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給恁說一聲，林東海不太好。”江寒神情淡淡地說著，接了宋玥遞過來的茶，籲著氣喝了一口。

  宋玥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林東海是誰。

  林家的男主人，江錦娘的丈夫，林軒辰的爹爹。

  “他……怎麽突然就……”

  寧哥兒過周歲生辰時，江錦娘和林軒辰都來過，那會兒林東海還好好兒的。前幾天，林家過來送年禮，也沒聽石氏和曲春家的說起林東海生病，這才幾天，怎麽就突然不好了？

  江寒仍舊淡淡的，仿佛說天氣很好，說吃了嗎這種口水話一樣，表情無波無瀾道：“急病，昨兒睡下時還好，今天早上小子們進去伺候，才發現他摔在地上……好像說是中風，人一直昏著。請了郎中看過了，說是最多過完年。”

  宋玥默然片刻，歎了口氣：“他這一去，辰哥兒這一遭秋闈又要耽擱了。”

  江寒也跟著歎了口氣，卻仍舊沒有太多憂色，道：“橫豎年紀不大，再等一科，也不過十八歲，若能順順利利一路考過了，留京也好，外任也罷，也不至於讓人太擔心。”

  聽江寒這麽一說，宋玥竟真跟著鬆了口氣。

  也是，林軒辰年紀真是不大，若是林東海不出事，辰哥兒過了明年秋闈、後年的春闈，才十六歲啊，十六歲就入仕當官，進入爾虞我詐的官場，想一想也有些過於殘酷了。

  想開了這一點，宋玥再看林東海的突然重病，竟沒了半點兒……別說悲傷了，連歎息都無。

  那麽一個爛人，活著也是禍害，還真不如死了。所以，他的死隻會大快人心，而不會有半點兒悲哀。

  宋玥自己這般，再推及江錦娘和林軒辰母子，林東海在這個世上唯二的親人，或者談不上快樂，但，應該也沒有太多悲傷。

  然後，宋玥道：“著人挑選煙花呢，恁若是沒有別的人，不過過去看一看，替那些人鋪排一下。去年，恁沒在家，秋喜和安哥兒都說沒恁擺的好看。”

  小婦人臉上淡然從容，嘴角和眼梢卻不自知地掛了一點點溫柔的笑意。

  江寒回頭看著朝自己淡淡笑著的小婦人，莫名覺得這般指使自己，也頗讓人愉悅。

  他不自禁地笑著，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俺帶平安那小子一起去。”

  宋玥也笑：“叫上秋喜，那丫頭也想與恁親近，又多少有點兒打怵，恁別總冷著臉嚇唬人，對孩子們也多笑笑，他們才和恁親近呢。”

  江寒下意識地抹了把臉，反問一句：“俺有冷臉嗎？”

  宋玥很是肯定地點了點頭，又撲哧一聲笑了：“恁對著軍中那些人，要威嚴要有氣勢，可對著孩子們不行呀，恁總是虎著臉，生人勿進的樣子，孩子們哪裏想跟恁親近都不敢了。”

  江寒下意識地想起早上，秋喜和安哥兒扯著他衣襟要他帶著騎馬的模樣，那還算不敢親近，敢親近還得咋樣？騎到他脖子上去嘛？

  不過，眼前的小婦人生的實在是好看，人俊說話也好聽，不管對不對，他都願意聽。

  “嗯嗯嗯。”江寒連連答應著，振了振袍角似乎要起身，卻在半路突然伸頭湊到宋玥麵前來，低聲問：“聽說，阿娘給恁請了郎中？”

  沒人提，宋玥鴕鳥心態地隻當都不知道，麵對著這個人時，也沒覺得別扭。

  但被突然提起，還是這個人……宋玥的臉頰轟地再次燒起來。

  她又氣又羞，惱羞成怒之後，抬手去推，卻覺得麵前的人胸膛都是硬邦邦的，還重的很，她用力一推，人家紋絲兒沒動。

  羞惱更甚了一層，宋玥氣的發起狠來，抬腳就踢在男人的腿上。

  男人倒是沒覺得多疼，隻低頭看著青色袍子底襟上，印了個小巧卻清晰的腳印子。

  “這，讓俺如何出去見人呐？！”一聲無奈又委屈地感歎。

  宋玥見這人沒完沒了了還，一而再地挑釁她的底線，伸手抄起桌上的茶盞來，作勢要砸過去。

  江寒這才撐不住笑了，連連擺手：“夫人，俺錯了，是俺不對，俺給恁告罪了，請恁大人大量，別跟俺計較……那啥，俺這就去看煙花，帶著秋喜和安哥兒一起……”

  一邊作揖拱手一邊笑著一邊往外退，退到門口，笑著看了宋玥一眼，一轉身挑了簾子出去了。

  宋玥氣咻咻地捧著茶碗子，哼了一聲，這才覺得，一口氣泄下來，登時就覺得莫名地羞臊又透著一種細細密密的甜蜜來，忍不住又恨恨地啐了一口。

  呸，果然說男人的嘴騙人的鬼，這麽個看著憨厚笨拙的男人，哄起人來也這般無師自通的。

  臘月廿八，蒸糕餅花饃麵花兒，當然，還有麵蛇、麵燈……

  這些不用宋玥操心，周老太太每年都會親自動手，帶著一幹婆子丫頭們廚娘們熱熱鬧鬧蒸上一天。兩個廚房裏的大蒸鍋一天不帶挺火的，蒸騰的熱氣把寬敞的廚房塞滿之後，又從大敞著的門窗翻滾著湧出來，將整個廚房都淹沒其中，半隱半現，恍若騰雲駕霧的仙境一般。

  臘月廿九，煮大肉，炸肉段兒、炸丸子、炸藕荷、炸饊子、炸糖葉子、炸麵果兒、炸江米條兒……

  另外，這一天還要洗豬頭，拔幹淨豬毛之後，清洗幹淨，然後架在大鍋之上，用滾開的水澆在豬頭上，開水汆湯定型。燙完之後，抬到院子裏冷卻，然後用顏色在豬的額頭上點彩兒。

  經過開水汆湯的豬頭比較硬實，顏色也呈現微微的肉紅色，加上點彩，豬頭就被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除夕一早，抬進祠堂供奉給先人。

  府中上下都忙碌著，江寒被當家的兩個女人指使著，選煙花、豎燈杆、掛燈籠、架旺火堆……

  去年江寒不在家，這些事兒都是江冬生和韓戚風帶人做的，今年男主人在家，他就成了一種代表，連幹活的仆人和小子們也都精神倍增，精氣神兒似乎都足了許多。一個個腳底生風、動作麻利，幹活兒又快又好的。

  江冬生看著幾個小子笑：“將軍在家，小子們的皮都緊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之前被媳婦兒嫌乎‘冷著臉嚇唬孩子’，這回又被老管家說‘小子們都緊了皮’，在軍中從來沒覺得自己太冷酷太嚴肅的江寒，遭遇連續打擊之後，還真得生出了那麽一點點自我懷疑來。

  難道，他在家裏真的太嚴肅？以至於，到嚇人的地步？

  隻是，再想一個兩個的都敢這麽跟自己說話，也不像是太嚇人呀！

  不得不說，宣威將軍的自洽能力還是很不錯的，不過是一個轉念功夫，就重新找到了最令自己滿意的解釋，然後略帶著那麽一點點自得地直了直腰板兒，囑咐江冬生一句，抬腳往正院裏走去。

  家裏幾個人都有午睡的習慣，即便忙，也會拿出一點點時間來打個盹兒。

  何況，江寒在家，真的減輕了宋玥身上的許多壓力，除了商業上的關係，各府的交接往來，她都可以偷懶推給江寒去應酬。

  所以，等江寒走回正院的時候，宋玥正擁被而眠，睡得小臉紅潤潤的，仿佛沁著一層桃花色。

  美人兒就在麵前，而且是名正言順的媳婦兒，江寒順理成章地不規矩。

  俯身低頭，正想偷個香的，卻不想青杏匆匆進來，忽地挑起簾子回話：“將軍，韓管事在門外……”

  因為太著急，青杏直接衝了進來，手挑起門簾的同時，話也出了口。

  隻是話說到一半，才看清屋裏人的動作，頓時紅了臉，啪地一下甩下手上的門簾，轉身往外走了兩步，又生生在外屋門口停住腳步。

  青桃本來守著宋玥做針線的，見江寒進來，就起身避到了次間裏。

  青杏在門外見了韓戚風，急匆匆衝進來，一陣風似地從青桃麵前衝過去，她想起身攔都沒來得及。

  然後，眼睜睜看著那丫頭仿佛被門簾子燒了手似的，扭身往外就跑……

  青桃歎口氣，走過去，拉著青杏退開兩步，一起站在門裏等候。

  青杏一時驚愕羞窘之後，這會兒回過神來，就從心底漫上一股子恐懼來。

  撞見主子的隱密事，別說將軍會厭棄，隻怕夫人也會生了芥蒂，說不定，她就會被打發出去……或者，被指個小子嫁出去？！

  越想越怕，她雖然隨著青桃站在那裏，卻控製不住啪嗒啪嗒地落下淚來。

  宋玥被他那一句也驚醒了，抬眼看見江寒站在旁邊，還疑惑地問了一句：“我剛才好像聽到丫頭們回話，出了什麽事？”

  江寒被打擾到，心情自然好不了，轉眼看見小婦人擁被而坐，青絲柔順，眼波軟軟的，還有粉紅粉白的芙蓉麵……這般美好的，讓他瞬間沒了火氣。

  他俯身湊上前，成功親了一下，又抬手揉了揉她順滑的發絲，聲音柔軟道：“沒什麽事，恁再睡一會兒吧。”

  宋玥臉上睡意還未散，卻搖了搖頭：“不睡了，眯一會兒就夠了，還有許多事呢。”

  江寒低低地應了一聲，又親了一下，這才直起身：“俺出去看看。”

  宋玥抬眼看他：“去吧。”

  因為睡意未消，她看上去帶著些慵懶，眼睛也沒什麽精神，帶著些朦朧，這麽軟綿綿地看過來，卻差點兒讓江寒邁出去的步子又轉回來。

  暗道一聲：溫柔鄉是英雄塚！

  江寒強迫自己不要停下，大步出門，看都沒看外間裏站著的兩個丫頭。

  宋玥起身，正要去洗臉，卻有小丫頭進來回話：“將軍說了，去林家處理喪事。”

  宋玥腳步頓了頓，揮手想把小丫頭打發出去，同時沒忘記囑咐一句：“這話暫且不要告訴別人。”

  小丫頭心頭一凜，連忙插手曲膝，鄭重地應了一聲，這才退了出去。

  之前江寒告訴她林東海突然重病時，就給她商量過，年前暫且不要告訴周老太太了，否則，這個年也過不好。

  至於林家，林東海歿了之後也不會當即辦理喪事，按風俗會暫時抬出去，尋一所寺院或者道觀存放，等過完了正月，再出殯發送。最最快的，也得過完年，過了破五，也就是正月初五之後，才能發喪送殯。

  宋玥叫了林氏來問了一回，心裏有了數，就梳洗整齊了，掛了一臉笑往榮煕堂裏去。

  晚飯江寒也沒能回來，周老太太問了一聲，宋玥隻說是外頭有應酬，老太太也就不問了，再看媳婦兒的目光還帶了些歉意，還隱晦地寬慰宋玥：“官身不由己，寒哥兒不是那種放浪的……”

  一會兒又小聲嘀咕一句：“這都過年了，怎地還要應酬？！”

  宋玥聽得暗暗歎息，又安慰她，湊過去低聲道：“恁剛也說了，官身不由己。咱們這還不是在京城，若是在京城，過年過節被召進宮參加宮宴，那可是大福氣。年初一一早，也得收拾齊整了進宮朝拜呢。”

  周老太太就笑起來，拍著她的手，也學著宋玥的樣子，附耳道：“那咱們得虧沒去京裏，年三十進宮，一早又要去……這哪裏還叫過年呀！”

  宋玥繃著笑，用力點頭表示讚同，婆媳兩個對著眼睛，同時嘿嘿地笑起來。

  兩個人笑得這麽開心，旁邊玩耍的秋喜和安哥寧哥也齊刷刷扭頭看過來。

  周老太太收了收臉上的笑，咳了一聲，抬手招呼孫女孫子們：“來來，咱們洗手吃飯了。”

  秋喜已經知道好歹了，開口問：“阿爹不回來用飯了？”

  周老太太欣慰地摸摸孫女兒的頭，笑道：“恁阿爹有事兒不回來了，咱們不等他，咱們吃。”

  一家人吃過晚飯，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江寒才裹著一身寒意從外邊回來。

  宋玥迎上去，接過他脫下的鬥篷，背著周老太太低聲道：“我沒聲張。”

  江寒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笑著大步走到老太太身邊，順著老太太問他吃沒吃飯的話，道：“再吃點兒也行，家裏的飯香。”

  周老太太瞪他一眼，嗔怪道：“家裏的飯香還往外跑！”

  一邊就催著丫頭快去廚房裏傳話，讓煮一碗爛糊麵來，這個時辰了，爛糊麵舒坦，不容易積食。

  宋玥卻知道，江寒可能是真的沒吃飯，看他時，果然見他眼中隱含著一包委屈，卻不得不附和著老太太的話，說阿娘疼他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