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終要相見(捉蟲)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1-01-08 15:34      字數:3923
  今年除夕, 桑家不再隻是桑枝和桑天好兩個人,又多了一個容徽。

  桑天好把那間客房收拾出來,專門給他住。

  “雖然這間房是給你收拾出來了, 但你多少也自覺一點兒,不要總在這兒住著,知道不?”他還不忘對容徽說了一句。

  “平時你家裏要是沒人做飯,你也可以來這兒吃, 不過你得提前給桑枝打個電話啊,我還得給你買點兒菜。”

  桑天好到底是嘴硬心軟。

  容徽當時並沒有多說些什麽, 隻是低低地應了一聲。

  “謝謝您。”他說。

  大約是多少年,從來都不曾有人像這樣考慮過他的胃口, 關心著他的生活,除了桑枝以外,容徽好像也在她的父親這裏, 感受到了一絲溫暖。

  或許容徽終於開始變得幸運一些了。

  他曾經活在這世上, 隻覺得煎熬難捱。

  可是後來, 有人教會他, 學著去看這人間的一場雪,學著感受陽光的溫度, 不再厭惡那樣刺目的光線。

  也許, 從那個冬天開始,他就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桑天好最近喜歡上了下棋,一開始是下五子棋,後來他又讓容徽教他下圍棋。

  圍棋有些難, 但桑天好學得卻津津有味,對容徽的態度也終於少了幾分別扭,終於顯得更加自然了一些。

  桑枝覺得自己的家庭地位有一點點受到威脅。

  因為就在除夕的前一天晚上,桑天好和容徽還在客廳裏下棋,桑枝洗了一個蘋果,走過去想看一會兒。

  桑天好卻朝她擺擺手,“你看什麽呢,還不複習去?還差幾個月就高考了,你抓點兒緊!”

  “……?”

  桑枝剛咬了一口蘋果,她指了指容徽,“那他不也快高考了嗎?”

  桑天好卻答得理直氣壯,“人家是年級第一。”

  “……哦。”

  桑枝無法反駁,看了容徽一眼,回房間學習去了。

  晚上桑枝被一道物理題難得抓耳撓腮,最後還是容徽幫她解出來的。

  他摸了摸被她自己抓亂的頭發,把筆塞回她的手裏。

  桑枝盯著他片刻,又做賊似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門,然後就抱住他的腰,用臉頰蹭了蹭,然後望著他說,“你怎麽這麽聰明呀?”

  容徽忽然被她誇獎,耳廓有些微熱,他抿了一下薄唇,大約是有些歡喜的,他俯身輕輕地親了她的眼睛,沒有說話。

  第二天的除夕夜,容徽又在桑天好熱切的目光注視下,吃了一些飯菜。

  桑枝想攔,卻在桌下被他握住了手腕。

  他強忍著,直到桑天好出去扔垃圾的時候才去洗手間裏吐了個幹淨。

  這種腸胃絞痛灼燒的感覺並不好受,容徽的眼睛裏幾乎都又了點血絲,雙手撐在盥洗池前半晌,才緩過神來。

  “你不能吃就不要吃,逼自己幹什麽?”桑枝看他難受的樣子,心裏也覺得有點不好受,用毛巾擦他臉的時候,她的鼻子都有點泛酸。

  可是下一秒,她卻忽然看見眼前的少年蒼白著一張麵龐,忽然對她笑。

  她聽見他很認真地說,“枝枝,你的家,比我的好。”

  他的語氣有些飄忽,大約是想起了什麽。

  桑枝拿著毛巾的手頓了一下,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她覺得就像是有一根針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她的心口,她差點掉了眼淚。

  在靜悄悄的房間,年輕的女孩兒忽然俯身去抱住坐在她麵前的小藤椅上的少年。

  她說,“以後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這世上有太多無奈的事,誰也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生,自己的家庭。

  能夠遇上這樣好的父母,是桑枝的幸運。

  桑枝希望用自己的幸運,去化解容徽的不幸,讓他從他的那些陰沉痛苦的回憶裏解脫,從此以後,放過自己。

  或許這一場雪來得太遲了一些,映在微微覆了霧氣的玻璃窗外,便顯出更加朦朧夢幻的影子,霓虹的光糾纏在其間,斑駁漂亮。

  遺落人間的神明,曾以為自己不過是這世間怨戾難消的惡鬼。

  他理所當然地厭惡著這世間一切的人和事,陰暗邪惡的種子或許早已埋下,他早就想毀掉這世間所有浮於表麵的安寧平靜。

  但在某個雨天,當他因為那道符文的作用而記憶倒退,回到自己最脆弱不堪的那些年。

  她的靠近,她的關心,若他還曾清醒,便該提醒自己,拒絕她,遠離她,討厭她。

  但他卻到底在那一場自己製造出的荒唐“夢境”裏,做了第一個沉淪不醒的人。

  如果不是記憶倒退,他或許永遠也不會向任何人打開心扉。

  而她的“趁虛而入”,讓他無知無覺地開始貪戀她的存在,並將晨光作為那個除夕夜裏的第一個盼望。

  盼她推開窗,盼她的目光。

  夜裏的大雪覆了屋簷窗台,早上醒來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桑天好讓桑枝下樓去買早餐,容徽也跟著一起去。

  踩在小區裏的雪地上,桑枝忽然俯身捧起雪,隨便團了團,回頭就往容徽身上砸。

  他卻閃得很快,碎雪都沒有沾濕他黑色外套分毫,可桑枝卻見他動動手指,淡金色的流光飛去出凝聚起一個雪球。

  “你幹什麽?!你要作弊嗎?”

  桑枝叉腰瞪他,“你是不是玩不起?”

  但下一秒,她卻親眼看見細碎的雪花簌簌而落,如鹽般一粒粒地灑落下去,那個雪球漸漸的顯現出更加立體清晰的輪廓。

  小小的身形,雪白晶瑩,是一個戴著毛線帽子,穿得有些圓鼓鼓的女孩兒的模樣。

  桑枝的眼睛一瞬亮起來,她忍不住笑。

  而聽著她清晰的笑聲,容徽也忍不住彎了彎眼睛。

  僅僅隻是片刻,小小的雪人再一次散稱細碎的雪花,簌簌地落在地上。

  桑枝小跑過去,使壞地把一雙凍得發紅的手都放進他的懷裏,卻不小心弄得他裏麵薄毛衣的衣擺卷起來一些,她的指腹毫無征兆地觸碰到他柔韌的腹部,溫熱與冰冷的兩種溫度驟然相觸。

  桑枝呆了。

  容徽白皙的麵龐也隱隱有些泛粉。

  她忽然縮回手。

  路上行人少,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似乎總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曖昧氣息糾纏不清。

  後來容徽牽住她冰涼的手,收緊指節,直接塞進自己的外套衣兜裏。

  桑枝偷偷看他,忍不住笑。

  下午的時候,孟衍忽然出現在了書房裏,彼時桑枝正癱在旁邊的沙發上打遊戲。

  “殿下,夏宗主說有事求見您。”孟衍帶著新年的喜氣,今天竟然穿了一件紅色的毛衣,他倔強得不肯剪掉自己的長發,此刻披散著的頭發都被一根皮筋簡單地紮著。

  “知道了。”

  容徽簡短地答了一句,然後便道:“下去等我。”

  “是。”孟衍低首應聲。

  他將自己整理出來的一些有用的筆記,還有他出的一些試題都放在桑枝的書桌上,僅僅隻是卷子就有兩本五三的厚度,那還是他隻花了半天的時間就想出來的。

  “這些都要做完。”

  容徽把手裏的筆放下,“筆記也要記下來。”

  桑枝隻是看著那些卷子和筆記本,就覺得腦袋疼。

  “我做題做得要吐了……”她的聲音有氣無力的。

  容徽走過去,直接俯下身,雙手繞過桑枝的腰身,把她抱了起來。

  桑枝驚呼一聲,被動地抱住他的脖頸,手裏的手機都差點掉了。

  他把她抱到書桌前坐下,一手撐著椅背,偏頭瞥她片刻,他還是沒有忍耐,湊過去親了一下她的嘴角。

  “好好學,我明天回來。”

  他說。

  等容徽回到他的別墅時,夏靖舒早已等在那裏多時。

  “臣夏靖舒,拜見殿下。”

  他恭敬地躬身行禮,並沒有像明霄那個老頭子一樣,次次都是跪拜大禮。

  “什麽事?”

  容徽坐下來,旁邊的孟衍便適時端來一杯熱茶,“殿下,請用茶。”

  “殿下,您難道真的相信,當初勾結魔修,意圖謀害殿下您的,真是明裕那麽簡單?”

  夏靖舒也不多做寒暄,直接開門見山道。

  容徽剛喝了一口茶,聽見夏靖舒的這句話,他果然一頓,抬眼看過去。

  夏靖舒一見容徽這樣平靜的神情,便知自己的猜測沒有錯,於是他便道,“看來殿下也是不信的。”

  “看來你知道是誰?”容徽垂眼,不動聲色。

  “想必臣的答案,與殿下是一致的。”夏靖舒咳嗽兩聲,臉色也有些蒼白。

  “臣年少時,父親便遭人暗害,死得離奇,幾乎所有人都說,父親是死在魔修的手裏,可我越長大,卻越發覺得這件事裏隱藏著許多的疑點。”

  宗門凋敝,如今的夏氏更是不比明氏,於是這麽多年來,一直屈居明氏之下,被其差遣。

  但在十五年前,夏靖舒的父親夏逢年卻是宗門裏出了名的天資奇高的英才,若他不死,夏氏宗門的核心仙籍若不被盜,夏氏又何至於此?

  多少年來,夏靖舒拖著殘破病軀,一直在尋找著一個真相,他想要找到父親之死背後隱藏的秘密,也想要手刃仇人,光複夏氏。

  “一年前,我查清了所有的真相。”

  夏靖舒說,“殿下,明霄為了脫罪,竟然連自己一手養大的重孫都明裕都能毫不猶豫地舍棄,此前明霄一直不屑與妖族往來,如今卻願設下妖族與宗門的集會,臣擔心,他會再次對殿下不利。”

  “一個明霄,哪有那麽大的膽子?”

  孟衍皺起眉,思索片刻才抬頭去看容徽,“殿下,莫非他身後還有……”

  “那這集會,殿下您還要去嗎?”孟衍問道。

  “為什麽不去?”

  在兩人驚異的目光中,容徽的神情始終沉靜冷淡,“我等這個人,很久了。”

  “既然他們都在等我,”

  他掀唇哂笑:“我也不能讓他們失望。”

  夏靖舒走後,容徽便去了這別墅低下的地下室裏,在那裏,已經有一個人被關了半月有餘。

  昏暗的地下室裏潮濕陰冷,被鎖鏈鎖著的年輕男人衣衫已經被鮮血浸透,插在他心口的那把匕首的邊緣仍有鮮血滲出。

  男人臉色蒼白如紙,半睜著眼睛,仿佛昏昏欲睡般,看著容徽走近。

  容徽走過去時,俯身將那匕首又刺進去半寸,男人驟然睜大了雙眼,卻仍咬緊牙關,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唯有脖頸間凸起的青筋仍在昭示著他的痛苦。

  他也許終於清醒了一些。

  “你們魔修的心髒,原來真的會慢慢石化啊。”容徽的語氣緩慢,手指鬆開刀柄,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時,他漂亮的眉眼間,笑意都似嘲諷。

  “半個月了,還是不肯說她在哪兒?”

  他忽然收斂了笑意,那張無暇的麵龐隱含陰鬱戾色。

  這哪裏像是一位世人口中仁慈的神明。

  男人咳嗽著吐出鮮血來,他睜著眼睛打量眼前的少年,開口說話時,嗓音幹澀低啞,“少君,你很快就能見到她了。”

  他竟還扯了扯幹裂的唇。

  身為義子,暮雲從未體會過什麽叫做親情,他也從來不知道什麽叫愛。

  但他此刻,卻無法否認自己也有過那麽一瞬間,是嫉妒過容徽的。

  因為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義母,什麽時候真的關心過哪一個人。

  她要殺了容徽喜歡的姑娘,最後卻因為容徽的極端赴死而不得不咬牙妥協。

  從來沒有人,能夠改變她的想法,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威脅她。

  除了容徽。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暮雲很清楚地知道,身為神明的這位殿下,從他開始留戀這人間,愛上那個姑娘的時候開始,許多的事情就早已經注定了。

  因為顏霜,終會將他從神明,渡成惡魔。

  到那時,他再不會愛人,再不會有絲毫的情感,從此以後,神格盡失,沉淪欲海。

  這就是他的悲劇。

  卻是顏霜等待多年,最想要看到的一幕。

  那一天,

  就快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