要斬斷其一條胳膊才罷休。

  薛靖七一記手刀劈向巽的右手手腕,力道之大,讓巽雖未短劍脫手,但劍勢已偏,並沒有如願砍向薛靖七的肩膀,但也在他的左臂狠狠割破一道血口,飛濺出淋漓的鮮血。

  薛靖七倒吸一口冷氣,巽那劍正好割到了她白日的舊傷,此刻傷上加傷,左臂不及時醫治恐怕會落下病根。不過也慶幸那一劍沒有斬向她的肩頭,不然就是整隻手臂不保的後果。

  心思千回百轉隻在電光火石之間,薛靖七趁巽還未來得及收劍,足尖一挑掉落在地插滿毒針的半截樹枝,飛足踢向巽,而後者隻當是半截破樹枝罷了,並未提防,此刻親手傷到薛靖七得意之極,狂妄到左手徒手抓住樹枝,想要出言戲弄。卻不料左手一觸之下便是一聲痛苦的大叫,迅速丟了樹枝,定睛一看,左手手指被毒針紮出血孔,隻逐漸發黑。

  震大吃一驚,卻也沒有亂了方寸,趁薛靖七舊力已竭、新力未生之時,欺身上前手指疾點其雙肩處的大穴,將其點住在地,方才回身去查看巽的傷勢。

  薛靖七的心卻是一沉,她本想讓巽被毒針所傷,以亂他們三人的陣腳,在震幫巽解毒之時她好有時間逃走。但終究是棋差一招,她低估了震的沉穩老辣,震冒著夥伴毒發身亡的危險,也要先製住她再說。殺手,終究是和凡人,不同。

  看到目前三人無暇顧及她,薛靖七便催動內力,奮力衝破穴道,此法雖然會傷及經脈,但總比呆在此地任人宰割要強得多。

  但,衝破穴道也是需要時間的。

  震有條不紊地點住巽周身各處大穴,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青色瓷瓶,倒出兩粒紅褐色的藥丸,喂巽服下,用短劍割破巽的左手手掌,運功給他療傷逼毒。隻見巽一邊忍受著劇烈的痛苦,一邊有黑血源源不斷地從左手手掌傷口流出,直到流出的血液變成了鮮紅色,震方才收手。

  而離也在一旁徑自盤膝坐下,運功療傷,用自己的內功化解著薛靖七的真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眼見三人已經恢複了大概,而自己還需一盞茶的時間方可完全衝破穴道,薛靖七不由得咬住了唇,隻要他們不一劍割了她的喉嚨,她就有機會脫身。

  三個殺手療傷完畢,站起身來,提著猶自滴血的短劍一步步向薛靖七走來。

  薛靖七忽覺頸上一涼,隻見巽已經冷笑著將短劍架到了她的頸間,鋒刃與她的頸間動脈隻有一毫之差。

  “薛靖七,你終於還是落到了我手中。我說我們有九成勝算殺你,你還不信,現在呢?”巽此刻忽然不想那麽早一劍殺掉薛靖七了,他覺得這樣似乎便宜了他。

  “但我仍有一成勝算。”薛靖七牽動著嘴角,聲音中仍然不帶一絲溫度。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你?!”巽眸中冷光一閃,手中的短劍用了力,薄薄的鋒刃割破了薛靖七頸間的肌膚,一道血痕顯現出來,但後者卻仍是麵不改色。

  巽怒極反笑,卻撤了薛靖七頸間的短劍,戲弄道:“就這麽殺了你,未免太便宜你了,死之前,先讓你嚐嚐別的花樣。不過說來有些遺憾,你說你若是姑娘家,死之前還能讓我們兄弟幾個樂一樂,但你既然是個爺們兒,我們也隻好直接動手,不能憐香惜玉了。”說罷,巽變戲法似的抽出一根粗長的長針,抬手便狠狠向薛靖七的眼睛刺去。

  然而長針的去勢卻在紮進薛靖七眼睛的前一瞬忽然頓住,而後者隻是眼睫輕顫了一下,便再無懼色,長針的針尖與眼睛隻差分毫,而那眼睛裏卻波瀾不驚,映出了針尖的倒影。

  巽的內心卻是一震,這人,是真的不怕死嗎?

  他殺人無數,還從未見過有如此氣魄之人,能在死亡麵前,連眼睛都不眨。

  巽輕笑一聲,還是放棄了刺瞎薛靖七的雙眼,“真沒勁,你這般膽子大,我這些花樣都不好玩了,還是用這個吧。”

  巽注意到了薛靖七受傷的左臂在猶自滴血,於是嘴角一勾,抓起了他左手手腕,右手短劍在腕間一劃,一道血口綻開,鮮血汩汩流出。

  薛靖七痛得皺眉,卻隻能生生受著,等待著最後的生機。

  “先把左手的血放幹淨,再放右手,最後再放雙足的,鮮血流盡而死,隻剩下一副空殼,這樣的死法最漫長,但也能讓你再多在這世上待一會兒。”巽的目光格外的熾烈,仿佛是在享受一種殺人的藝術。

  鮮血順著薛靖七左臂和手腕的傷口漸次滴落在地,過不多時,地上的鮮血已經聚了一攤,而手腕傷口處的血流速度已漸緩,顯然是左臂的鮮血已快放盡。此刻薛靖七已麵無血色,嘴唇都蒼白得可怕,衣衫已被虛汗浸透了一層,卻仍然緊咬著牙,甚至還有一絲嘲弄的神情。

  巽冷笑著抓起薛靖七的右手手腕,右手短劍舉起,作勢便要割破他的右手手腕,震和離也玩味地看著這一幕。

  然而,薛靖七的右手卻自己動了!

  薛靖七的眸中忽然射出一道精光,殺氣四起,右手手刀劈向巽的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手奪過巽的短劍,橫空一劈,一道劍氣飛射,離、巽、震三人猝不及防均為所傷,踉蹌後退。

  三人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薛靖七已經決然縱身一躍,施展輕功飛身而逃。

  “這怎麽可能!”巽不可思議地大喊道,“他受了如此重的內傷,怎麽可能還能用內功衝破穴道,甚至還能使用劍氣!”

  “此人不除,恐怕將來會成為宗主的心頭大患,追!”震不顧劍傷,沉聲說道。

  “他傷成那樣,絕對跑不遠!”離迅速給自己的傷口止了血,笑道。

  三道黑影也循著薛靖七逃走的方向追去。

  片刻之後,薛靖七已無力再用輕功,簡單包紮了左手手腕的傷口,右手捂著左臂滿是鮮血的傷口,踉蹌地在林間穿梭著。

  其實和離對上的那一掌,她並沒有再受焚心烈焰掌之毒,易劍臣之前幫她療傷時,已然治愈了她的內傷,而她的內功也因反噬過一回,變得更為霸道,區區熱毒已不在話下。所以那一掌她傷了離,離卻並未傷到她。之所以吐血,隻因之前療傷時她為了不讓小天擔心,硬壓住了上湧的血氣,梗在了喉間罷了。

  因此,她還有那一成勝算。

  眼前的景物越來越模糊,腳步也越來越虛浮,觸手所及一片濕涼,也分不清是鮮血還是汗水。整個世界似乎都在旋轉,頭暈得很,眼皮也似灌了鉛般沉重,世界隻剩一呼一吸的聲音。薛靖七幾乎無力再走下去,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因為停下來就沒有活下去的希望,她必須一直走下去,走到死為止。

  血一路走一路滴,染紅了土地,也染紅了她時不時倚靠的樹幹。

  聽著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隱約還傳來罵聲,薛靖七覺得自己要撐不下去了,眼前的世界一寸寸被黑暗吞沒,就在她身子倒下的那一瞬間。

  感受到的不是冰冷而堅硬的地麵,而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薛靖七有些詫異,費力地撐著眼皮,在最後一絲光亮消失之前,她看到了那陌生而又熟悉的白衣,還有自己的鮮血在那抹白色上漸染開來的樣子。

  終於不用再堅持了。

  她忽然感到莫名的安心,所有堅強的偽裝一瞬間被卸落,閉上雙眼沉沉地睡了過去。

  “靖七!你怎麽會傷成這樣,你醒醒!”

  這是她最後聽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