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的容徽
作者:
山梔子 更新:2021-01-08 15:35 字數:5102
桑枝再醒來時, 隻覺得迎麵而來的是一縷縷仿佛要灼燒人肌膚的熱氣。
前額,脖頸都已經有了細密的汗珠,桑枝終於看清自己像是身在一個山洞裏, 她被綁在石柱上,旁邊就是昏迷著的孟衍。
再往前,便是一道長淵。
桑枝看不清那深淵之下到底是什麽,但那熾烈的溫度, 灼人眼球的金紅光芒,還有偶爾升騰, 卻又在下一秒隕滅的火星子。
她分明看見,容徽就站在那裏, 一動不動。
她隻能看清他的側臉,並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醒了?”
彼時,一抹嬌柔的女聲傳來, 隱含笑意。
桑枝一偏頭, 便見那個女人正從另一邊走過來, 手裏還拿著一方手帕, 湊在鼻間略微擦了擦。
她脫去了那雙高跟鞋,赤腳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麵, 塗了殷紅丹蔻的指甲在周遭各色的光影裏就像是血的顏色一般。
“徽兒很在意你。”
顏霜走到桑枝的麵前, 看她掙紮的樣子,便抿唇笑著說,“所以我是一定要帶你來看看他的。”
“我要你親眼看著他是怎麽從神明淪落成魔的。”
顏霜伸手攥住桑枝的下巴,偏頭看著站在長淵旁的巨石上, 那一抹被鎖鏈束縛住全身的身影。
桑枝掙脫開她的手,狠狠瞪她,“你要做什麽?!”
再重新見到這個女人的那一刹那,桑枝忽然想起來自己那天仿佛親身經曆過的那個奇怪夢境,也想起了那天這個女人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顏霜微勾唇角,“你把我的兒子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我很不喜歡。”
“記得那天我跟你說過什麽嗎?”
“他遲早會殺了你,”
顏霜眼底的笑意未減,壓抑著的瘋狂在她的眼瞳裏沉湎成更深的痕跡,她輕輕地說,“很快。”
也是此刻,大約容徽終於清醒,他睜開眼睛便看見了長淵之下那一片翻覆的熔岩。
他回頭,正對上桑枝的眼睛。
桑枝正處於震驚之中,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過,容徽的母親,竟然會是眼前的這個女人。
容徽他不是神嗎?他的父親不是帝君嗎?
可……桑枝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女人的容貌,的確同容徽有幾分相似。
“容徽!”
桑枝一見他,眼眶裏就有眼淚不夠聽話地掉下來。
“你敢動她?”
容徽咬牙,那雙眼睛看向顏霜時,便如惡狼一般凶狠陰沉,飽含戾氣。
“徽兒,”
顏霜輕輕地歎,“情愛是這世間最無用的東西,你不該留戀,就像我曾經被你的父親背叛一樣,你也遲早會被她背叛。”
“你放屁!”
桑枝眼眶發紅,聽見顏霜的聲音便急得連髒話都說出來了。
顏霜或許是沒料到這個凡人女孩兒在此刻竟然還沒有被嚇得腿軟,反倒敢和她嗆聲。
她回頭瞥她,彎唇,“我看你的舌頭,是沒必要留著了。”
“徽兒,若是你從這裏跳下去,我便放過她。”
顏霜再一次看向容徽,流露出自認為最慈愛的笑容。
“我是你的母親,答應你的事情,我不會食言的。”她的語氣輕柔緩慢,好似極耐心的誘哄一般。
容徽果然一頓,回頭看向那深淵之下翻覆不定的熔岩。
“容徽!不可以!”桑枝連忙喊他。
在他再一次看向她的時候,她猛烈地搖頭,眼淚鼻涕都糊做一團,但她卻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嗓音帶著哭腔:“容徽,你不能跳……”
“跳下去會死的,容徽。”
她哭著說。
可是容徽靜靜地盯著她看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桑枝旁邊同樣被捆著,還未醒來的孟衍。
少年的側臉在這樣金紅的光線裏,被暈染得更加無暇,好似人間的風雪與冰霜,都在此刻,從他的眼眉間短暫褪去,燈火的暖光在他眼底淋漓成海,散落成細碎的星輝。
“徽兒,你若不跳,便是她死。”顏霜手裏的匕首散著凜冽的寒光,輕輕地一下,就在桑枝的側臉劃下一道極細的血痕,她的語氣慢悠悠的,“你是喜歡她什麽?喜歡她的臉嗎?”
“徽兒,她這樣的凡人,可經不起我這麽一劃……”顏霜已經將刀刃湊近了桑枝的脖頸。
“你敢!”
容徽死死地盯著她。
如同惡鬼一般,目光森冷駭人。
“你若是恨我,那也是再好不過。”
顏霜笑起來,像個瘋子一樣,眼底流露出幾分快慰,“你不需要在意這世上的所有人,包括我。”
“徽兒,我沒有多少耐心了,你最好按我說的做。”
她不再笑了,匕首又在桑枝的脖頸間更近半寸,幾乎已經貼著她的肌膚,隻要她用力一劃,桑枝就會沒命。
“容徽,不要!”桑枝哽咽著喚他。
容徽認真地盯著女孩兒蒼白柔弱的麵龐片刻,忽然啞聲道:“桑枝,別哭了。”
從前的他,比起活著,可能更願意同她一起死。
因為曾幾何時,對於他來說,死亡才是最令他感到輕鬆的解脫方式。
可他記得她麵臨死亡時的恐懼,也記得她對這個世界的留戀。
她生來便在陽光下,活得溫暖又恣意,所以她在這世間有著許多在乎的人和事,可容徽不一樣。
容徽生於永夜之間,是早就墮落的神明。
他在這個世上,沒有那麽多眷戀的人和事,而從她開始,到如今也僅僅隻有她而已。
容徽隻在乎她,唯一的不舍,也是她。
他遠比她要果決,因為他原本就沒有那麽多的牽掛,隻她一個,就已經抵過一切。
遇上她,便算是容徽這潦草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
但現在,他卻覺得,或許遇見他,就是她這輩子最不幸的事情。
倘若她沒有被那隻胖貓劃上手背,倘若……她從一開始就未曾望見對麵那扇窗裏的他,沒有心生好奇,也不曾心生愛慕……
如果她從不曾在那個雨夜救下最狼狽的他,沒有在他記憶倒退的時候成為他最依賴,最喜歡的“姐姐”,也許,他就該悄無聲息的,死在自己的回憶裏。
容徽眼中光影微閃,他彎著唇角,語氣輕柔,“不要怕。”
少年漂亮無暇的麵容在如此炙熱明晰的光線裏,更讓人移不開眼,桑枝明顯看見他稍稍移動了一下啊,腳後跟便有碎石落下。
桑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失控地朝他喊,“容徽你不要聽她的!”
這一刻她已經什麽都來不及去想,曾經那麽懼怕疼痛,懼怕死亡的她,竟主動湊近了顏霜手裏的刀刃。
一道細痕顯現,如絲線般的血跡暈染開來,容徽那雙如墨的眼瞳驟然緊縮,“桑枝你做什麽?!”
幸好顏霜反應極其迅速地將匕首收回。
她大約也是驚訝的,或許她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看起來脆弱又膽小的凡人女孩兒,竟也有這樣的膽子,為了容徽而赴死?
但她皺起眉,眼底陰戾陡生。
她討厭這種事情不受控製的感覺。
於是她幹脆施了術法,讓桑枝在瞬間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且再說不出一個字。
她隻能無力地靠著身後的石柱,眼睜睜地望著站在熔岩翻覆的深淵旁的容徽,眼淚不受控製地一顆顆掉。
“徽兒,既然答應了你,我就不會殺她。”顏霜把玩著手裏的那把匕首,笑吟吟地說。
大約是不能再等了。
容徽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被綁在石柱上,眼淚總止不住地流淌下來的女孩兒。
她似乎想說話,想叫他的名字,可她嘴唇翕動,卻始終沒有絲毫的力氣。
“枝枝,我這輩子,”
他的眼尾已經微微泛著紅色的痕跡,纖長的睫羽投下兩片剪影,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瞳裏映著她的容顏,他喉結動了動,“隻喜歡你。”
再也沒有人,能夠像你一樣了。
無論我生或是死,這都是我最不敢忘卻的事情。
年少的姑娘,在某一天的舊報紙新聞裏望見了本該死在十幾年前同一天的那個他。
她救了他。
那個原本早該結束的故事,被忽然闖入的她,續上了新的結局。
那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桑枝,你不能忘了我。”最終,他輕輕地說。
最好,一輩子都記得我。
桑枝是那麽努力地想要喊出“容徽”這兩個字,可她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後退一步,再退一步,然後閉上眼睛,仰身墜落。
桑枝瞪大雙眼,淚水幾乎模糊了她的視線。
胸腔裏仿佛空氣被擠壓著,肺部仿佛有一種撕裂的感覺,但桑枝始終發不出絲毫的聲音。
她哭得沒有聲音。
少年如斷線的風箏一般,在她眼前墜落長淵,她無法想象底下的熔岩該是怎樣在瞬間就能吞噬掉他的身形,消去他的聲息。
仿佛,他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的世界。
也從來沒有那樣一個人,那樣刻意惡劣地威脅過她,後來又那樣親昵地親吻她。
顏霜站上巨石,看著長淵深處,終於發出快慰的笑聲。
熱風吹著她的衣擺,火星子濺在她纖細的雙腿,卻並沒有灼燒出絲毫的痕跡,她張狂地笑起來,像是一個喝醉酒的瘋子。
當她回頭瞥見桑枝恨意分明的目光,她有些發怔,又再一次走到桑枝的麵前來,一手捏住她的下頜,“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徽兒……”
“可是你們這些人的喜歡,又能值幾個錢?”
她掩唇輕笑,“我既答應了徽兒,那便不會殺你。”
隨後她看向容徽方才跳下去的地方,神情得意,“但他會不會殺了你,可不好說。”
桑枝驟然聽見她這樣一句話,還沒有反應過來,下一秒,她便感覺到地麵忽然開始顫動起來,周圍的碎石都朝著長淵兒滾落下去,周遭煙塵四起,裹著灼熱發燙的風迎麵撲來。
桑枝的鼻腔很難受,卻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
這山洞就像隨時都要崩塌似的,飛沙走石,可桑枝卻看見顏霜站在那兒,凝望著長淵,分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她似乎有些錯愕,“怎麽這麽快?”
但當她看見熔岩之下那一抹身影在一道黑紅氣流之間陡然上升,漸漸顯現之時,她轉念一想,又露出笑容。
“也是,我的徽兒,身體裏有著我的傳承,魔化自然也不會很慢。”
長淵旁邊所有的碎石都滾落了下去,山洞頂端有了越來越大的裂痕,強大的氣流鋪散出去,草木摧折,四海動蕩。
雷聲滾滾,劈落下來,好似道道紫色的光。
雲層洶湧著從洞頂的裂縫裏湧入,匯成混沌的漩渦。
桑枝眼眶裏仍然銜著淚珠,但當她看清那一抹玄衣黑發的身影之時,她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眉心有一點朱砂似的印記,令他原本就雋秀如玉的麵龐在此刻平添妖冶。
他陡然睜開雙眼,漆黑如墨的眼瞳好似荒蕪的雪原。
那是桑枝在夢裏見過的,他的模樣。
“徽兒。”
顏霜滿含笑意地喚他。
而他卻目光僵冷地盯著她,仿佛是在看一件死物一般。
顏霜也毫不在意,“徽兒,你是我魔域的少君,我是你的母親。”
母親?
他毫無光彩的雙眸裏仍舊沒有絲毫的波瀾,好似一潭再不會有任何波瀾興起的死水一般。
顏霜一伸手,那把千疊雪便已經到了容徽的眼前。
“徽兒,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劍。”
顏霜望著他,“現在,握緊它,”
她轉身,看向被綁在那兒的桑枝,唇畔帶著惡劣的笑,語氣卻是十分的溫柔,“然後殺了這個凡人。”
跟隨著顏霜的視線,容徽的目光落在了桑枝的身上。
那看起來是一個如同螻蟻般脆弱不堪的凡人。
可身為惡魔,他並不會在意任何人的死活,所有的貪欲都被放大,他早已經忘記了曾經的自己該是個什麽模樣,或許他也懶得去記起。
劍氣錚鳴的刹那,桑枝隻覺得迎麵有風拂過,下一秒她睜眼,就看見容徽已經站在了她的眼前。
他望著她時,是那樣陌生的目光。
桑枝此刻喉間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但她看得清他手中向她懸起的那把劍。
劍鋒距離她的胸口已經很近很近。
桑枝想開口喚他,卻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她越發無助,眼眶裏有眼淚一顆顆地掉落下來。
那場夢,或許在這一刻,便要應驗了。
無論是桑枝,還是顏霜,在這一刻都是這麽想的。
但誰都沒有想到,
當容徽那雙越發漆黑,似乎透不進一點兒光亮的眸子盯著桑枝那張蒼白細嫩的麵龐,看著她眼眶裏的眼淚一顆顆地掉,
原本他緊握著那把長劍的手卻在這一瞬,指節稍鬆。
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他會有這樣奇怪的情緒。
長劍落地,劍鋒深深地嵌進石縫裏。
他忽然湊近她,像是在打量什麽最脆弱的可憐獵物。
氣息稍近,桑枝根本來不及看清他的臉。
下一刻,他的舌尖忽然舔舐了一下她臉頰的淚痕。
微鹹的味道令他皺了一下眉。
顏霜在旁邊,一張明豔的麵龐上笑意盡失,似乎有些震驚。
而容徽伸手,原本束縛在桑枝身上的鐵鎖在頃刻間便已經應聲斷裂,他忽然把她抱進懷裏,然後閃身化作流光,消失在顏霜的眼前。
顏霜站在原地,似乎久久無法回神。
她等了這麽多年,便是在等今日,但如今,她卻覺得自己的計劃似乎出了一些紕漏。
這不該是入魔後的容徽該有的樣子。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顏霜陰沉著一張臉,始終想不明白。
她或許是忘記了,無論是誰,入魔後便會徹底淪為欲望的化身,從此隻聽欲望的差遣,不分善惡,一念殺人。
而容徽,卻是和那許多的人並不一樣。
他從頭至尾,貪念欲海,也皆因一人浮沉。
所以他即便入魔,即便他忘卻一切記憶,他唯一貪求的,也僅僅隻是一個桑枝罷了。
彼時,桑枝滿臉淚痕,目光呆滯地任由這個玄衣長發的少年帶著她穿雲追月,在凜冽寒風中穿行。
她癡癡地望著他的側臉,很久很久,忘了反應。
直到他將她藏進一個潮濕陰冷的小山洞裏,抱著她縮在一個小角落裏,她被凍得使勁往他懷裏縮。
他卻像是很喜歡親昵地用臉頰去蹭她的頭發。
又用指腹輕輕地抹過她臉上的淚痕,似乎是並不理解她為什麽要哭。
桑枝原本已經不哭了,但見此時此刻,他如此陌生的模樣,她知道自己不得不麵對一個現實。
他不記得她了。
她認識的那個容徽,消失了。
桑枝的眼眶裏積聚著淚花。
他又想伸手去抹她的眼淚,像是有點手足無措。
桑枝卻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術法是什麽時候解開的,此刻她定定地望著他。
明明已經知道了答案,可她卻仍舊固執地盯著他,嗓音有些幹澀喑啞,“你知道我是誰嗎?”
少年迷茫地望著她。
眉心那一點殷紅的痕跡便是他已經徹底淪為惡魔的事實。
桑枝鬆開了他的手腕,卻又忽然伸手去拽開了他的衣襟,露出他大半白皙的胸膛,然後指著他狹長鎖骨邊的那一抹閃著淡金色光芒的字跡,說,“我是桑枝。”
她哽咽著扯開自己的衣領,閃爍著光芒的“容徽”二字就那麽深深印刻在她的鎖骨,她哭著對他說,“你是容徽……”
你是容徽。
我的容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