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會呼吸的房子
作者:發條橙之夢      更新:2021-01-12 12:17      字數:4302
  竺清月關上家門。

  “咚。”

  來自走廊內的光亮徹底被隔絕開來。

  入眼所及之處,房間內一片黑暗,她卻沒有開燈,隻是靠著門,靜靜地站在那兒。

  人在黑暗中所看到的世界是很有意思的:人的眼球會慢慢適應無光的環境,視覺功能正常的人不會變得什麽都看不見;可是微弱的光線反射又讓人無法看清楚事物的全貌,往往隻能見到浸沒在晦暗中的各式棱角和輪廓。

  於是,這個時候人的大腦就會發揮過剩的功能:它會將你所看到的任何模糊不清的事物,都朝著各種想象力極為豐富的方向腦補——而由於人們天性畏懼著黑暗,所以這種想象往往很快會構築成無處不在的威脅。

  即使是那些處於靜態的物體,都會當成某種可怕的生物;在黑暗中長久地盯著自己家裏的家具物品看,甚至會誤以為它們會扭動。

  就像是舞台上幹冰釋放出的白色煙氣,在視線無法觸及的黑暗之中,仿佛到處都朦朦朧朧的隱藏著什麽。

  這個時候,一般人都會忍不住去打開燈,好讓自己感到心安,這是絕大部分人回家後會做的第一件事。

  可是竺清月卻沒有動。

  一直等到樓上傳來一聲“呼——”的沉重呼吸聲,她才提起書包,往沙發上走。

  少女的腳步像貓般輕盈,沒有發出半點回響。

  “呼——呼——”

  粗重而沉悶,是那種重病在床的人才會有的呼吸。

  雖然這樣說顯得不近人情,但那些因為患有嚴重支氣管炎、肺炎和哮喘等等呼吸係統疾病而住家休養的人,每到了晚上他們所所發出的響動,對於住在一起照顧的家人們而言,實在是一種漫長的折磨。

  夜深人靜的時候,時不時聽到像抽風機般的呼吸聲,會讓人輾轉反側睡不著覺……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一頭陌生的妖怪住在隔壁房間裏一樣。

  不局限於某種疾病,照顧患者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即使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一旦時間長了都會覺得煩躁、可怖,其中卻又混雜著為病人感到可憐和悲哀的情緒。

  那僅僅是最開始的時候。

  如果時間過得再長些,患者的病情又沒有惡化或是好轉,漸漸的就隻剩下麻木了。

  ……

  此時此刻,隻有樓上傳來的這一個聲音在寂靜的房間和樓梯間回蕩;聽得久了,就會讓人產生“像是整棟房子都在呼吸”的錯覺。

  竺清月走到廚房間,隻點亮一盞暗黃色的小燈。她輕車熟路地剪開藥物包裝盒,將裏麵的膠囊取出、分成兩半,藥粉倒入杯裏,再倒上一杯熱水,衝泡藥劑。

  她抬頭看了一眼客廳裏掛著的壁鍾,確認時間,隨後端起水杯,小心翼翼地走上樓梯。

  ……

  推開臥室的房門,裏麵同樣沒有開燈,黑暗的空氣裏氤氳著濃烈的藥味。

  “媽媽,喝藥了。”

  竺清月走到床邊,小聲說道。

  沒有回應。

  隻有“呼——呼——”的嘶啞聲音從被窩裏傳來。

  竺清月將水杯放到床頭櫃上。

  這時,她聽見了一個低沉的女聲。

  “你今天……回來得很晚,是不是沒有學習到哪裏去偷玩了?”

  “當然不是。”

  竺清月笑著回答道。

  “我正準備向您匯報今天做過的事情。”

  從出門開始,上學的道路,班級內的情況,隨堂測驗的結果,放學後幫老師的忙,組織學習小組……一五一十,全都條理清晰地說了一遍。

  然後,她才說到晚上的時候,校園裏有一個疑似殺人狂的瘋子闖進來的事情。

  竺清月沒有說出自己了解的全部真相,畢竟她已經答應過徐向陽,不會將兩人的談話泄露給別人,隻是說後來大家一起逃出了校園,又報了警,那個瘋子則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直到半個小時前,她還在派出所裏,才會晚歸。

  “……”

  竺清月閉上嘴,等了一會兒。

  床上的女人沒有說話,好像沒聽見似的;又或者即使是自己的女兒經曆這等可怕的遭遇,都覺得無所謂。

  女孩並沒有感到被忽視的生氣或是沮喪,因為媽媽的反應完全在她預料之中。

  竺清月在心裏默念了二十秒鍾,等這段時間結束後才再度開口,繼續說道。

  “還有一件想要和媽媽匯報的事情。我終於找到能成為真正朋友的目標了……”

  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被窩裏突然伸出一根幹瘦的手來,一把牢牢抓住了少女的手腕。

  “是誰?家裏是哪兒的?父母什麽單位?成績如何?你可別被人騙了,特別是男的,這個年紀都是些滑頭,沒一個可靠的。……清月,你交的朋友沒有我親眼看著,我不放心。”

  床上的女人聲音幹澀卻嚴厲,正緊緊攥著女孩手腕的手掌無意識間用力,幾乎要在竺清月柔軟的肌膚上掐出紅印來。

  “……放心吧,媽媽。”

  竺清月疼得額頭上都要冒出冷汗了,但她沒有掙紮、更沒有放棄的意思,聲音柔和地回答道。

  “一共兩人,都是性格很好、很有上進心的人,我想媽媽見到了肯定會喜歡上的。一個是我以前和你提到過的林星潔同學。我觀察這個人很久,覺得她很合適,性格獨立自主,不容易受到別人影響。”

  “還有一個……是男的,叫徐向陽,”似乎是害怕被母親誤會,竺清月的語速很快,“今晚要是沒有他在那個闖入者麵前挺身而出,我可能就回不來了,我還是第一次受到別人如此大的幫助,他真的是值得信賴的好人。”

  “剛好這兩人還是鄰居,彼此關係很親密,不用為萬一哪天他們兩人間發生矛盾感到頭疼,也不用擔心我會早戀……怎麽樣,媽媽?”

  被子裏的女人沒有回答,可是幹枯的手掌卻沒有鬆開。

  竺清月抿起嘴唇,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小聲說道:

  “媽媽你不是一直說,很擔心自己離開以後,我會一個人孤零零的、沒有依靠嗎?我覺得為了以防萬一,結交幾個可靠的朋友還是很有必要的……”

  或許是想到了什麽,女人的手掌從她的手腕上滑落。

  “可惜我不能出去見人,沒辦法幫你判斷,你自己一定要……咳咳、咳咳!”

  話說到一半,女人突然間猛烈地咳嗽起來,那聲音異常嚇人,像是要將自己的肺髒硬生生咳出來似的。

  “嗯,我會的。”

  竺清月將杯子遞過去。

  “來,快喝藥吧,媽媽,別讓病情加重。”

  “如果……如果他在……”女人沒有接過水杯,反而像是夢囈般喃喃自語起來,說話的聲音變得愈加微弱,“如果康文在的話……我們母女倆就不需要指望別人了……”

  “你是在問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嗎?”

  竺清月的臉上帶著輕輕的笑。

  “我打電話問過了,沒人接。我想,他今年恐怕還是不會回來……”

  “啪!”

  女孩手心裏的杯子被猛地打飛,撞到了背後的衣櫃,又滑落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玻璃碎片“當啷”濺落一地。

  竺清月“呀”地小小驚呼了一聲。

  她蹙起眉毛,意識到某根手指正傳來一陣鋒利的痛楚。

  竺清月抬起頭來再看的時候,女人已經把手縮回去,黑暗中那張大床像是巢穴,什麽都看不清。

  女孩沒有說話,默默起身後離開了臥室。

  ……

  她走到水池邊,借著光亮仔細檢查了一下手掌,發現自己的一根手指不小心被飛濺的玻璃碎片劃開了一道口子,正在淌血。

  “還好,隻是手指。”

  竺清月心想。

  她打開水龍頭,將手放到水中衝洗,看著水流一點點變成淡紅色,衝入下水道裏。

  她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想象那會是一條從自己身體流淌出來,奔騰不息的血河。

  河水流啊流啊,流出城市,流向大海,永遠流不停,流到誰都看不見、誰都找不到的天涯海角。

  可想象終歸隻是想象而已。

  竺清月盯著聯通洗手池與下水道的排水口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她的手在水流降溫中變得冷如冰塊,才猛地回過神來。

  女孩從旁邊的櫃子裏拿出消毒藥水和創口貼,動作麻利地為自己包好傷口,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休息一會兒後,又拿起了畚鬥和掃把,朝著樓梯走去。

  等她再一次走入那間臥室裏的時候,黑暗中的大床隻能隱約看見一個隆起的輪廓,沒有動靜,就連粗重的呼吸都漸漸平緩下來,躺在床上的人像是已經睡著了。

  竺清月借著一點微弱的光芒,將地上的玻璃碎片打掃幹淨,再走出房間,中間沒有發出半點響動。

  她將門輕輕關上,轉身離開。

  *

  之後,竺清月依照每日規定的時間表,在廚房裏一個人做菜和吃飯,為媽媽準備一份送到臥室裏去;然後回房間寫作業,過了一小時再從臥室裏拿出碗筷,洗好放回原處。

  接下來是洗澡、洗衣服,乃至睡前的洗漱整理,中間需要準備兩次定期需要吞服的藥物送上樓。

  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她當然為自己留下了休息和娛樂的空當,不過每一項活動的時間都是固定好的,從來沒有改變過。

  就這樣日複一日,竺清月住在一棟“會呼吸的房子”裏,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

  清江苑作為高檔住宅區,每一套房的內部麵積都相當廣闊。像竺清月家裏,林林總總有二十來個房間,完全能再塞下兩三個家庭。

  但女孩會使用的房間永遠都隻有那幾個。日以繼夜的生活裏,這套房子的絕大部分地方,都是在沒有開燈的黑暗中度過的。

  竺清月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

  她倒不是為了節省電費,而是覺得如果房間裏太亮了,就會顯得環境太過空蕩,會讓人覺得寂寞。

  竺清月在這裏生活了近十年,對於每一個角落放置的物品都了如指掌,而且她每次使用完某樣東西都會規規矩矩地放回原位。

  這裏不會有人來拜訪,媽媽一般都待在臥室裏休息,樓都不怎麽下,所以夜晚的黑暗不會對她的生活造成不便,隻需要定期清理和打掃即可。

  ……

  整整齊齊堆疊著參考書和試卷的書桌上,一隻粉色小豬鬧鍾上的指針指向十二點。

  坐在桌前的竺清月放下筆,伸了個懶腰,呼出一口氣,覺得渾身都放鬆下來。

  從學習完畢到入睡前,待在自己的臥室裏休息的這段短暫的時光,是竺清月一天中最輕鬆的時候。

  “該上床休息啦。”

  她自言自語了一句,起身離開房間,走向旁邊的盥洗室。

  走廊對麵的盡頭是一扇窗戶,玻璃映照著站在城市高樓望出去後能看到的無邊無際的夜色。走廊同樣沒有開燈,隻有女孩的腳步聲回蕩。

  竺清月走入盥洗室,打開水龍頭和內部的燈。

  鏡子前的女生穿著一件戴著兜帽的毛茸茸睡衣,腳上是白色的兔子頭拖鞋,配上一張精致完美的臉蛋,簡直可愛到不得了。

  她低下頭,開始往牙刷上擠牙膏。

  水“嘩啦啦”地流著。

  不知為何,當她對著鏡子刷牙的時候,總有種心神不定的感覺。

  是因為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的緣故吧?她想。

  不知從何處,傳來細碎的聲響,一陣又一陣,像是路過樹蔭底下時,聽見頭頂的葉片在風中相互碰撞的回響。

  ……是媽媽嗎?

  臥室裏的女人晚上會發出沉重的呼吸聲、說夢話罵人,甚至哀怨地哭泣。她由此被驚醒的經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可這次好像不太一樣。

  竺清月將龍頭關上,放回牙刷和杯子,重新回到走廊上。

  她的目光落在走廊盡頭的窗戶上。

  在那一刹那,女孩驚鴻一瞥,仿佛看見了一道如同壁虎般四肢攀附在外牆上,從窗戶玻璃上爬行而過的瘦長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