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遠用毛筆在硯台裏蘸了墨，在鋪開的宣紙上規整地從上到下畫了六道橫線，擱筆側首問向楚中天，“讓我來看看你這些日子學問有沒有荒廢。”

  楚中天、薛靖七和阿卓三人正圍在薛遠四周，目不轉睛看著薛遠的一筆一劃。這段日子薛靖七的傷已好了大半，行動和日常起居已經完全沒有問題，隻是內傷還未痊愈，時不時會咳嗽或者發熱。總不能讓她一直躺在床上養傷無聊到死，薛遠便尋思著教三人讀讀書，既打發了時光，也滿足了孩子的求知欲，有益無害。

  阿卓沒有讀過《易經》，自然不知薛遠所畫的是什麽，便也看向楚中天，期待著他的解答。

  楚中天笑笑，“這有何難，乾卦嘛。”

  “廢話。”薛遠無奈地瞪了楚中天一眼，“此卦何意？”

  楚中天一抖，幹咳幾聲清了清嗓子，自己死記硬背可是花了好大工夫才背下來卦辭，過了這麽久……應該，還記得！於是一邊回憶著，一邊在室內踱起步子來，如果傻愣愣站在那裏背不出來，那可太尷尬太丟人了。

  “乾。元亨利貞。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九四，或躍在淵，無咎。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亢龍有悔。呃……嗯，就這樣。”

  薛遠聞言挑起眉毛，“沒了？”

  “沒，沒了，吧。”楚中天沒有底氣地癟了癟嘴，複又看看確實乾卦隻有六爻，他應該是說完了吧，於是嘿嘿一笑。

  薛靖七偷偷朝楚中天擠眉弄眼，後者不解地看著她，她想要擺口型提示小天還有一個“用九”，但是楚中天一臉迷惑，始終不知道薛靖七想要說什麽。

  薛遠注意到了楚中天神情有異，奇怪地轉身看向後麵的薛靖七和阿卓，然而兩人神色自然平靜，一點也沒發現什麽奇怪的地方。

  薛遠：“……”

  阿卓不禁佩服起薛靖七的演技，實在繃不住抿嘴一笑。

  薛遠這次反應神速，一個回頭逮住了阿卓，“卓丫頭，你笑什麽，是不是你在提示這小子！”

  阿卓急忙搖搖頭，忍著笑意指指旁邊的薛靖七。

  薛靖七：“……”

  “靖丫頭，有何見解。”薛遠忍俊不禁，笑著問道。

  薛靖七耳根子一紅，尷尬地笑笑，說道：“還缺，用九，見群龍無首，吉。”

  “對對對對對！”楚中天感覺非常熟悉，仿佛自己的腦子一瞬間回來了。

  “你還好意思說對。”薛遠傷腦筋地看著一臉人畜無害的楚中天，但是轉念一想，“咦？靖丫頭你學過《易經》？”

  三人齊刷刷看向薛靖七，後者則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也不算學過，前些日子睡不著時，便翻了翻伯父的幾本書，其中便包括這本《易經》。”

  “翻了翻？你就背下來了！”楚中天一臉驚悚地看著薛靖七，“想不到你是，傳說中的，過目不忘……”

  薛靖七差點被自己唾沫星子嗆著，“哪有，我隻是覺得很熟悉，所以看了一遍便記了個大概。”

  薛遠眯起眼睛，很熟悉……心裏暗忖，這丫頭以前應該是背過這些書的，所以縱使失憶了，再次接觸也會喚醒記憶中的慣性。靖丫頭果然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她還會些什麽，以後看來要試她一試，都幫她找回來為好。

  “那你們可知用九的含義？”

  “這個我記得！”楚中天激動地跳出來，“出現了一群沒有首領引領的龍，這才是大吉的象征。”

  “為什麽？”薛遠窮追不舍。

  “啊？”楚中天傻在當地，“就是這個意思啊，怎麽還有為什麽。”

  “你呀，隻會死記硬背書中字句，都不會自己去思考的。”薛遠苦笑著擺擺手，不過畢竟是孩子，能記下來就已經不錯了。

  “伯父，我覺得乾元用九指的是天地的法則，天地造了萬物，但是不支配萬物，也沒有把萬物收回來，所以用九而不被九用。”薛靖七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看法。

  楚中天一臉見了鬼的神情，急忙拿起《易經》翻了翻，這些話不是書上所言，真的是小七自己的見解。心底裏已經佩服地五體投地，完了完了，現在她都開始不說人話了，我都不知道她說了個什麽意思。

  薛遠也吃了一驚，聽完薛靖七所言，思忖片刻，捋了捋短須，哈哈大笑起來。

  阿卓也開心地對薛靖七豎起大拇指。“阿靖，雖然我不懂《易經》，但是我聽你所言覺得甚有道理，說得太好了！”

  “丫頭，喜歡《易經》嗎？”薛遠笑道。

  薛靖七點點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我很喜歡這兩句話，也許就是如此的信念，讓很多人在困境中一直堅持下去，直至天明的那一刻。”

  薛遠讚許地點點頭，心下卻也有一絲慨然，真的能一直堅持下去嗎？

  這孩子，一定能的。

  看著窗外薛遠正在監督楚中天練武，薛靖七心裏一癢，她也想學武，去保護身邊的人，去行俠仗義，這種念頭從未這麽強烈過，尤其得知了阿卓和小天那日的遭遇後。

  “阿靖。”阿卓坐在薛靖七對麵，猶豫了很長時間，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我……我要走了，今天可能是最後一次來這裏了。”

  薛靖七大吃一驚，心裏很不舒服，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怎麽這麽快……”

  “本來想等你完全康複後我再離開的，可是……我爹病重，我娘一個人也照顧不來，所以我必須回去了。”阿卓很不舍，但也沒有其他的辦法。

  薛靖七落寞地說道：“阿卓，這些日子，如果沒有你，我可能撐不到現在……而作為朋友，我卻什麽都沒為你做過……你就要走了。”

  “傻瓜，能認識你，就是我最大的幸運。和你們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朋友間又談什麽報答與否，我知道我在你心中的位置，就足夠了。”阿卓溫暖地握住薛靖七冰冷的手。

  薛靖七點點頭，眼眶卻已經泛紅。

  “喂，阿靖，你啥反應，我們又不是以後再也見不到了。”阿卓哭笑不得地說道，“小天知道我家在哪裏，以後你們可以去找我呀，我們還要好好聚聚呢。”

  薛靖七再次點點頭，忍住鼻尖的酸意笑了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她很害怕，總怕今日一別，再也見不到了。

  阿卓拿出一本書，遞給薛靖七，笑道：“這本書你幫我還給小天吧。”

  薛靖七接過來一看，見是《詩經》。

  “為什麽不親自交給他？”薛靖七疑惑地問道。

  阿卓一笑，“你不是說一直沒幫過我什麽忙嗎，我給你一個機會。”

  薛靖七啞然失笑，便答應了，也沒有多想。

  收拾好行李，阿卓對薛遠和楚中天也道明了原委，大家一起送別她。

  薛靖七一直不願鬆開抓住阿卓的手，鬥爭良久，才放開了手，揮手作別。

  楚中天哭笑不得道：“小七，又不是生離死別，你表情能不能別這麽悲壯，等你的傷完全好了，我帶你去找阿卓玩。”

  阿卓和薛靖七再次相視而笑，而後正式道別。薛靖七看著二人的背影漸行漸遠，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方才轉身回去。

  拿起那本《詩經》，隨意一翻，卻發現裏麵夾著一張白紙，上麵用小楷寫著八個字，“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薛靖七一愣，爾後意識到了什麽，抿嘴一笑，將紙條放回原處，合上書。

  原來是這丫頭害羞了。

  小天這家夥真是豔福不淺啊。

  正在紅泥小火爐旁煮酒的薛遠，聽到腳步聲，便知是薛靖七，微微一笑。可是那腳步卻停在了不遠處，沒有進，也沒有退，亦沒有說話。薛遠疑惑地抬頭看向站在那裏的薛靖七，笑問：“怎麽啦？傻站在那裏做什麽？”

  薛靖七沒有說話，徑自撩起長袍下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薛遠嚇了一跳，不明所以，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兒，站起身來欲扶她起身，“靖丫頭你這是做什麽？”

  “請薛伯父收阿靖為徒。”薛靖七堅定地看著薛遠，堅持沒有起身。

  薛遠卻被薛靖七此舉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隻能笑笑，“為何要拜我為師呀？”

  “我想學武。隻有這樣，我才能保護身邊的人，才能懲強扶弱，行俠仗義。我……虧欠你們太多，不想永遠都被你們照顧著保護著。”薛靖七的目光中閃爍著讓薛遠心神都為之一振的光芒。

  薛遠笑著點點頭，沉聲問道：“靖丫頭，跟你說實話，就算你的傷痊愈了，你的身體也大不如從前，已經不適合練武了。其他人打根基或許要一年，你就可能要五年，甚至是十年……如果是這樣，你還堅持要學武嗎？”

  薛靖七沉默片刻，堅定地點了點頭。

  “不過是比別人多付出些，這不算什麽。”薛靖七眉眼一展，爽朗笑道。

  “好！”薛遠朗聲笑道，“說得好！從今天起，薛靖七便是薛遠的徒兒。”這才是七星劍主，這才是七星劍魂選中的傳人，這才是，他薛遠獨一無二的徒弟。

  薛靖七一喜，俯身磕下三個頭。

  夜裏。

  “什麽？爹你竟然收小七為徒了！”楚中天又驚又喜又好笑。

  “嗯。”薛遠淡定地點點頭，“以後你練武也有伴兒了，就不要再偷懶了。”

  楚中天歡呼雀躍。

  “你可別得意忘形，我看靖丫頭將來的武學造詣，可能會在你之上哦。”

  “怎麽會！”楚中天爭強好勝的性子又來了，“她隻是個女孩子，我可是個男子漢。而且，她的身體條件不是並不適合練武嗎，為什麽爹你還要教她武功啊？”

  “你看看，現在就已經開始得意忘形了。靖丫頭可比你能吃苦，練武從來都是一半靠天賦一半靠辛勤的。況且，我猜測她在受傷前的功夫是不容小覷的，依我看，在你之上。”

  楚中天不敢置信。

  薛遠撫須說道：“當日我給她療傷時，就驚奇地發現她的任督二脈竟已打通。你要知道，打通任督二脈是多少武林高手習武數十載後方能辦到的。”薛遠頓了頓，歎了口氣繼續說道，“若不是經此重創，以靖丫頭原來的功夫，恐怕早已在武林新秀中數一數二了……”

  楚中天的嘴巴已經合不上了。

  “睡覺。”薛遠慢條斯理展開被子，也不管仍坐在床上震驚成石像的楚中天，徑自側過身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