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孩子還有那麽一點點意猶未盡，等洗幹淨手，卸了襻膊，孩子們就把做月餅的樂子丟到腦後，嘀嘀咕咕商量著去找新樂子。對於孩子們來說，一個螞蟻窩都能開發出幾百上千種玩法，根本不知道執著是什麽，孩子們的愛最純粹卻也忘性最大，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們才是最短情、最無情的。

  很快，秋喜就和清芳達成共識，要去欣賞園子裏新添置的花卉草木，小姐妹笑嘻嘻地連周氏也一道撮了去。幾個小子還沒學會欣賞花草，對自然界的動物更感興趣，於是商量半晌，決定在水榭邊兒的釣蝦。

  那邊水淺，鋪了一大片小鵝卵石，生著一簇蘆葦菖蒲之類的水草，又有好幾個丫頭婆子跟著，宋玥和唐氏也不擔心小子們有危險，放鬆了身心，就在水榭裏側麵的露台一角坐了，喝茶說話。

  鵝頸椅最適合斜靠著休息，有濕潤清涼的微風從水麵上徐徐吹過來，消去秋陽的焦躁，再喝一口香茶，舒坦就從骨頭裏鑽出來，一路伸展著散發到全身腠理肌膚上來，仿佛連毫毛頭發絲兒都一根根舒展開來，抖落著滿滿的舒坦愜意。

  宋玥捧著杯熱茶，噓著氣喝一小口，不由自主地半眯著眼睛發出一聲輕歎來，身體往後倚靠著，雙腿交疊著往前伸展著，嘴角微翹露出一絲笑來，過了一小會兒，方才悠悠然開口道：“這樣的天氣真舒服。”

  她這一副渾身抖落著舒坦愜意的模樣，慵慵懶懶的，明明不合大家閨秀的端莊，甚至不應該是良家女子該有的模樣，偏偏，讓人覺得從心底裏喜歡，甚至，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羨慕來。

  唐氏的規矩禮儀、行止儀態卻是經過女師教養的，天長日久，早就刻到了骨子裏去。她羨慕宋玥平日的灑脫爽朗，甚至那一點點俏皮不羈，也羨慕今日無人處這樣的憊懶、放縱、無形無狀，但也就是羨慕羨慕罷了，她自己是做不來的。

  被宋玥一聲感歎逗得撲哧一笑，唐氏放下手中的茶盞子，抬起手用帕子印了印唇邊的水漬，這才啟唇笑道：“瞧瞧，瞧瞧，恁這副憊懶模樣兒，也不怕讓孩子們瞧了去？可別怪旁人不提醒，恁家婆婆可還在那邊呢！”

  宋玥頭枕在立柱上，閉著眼睛任微風吹拂著臉龐，享受著這一刻的愜意，悠然道：“讓二太太白擔心了，我早就戴牢了剽悍潑辣的大蟲名兒，這會兒算什麽？我家婆婆見了，怕是隻會覺得我學好了呢！”

  唐氏又恰好喝了一口茶，卻被宋玥一口‘大蟲’給驚住，手一抖差點兒把手中的茶盞子給丟出去，好不容易把茶盞子放下，抖抖手指上沾的茶水，緊跟著，急急一側身，就用帕子捂著嘴狂咳起來。

  宋玥緩緩坐直身體，看唐氏的丫頭上前來替她撫背順氣，聽唐氏的咳聲也漸漸放緩，就垂了眼，斟了一盞茶，覷著唐氏轉回頭，立刻雙手捧著奉上去。

  “二太太先喝口水壓一壓。”她笑微微地說。

  唐氏咳得喉嚨生疼，肺子都要咳出來了，見她還這樣一副笑微微看熱鬧的模樣，忍不住恨恨地剜了她一眼，才接了茶盞，低頭喝了一口，閉著眼睛緩了兩息，這才重新抬起眼，瞪著宋玥笑罵道：“哼，還真是個潑皮憊懶的，今兒可是讓恁給坑死了。”

  宋玥想笑又忍住，肅容正色，長身而起，無比正經地長揖一禮，道：“千錯萬錯，都是在下的錯，還望小娘子多多包涵則個。”

  直起身，宋玥抬眼就見唐氏一手捂著嘴，瞪大著一雙眼，滿臉愕然地看著她，竟是給驚呆了。

  她玩心再起，索性繼續粗著嗓子，正色道：“實在是小娘子花容月貌，令人一見忘情失了心神奪了心智去，一時言語失措處，還望小娘子寬宥一二，勿怪勿怪。”

  她這麽一副拿腔作調、裝模作樣的說辭沒說完，唐氏那邊早已經笑地撐不住，伏倒在鵝頸椅上。

  一邊笑一邊喘著氣，一邊抬起一隻手來指點著宋玥的方向，恨聲罵道：“恁就……歇歇兒吧！再受不得了！”

  宋玥的眉梢兒微微一挑，隨即放鬆著舒展下來，重新坐回鵝頸椅上，端起盞子來喝茶。

  好一會兒，唐氏才止住笑，緩了緩，同樣斷了盞子喝口茶壓下胸口翻騰的氣息，這才甩了大大的一對兒白眼給宋玥，恨恨道：“今兒這才是恁的本來模樣？原隻當恁是個溫柔賢惠的，沒想到竟是個潑剌調皮的猴兒！”

  宋玥輕輕一笑，拿起一隻石榴剝著裏邊紅水晶般的石榴籽兒，一撮撮放在唐氏麵前的白瓷小碟子裏，一邊道：“平常，咱們身邊不是有旁人，就是有孩子，哪裏敢這樣放肆的。”

  原來恁也知道自己放肆呀？唐氏心裏哼了一聲，尖著手指撚了兩顆石榴籽兒放進嘴裏，片刻，側首吐出兩顆果核來，道：“也是，咱們那，見天睜開眼忙到合眼，身邊竟難得有這麽清閑的。”

  宋玥剝完半顆石榴，又取了另外半顆，一邊剝一邊自己吃著，輕輕笑道：“功夫都得是自己找的……哪怕是再忙的人，用心找也總能找出空來。”

  唐氏笑著點頭附和，片刻又失笑，道：“自打小兒，就有娘親、姐妹、嬤嬤姑姑們教導提點著，女子要勤勉謹慎，不可生絲毫惰怠之心，更不能有半點兒嫉妒怨懟之情……於是，就一直讓自己日日忙時時忙，從小時候學女工學上灶學管家理事，到嫁了人的管家理事、伺候翁姑夫君、照料孩兒……今日被恁這麽一攪鬧，才驚覺，這幾十年下來，片刻不得閑忙下來，竟不知忙了些什麽。”

  宋玥瞥她一眼，見她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片悵惘之色來，心中不免歎息。

  唐氏所說的片刻不得空閑，並不一定是真的那麽忙那麽累，但心裏不得空間、精神上一直高度緊張倒是可能的。更何況，還有一個為誰活、為誰累的緣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