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作者:簫劍行      更新:2021-03-06 02:29      字數:5667
  晨鍾撞響,悠遠的鍾聲在幽靜的山林中蕩出一圈漣漪,驚起一群鳥雀。晨曦的金光刺破重重雲層,似萬道光柱普照眾生,書劍門屋簷被鍍上一層金色,冰冷的建築此刻仿佛也有了溫度。

  書劍門全體弟子在大殿內分列而站,中間空出一條路來,掌門人楊牧成正襟危坐在大殿正對門盡頭處的高階木椅之上,而對麵正有一人踏入大殿徐步走來。

  易劍臣已換上了書劍門統一的服裝,烏發一半被白色法繩高高束起一半自然披在肩上,一身素白的長袍,腰係皮帶,護手封緊袖口,腳蹬素白長靴。明明是統一的平常不過的衣服,卻將他襯得清雅脫俗。走到掌門麵前站定,一股由內而外的清冽出塵的氣質散發出來,更顯得他豐神俊朗。

  易劍臣撩開下擺跪下來,對著楊牧成磕了三個頭,爾後站起身來。楊牧成身邊站立的大弟子唐宋端過一個托盤來送到易劍臣麵前。其上放置的是一個小型卷軸和一把紋路古樸精鋼打造的長劍。

  唐宋示意易劍臣打開卷軸,並將裏麵的內容朗聲誦讀出來。易劍臣展開卷軸後,眼波一動,還沒看完便朗聲誦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楊牧成點點頭,走下台階來到易劍臣麵前,右手拿起帶鞘的寶劍,唐宋退下,易劍臣伸出雙手,掌心向上,手指慢慢握緊劍鞘,接過寶劍來,楊牧成方才鬆了手。

  禮成。

  弟子們給易劍臣道賀和打招呼後也散了去做功課了,易劍臣正欲和大家一起離開時,卻聽到唐宋對楊牧成說道:“師父,弟子前夜趕到試劍山莊時……山莊已經被人一把火燒了,燒了個幹幹淨淨……弟子無能,並沒有找到易前輩夫婦的……”唐宋並沒有說完最後的話,便沒了聲響。

  楊牧成一驚之後,神色轉為凝重,正欲說些什麽,易劍臣突然衝上前來吼道:“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易劍臣的眼睛已經布滿血絲,不敢相信地看著唐宋。

  “連衣冠塚都立不了麽……”楊牧成看著易劍臣,卻無言,轉而問唐宋。

  唐宋垂頭喪氣地搖搖頭。

  “大火之後,隨身兵器應該還是在的吧……你再下山一趟,尋到他們的配劍,埋了立塊碑罷。”楊牧成對唐宋吩咐道。

  唐宋點頭,準備即刻啟程。

  “我也要去。”易劍臣急忙拂衣跪下,抬頭凝視著楊牧成,懇切地說道,“師父,弟子求您,讓弟子跟大師兄一起下山吧,弟子還未盡孝道,不能就這樣連最後一麵都不見了。”

  本來未成年的弟子是不可以隨便下山的,更何況是剛剛入門的。一向紀律嚴明的楊牧成此時看著易劍臣執著的麵龐,不禁想起雨夜這個少年的倔強與堅強,歎了口氣,點了點頭,拂袖離去了。

  “謝師父!”

  易劍臣對著楊牧成離去的背影,重重地在地上磕下了一個頭。

  易劍臣一路沉默地跟著唐宋在下山的路上走著,但聽覺靈敏的易劍臣總是感覺到後麵有輕微的腳步聲,時有時無,像是一直尾隨著他們。

  每一次突然回頭看去,腳步聲便消失了,身後一片靜寂。易劍臣不禁皺了皺眉,難道是白小生那小子調皮也想跟著下山?可是,白小生那家夥的輕功,又怎麽可能跟在後麵這麽久都不露餡……

  那人腳步極輕,很會隱藏自己,連大師兄功夫這麽好的人都察覺不到。

  唐宋看到易劍臣一路頻頻回頭,甚是不解,也跟著回頭看了看,“怎麽了易師弟?你在看什麽?”

  “……”易劍臣眸子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笑了笑,“沒什麽,是我多慮了。”於是繼續趕路。

  唐宋愣了愣,豎起耳朵聽了聽,也沒有聽到什麽的聲音,就繼續領路了。

  背對著他們躲在大樹後麵的楊書言聞言鬆了口氣,悄悄探出腦袋想看看唐宋和易劍臣是否已經走遠了。

  易劍臣已經不知不覺在她身後站定,“何人鬼鬼祟祟跟蹤我們。”說著,一把抓向那人的肩頭。

  楊書言卻被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和動作嚇得一個激靈,卻條件反射身手敏捷地躲過了易劍臣那一抓,緊接著兩人迅速拆過幾招,易劍臣見到是楊書言,吃了一驚,急忙收了手。

  “是你?!”

  楊書言卻嘿嘿一笑,“易師兄你竟然還記得我。”

  易劍臣一笑,“救命之恩怎能相忘。”

  “……”楊書言一怔,“我沒有救過你的命啊。”

  “再多淋一刻的雨,我便沒命了。”易劍臣麵不改色地胡說八道,“你要知道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救命的,是你帶給我的溫暖和希望。

  楊書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拍易劍臣肩膀,“易師兄好生風趣,我喜歡。”

  兩人再也忍不住,相視而笑。

  唐宋趕過來,看到楊書言竟然背著師父偷著下山,剛想出言嗬責,沒想到她竟然已知自己心中所想,率先開了口。

  “大師兄你這麽善解人意人這麽好,應該不會出賣我跟我爹告狀吧。”

  唐宋卻被噎住,哭笑不得。

  “真拿你沒辦法,那就一起吧。”

  三人於是一起下山,沉悶的氛圍也因楊書言的出現而被打破。

  “我們又不是去遊山玩水,你幹嘛跟來啊?”

  “我是那麽貪玩的人嗎!我又不是白小生那小子。”

  “那師妹你為何要跟來啊?”

  “我,我擔心你們不行啊。”

  “我們兩個男子漢有什麽好讓你一個小姑娘擔心的?”

  “大師兄我拒絕和你說話了……”

  “……”

  試劍山莊

  那夜被大火燒過之後,又被暴雨澆了一遍,昔日恢弘大氣的試劍山莊,如今已是焦土一片。鮮血都被雨水衝洗過,已經變成淡淡的紅色,流到窪地。

  望著門上已經被燒焦一半的牌匾,易劍臣隻感覺心如刀割,腿像灌了鉛,一步也邁不出去,就隻在那裏靜靜地站著,望著那隻留存“試劍”二字的殘匾出神。

  唐宋和楊書言就在後麵默默地站著,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再往前邁進一步。

  易劍臣挪動了腳步,一步一步踏進熟悉而又麵目全非的山莊,踏進他的家。入目的是遍地瘡痍,淡淡的血水和散落一地的刀劍。眾人的屍體都已經在那場大火中灰飛煙滅,易劍臣慌亂地尋找著易初雲夫婦的遺體和遺物,卻什麽都找不到。

  忽然,他的目光瞥到了一處倒落的木架和石板下的什麽東西,急忙踉蹌跑過去。

  是娘親的佩劍。

  他發了瘋地用手去搬開那些木架和石板,希冀著下麵還能有什麽,卻空空如也,除了娘的佩劍,什麽也沒有。

  易劍臣身子一軟,膝蓋重重地跪地。

  楊書言默默拾起地上的一把長劍,隻見劍刃靠近劍柄的一端刻著一朵雲彩。心感奇怪,又蹲下身子來拾起旁邊的幾把劍來端詳,都是有著同樣的標識。

  看到了楊書言的舉動,唐宋走過來,解釋道:“是白雲宗。”

  楊書言點了點頭,心裏一汗,差點以為是易初雲前輩的佩劍……畢竟名字裏有個雲嘛……念及此,不禁出聲問道:“尋到易初雲前輩的佩劍了嗎?”

  易劍臣聞言才反應過來,方才一直沒有看到爹的斬龍劍,於是急忙站起身來四處翻找。

  三人找遍了山莊內外,連斬龍劍的劍鞘劍穗都沒有找到。

  為什麽?

  不應該啊。

  “對了,易師弟,白雲宗宗主乾秦的兵刃也不見了。”唐宋突然想起剛才翻過的兵器都是白雲宗普通弟子的佩劍,“難道乾秦沒死,逃走了?”

  “不可能。”易劍臣立刻否定了這一猜測,“我爹那一招與天同祭,以同歸於盡之勢席卷整個山莊,乾秦功夫並不比我爹強多少,我爹活不成,他就更不可能活著。”

  “所以……還有一個可能就是,易伯父和乾秦的兵刃,都被人拿走了,而那個人,很可能是放火的人!”楊書言根據二人所言推測。

  易劍臣長歎一聲,“可是天大地大,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到哪裏才能找得到這個人。”

  三人將易劍臣娘親的佩劍埋了,立了石碑。易劍臣最後用劍刻上最後的幾個字,“不孝子易劍臣立”,跪下磕了頭後,和唐宋書言二人離開了。

  “你們渴不渴?咱們走另一條路回去吧,順便去茶棚解解渴。”唐宋看著天上高懸的耀日吞了口塗抹,建議道。

  易劍臣和楊書言點點頭。

  來到一個熱鬧的小鎮,尋了一處茶棚,唐宋點了壺茶,三人坐下歇息。

  旁邊的一桌坐著一個算命先生,手執念珠,長幡立於身旁,靠在桌邊。他看到三人坐下,笑了笑,捋了捋胡須對三人說道:“世間本無事,人生總有起伏。求神問卜,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啊。”

  易劍臣看了看算命先生,笑著搖搖頭,“我不信命。”

  “天地萬物都有其命數,你不相信,它也切切實實存在。”算命先生並不惱怒,笑著答道。

  楊書言看向算命先生,“就在這裏也能算?”

  “天地同體,何處不是一樣?”

  楊書言來了興趣,不理睬唐宋吃驚的眼神,“那你給我算算?”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注視著她的麵龐,右手不停地掐算著。過了許久,他看向楊書言,一臉鄭重地說道:“姑娘水火未濟,五行中四土二金,一火一木一水,五行俱全格局,這四土二金之中,吐露著血光之災。”

  楊書言怔了一怔,問了句:“是嗎?那會死人嗎?”

  正在喝茶的唐宋聞言一口茶噴了出來,易劍臣躲得快,才沒有被噴一身。

  算命先生卻一臉凝重地繼續說道:“姑娘恐怕……會英年早逝啊。”

  這回是易劍臣被茶水嗆到,壓著聲音連連咳嗽。

  楊書言幹咳了一聲,掏出幾枚銅錢放在算命先生麵前,微微一笑,“我不相信。”

  自己成天在自家呆著,會有什麽血光之災?難道是削木劍時割破手指?然後失血過多而亡了?

  楊書言急忙搖搖頭,自己都在胡亂地想什麽。

  “謝謝。”算命先生收了錢,點頭道謝。

  三人回到書劍門後天色已晚,正趕上用飯時分。

  易劍臣和楊書言在同一張桌子旁坐下,白小生在人群中看到他們二人,也興衝衝地拿著一碗米飯擠過來坐下。

  易劍臣用筷子夾起一粒花生米,卻突然失了神,呆呆地注視著這粒花生米,筷子就保持夾著那粒花生米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停在半空。

  回憶似潮水湧來。

  “爹,吃飯了!”

  易初雲在飯桌旁坐下來,點點頭,拿起筷子來。

  易劍臣迫不及待伸筷便去夾那一盤拌花生,誰知剛一伸手,易初雲雙筷在桌上猛地一戳,把易劍臣嚇了一大跳,不解地看向父親。

  易初雲眼帶笑意,淡淡說道:“老規矩。”

  易劍臣心中叫苦,撒嬌道:“爹,我今天餓壞了,咱今天不玩了哈!”

  “不行。”

  易劍臣癟了癟嘴,看了易初雲一眼,趁其不備,大喊一聲,“吃飯啦!”話音未落一筷子戳向盤中的花生米。

  誰料易初雲的速度更快,持筷的右手向前一探,恰好架住了易劍臣的手腕,而後者的筷子還有一點點就碰到花生米了。易劍臣翻轉方向繼續去夾,易初雲揮筷格擋,眨眼之間,父子二人已經以筷為劍拆招數次。

  易劍臣索性站起身來向前一探一夾,易初雲右腳一踢,整個飯桌滑了出去,易劍臣又撲了個空。易劍臣劍眉一豎,雙筷向前下方一戳,盤子卻突然飛起,被端在易初雲手中。易初雲笑著看著易劍臣,後者索性伸左手去抓,而右手的筷子插向前者的麵門以聲東擊西。

  易初雲卻輕鬆地躲來躲去,手一鬆,盤子直直掉落下去。易劍臣大吃一驚,低頭一看,發現盤子竟然完好無損地落在易初雲勾起的腳尖上,而盤子裏的花生米沒有掉出一粒。

  易劍臣生無可戀地看了看那盤花生,瞬間彎腰去奪,誰知易初雲輕鬆一踢,那盤子以一道弧線越過了彎下腰的易劍臣而又飛到了易初雲的手中。

  易劍臣縱身一躍,易初雲用筷子轉起盤子底部躲過易劍臣的一撲,後者徑直淩空翻過了飯桌,轉身單手撐住桌子,身體懸在半空,右手伸筷去搶。盤子已安然無恙落在桌上,而易初雲又迅速出手,依舊右手伸筷格擋在易劍臣手腕之下。

  易劍臣一用力,易初雲用筷子一挑盤子,盤子又旋轉飛上空。易劍臣氣急,伸筷去夾其他的菜,易初雲更狠,整個橫向一扯桌布,連桌布帶上麵的菜肴都飛走了,易劍臣一個在桌麵上側滾翻將下來。而幾乎在片刻間,易初雲便扯著桌布轉了一圈,桌布回到桌上,而上麵的菜肴更是滴湯未灑。

  易劍臣再次出筷相擊,電光火石間雙手竟然都被易初雲擒住,易初雲想後一拉,易劍臣整個人都被拉得向前倒了過去。

  易劍臣憤怒加委屈,衝著易初雲大喊:“爹——”

  易初雲一臉人畜無害地笑道:“爹?你叫娘也沒用啊。”

  易劍臣扯開嗓子大喊:“娘——娘——啊!”

  一個少婦端著菜從廚房走出來,笑著應聲:“哎——”卻見到易初雲父子二人那奇怪的姿勢,不禁一聲嬌喝:“你們又在幹什麽!不好好吃飯!”

  易初雲嚇得急忙鬆了手,瞥了易劍臣一眼。

  睹物思人,念及往事,當初的糗事,易劍臣不禁會心一笑,笑著笑著,卻突然悲從中來。

  不在了。

  鼻子一酸,易劍臣從回憶中回到了現實。

  易劍臣一直盯著花生米,白小生一直盯著易劍臣筷中所夾的花生米,楊書言盯著兩人不正常的舉動。

  三人就這麽僵持著……

  白小生對那粒花生米左瞧瞧,右看看,也沒看出這一粒小小的花生米有何玄機。又看看易劍臣,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在做什麽。

  白小生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奪下筷中的花生米迅速塞入口中,吃掉了。

  易劍臣吃了一驚,好像還過魂來似的。

  楊書言也目瞪口呆盯著白小生。

  “你們倆為什麽要以這樣的眼神看著我……”白小生剛吞下花生米卻發現木訥的兩人竟然一齊盯著他看,不禁心裏發毛,突然大喊道,“難道剛剛這粒花生米有毒!”

  “……”

  “……”

  楊書言捕捉到了易劍臣方才一閃而過的悲傷,心下了然。

  夜涼如水,星影搖搖欲墜。

  易劍臣在床上枕著雙臂而眠,卻絲毫沒有睡意,一閉上雙眼,白日試劍山莊的場景便一幕幕重演。

  易劍臣起身穿上靴子,想出去散散心。

  不料一推門,卻發現屋簷之上坐著一個人,仔細一打量,竟然是楊書言。

  “這麽晚了,你為何不去睡覺,跑到這裏坐著?”易劍臣問道。

  楊書言一笑,“你不也是麽?”

  “上來陪我坐會兒吧。”

  “……”易劍臣若有所思,飛上屋簷,在楊書言身邊坐了下來,“你是在等我,是吧。”

  楊書言一愣,易劍臣竟然猜透了她的心思。

  “謝謝你。”易劍臣溫柔地一笑。

  “其實,我經常在這裏看星星的。”楊書言看著那浩瀚的星空,輕輕說道,“我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娘親跟我說,每個人都是天上的一顆星星,每顆星星來到人間都是有任務的,完成任務後,就該回去了。”

  易劍臣若有所思地看向楊書言的側顏,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所以,我娘,還有你的爹娘,並沒有離開我們,他們化作天上的繁星,日日夜夜地守護著我們。”

  “嗯。”易劍臣心裏一陣感動。

  兩人都抬頭仰望著星空,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明滅可見的星星,仿佛在尋找著自己爹娘的身影。

  忽然,有個明亮的東西以一道弧線劃了下來。

  “是流星!快許願。”楊書言驚喜地用胳膊肘拐拐易劍臣,馬上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易劍臣也閉上雙目雙手合十。

  時間靜靜地流逝,易劍臣偷偷地睜開一隻眼睛去瞄正閉著雙眼的楊書言,發現楊書言好像有所察覺,急忙閉上眼睛裝模作樣繼續許願。楊書言也悄悄睜開一隻眼睛去瞧了瞧易劍臣,看著他沉靜安謐的側顏,嘴角揚了揚,閉上眼睛。

  兩個人的一生都有了牽絆。

  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