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時風月(捉蟲)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1-01-08 15:27      字數:4587
  桑枝覺得自己很疼, 但她又像是陷在無盡深沉的黑暗裏,始終無法醒過來。

  後來她又像是落入了最冰冷的海水裏,濕冷的水漫過她的鼻腔, 將她胸腔裏的空氣漸漸擠壓了出去。

  桑枝就連睜開眼睛,甚至是掙紮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在這個世界上誒天都會有人麵臨死亡,而對於隱匿在這人世間的妖魔來說,要殺一個凡人, 且悄無聲息,不留痕跡, 那本就是一件極其簡單的事情。

  暮雲就站在海岸邊,從他將桑枝拋進海裏後, 他就一直站在那兒,靜靜等待著翻覆不斷的浪濤衝擊著一層又一層的浪花,聽著浮浪翻滾的聲音。

  直到原本漆黑濃深的夜幕漸漸退去最深沉的顏色, 當第一縷晨光穿透層層阻隔, 灑下一層淺淺的青灰色。

  這一刻黎明已至, 朝陽也在慢慢升起。

  海風吹著他的發, 衣袂獵獵作響。

  他過分冷靜無波的雙眸迎上那海麵上暈染開來的層層金光,最終, 他解開領口的一顆扣子, 轉身便化作了一道黑紅的氣流,消散無痕。

  青黑色的藤蔓爬滿了這座極具異域風情的古堡,花園裏的地設燈如蛇一般,大張著嘴, 尖利的毒牙在下顎裏點燃的燈火搖曳間,卻更顯森冷。

  有人踩著鵝卵石的地麵,步履輕緩地走來。

  “夫人。”男人一開口,便是低沉磁性的嗓音。

  站在玫瑰花圃前的女人穿著一身暗紅色的旗袍,銀絲繡線層層勾勒如雲如花,在周遭不慎明亮的光線裏,閃爍著清冷的光澤。

  她烏發微卷,披在身後,此刻便隻見著背影,也覺其身姿嫋娜,十分動人。

  “回來了。”

  女人的嗓音聽著平淡:“事情辦的怎麽樣?”

  “已經辦妥。”暮雲低頭,恭敬地答。

  女人聞言,勾了勾殷紅的唇,那雙眼睛裏像是終於流露出幾分愉悅的情緒,她凝白如雪的手指捏著高腳杯,垂眼看著裏頭的深紅的酒液,“處理得幹淨一些,別讓那幾個破敗仙門發現了。”

  “暮雲明白。”他應了一聲。

  女人口中的破敗仙門,便是如今這個世界裏,僅存著的修仙宗門。

  他們都是一些凡人,卻因千百年前祖宗獲得的機緣,才能有機會窺得修仙之法,學習宗門仙術。

  曾幾何時,這人世間也曾有過仙門萬宗的繁盛之景。

  向往仙途之人,從古至今都不在少數。

  但隨著日月更迭,仙神兩界同凡塵的關聯就仿佛在朝著一個不可逆的方向而去,凡人修仙也在這種神明與凡塵的剝離之間,成了遙不可及的神話。

  曾經的仙門萬宗已經凋敝得隻剩下幾個破敗零散的宗門,靠著自家宗門流傳下來的仙法典籍,更憑借著他們同仙神兩界唯一的一絲關聯,肩負起了監督妖魔,保護凡人社會正常秩序的責任。

  他們已經是這世間,最古老的修仙氏族。

  但他們雖為仙門子弟,但也到底不過是身具仙術的凡人,普通的妖魔他們尚能對付,而對於天生為魔的女君顏霜來說,他們本就不是什麽值得被她放在眼裏的對手。

  至多,不過是一些臭魚爛蝦罷了。

  而對於他們來說,

  魔女顏霜,便算是那些流傳了千百年的傳聞中,極其神秘的一筆。

  當年她獨上九重天,弑殺昆侖劍仙。

  萬般風流軼聞盛傳,魔女顏霜因愛生恨,妄想得到昆侖劍仙的一顆真心,卻始終未能如願,所以她便隻能提劍上昆侖,親手挖出了劍仙秋昀的那顆石心。

  昆侖神君失去愛徒秋昀,怒極哀極,奏請容晟帝君,傾九重天滿天仙神之力,圍剿魔域,重創魔女顏霜。

  從那以後,顏霜便消失了。

  時年,上至仙神兩界,下至人間仙門萬宗,這樁風流軼聞引發的仙魔混戰,始終留存在許多的人的記憶裏。

  誰也不知道顏霜如今到底在哪裏,更不知道,她實則早已藏在人間多年。

  “接下來,我就隻需要等著看,徽兒的反應了……”

  女人輕笑著,顏色濃烈的紅酒在她的那雙眼瞳裏映照出更深的色澤,“凡人有什麽好的,既然他被一時的風月迷了眼睛,那麽我啊……就得替他解決了這個麻煩。”

  凡人弱小又貪婪,應是這世間,比妖魔還要狡猾可鄙的存在。

  “徽兒他,明明早該明白的。”

  她明明語氣輕柔,可一字一句,卻都令人膽寒心顫。

  與此同時,遠在千裏之外的遙遠海域裏,有人衝破海濤波瀾,毫不猶豫地墜入深海之間,手中那把刻滿符文的長劍周身湧動著淡金色的氣流,劍氣蕩開層層水波,一霎山搖地動,勾動著天雷炸響,暴雨忽至。

  桑枝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那種被鹹澀的海水包裹著,拚命擠壓胸腔的感覺就已經消失,她好像浮沉在一片黑暗之地,眼皮沉重得睜不開。

  後來她意識模糊時,終於半睜眼睛,卻瞥見自己胸前掛著的那隻懷表中間嵌著的那塊青玉正散著柔和的光芒。

  那光刺得她的眼睛再一次閉上,意識也又一次陷入昏沉不清的境地。

  直到她在模糊中,好像聽見有人在一聲聲地喚著她的名字。

  “桑枝!”

  這聲音……好像他啊。

  當這一瞬,桑枝終於徹底清醒,她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身在一個奇怪的地方。

  這裏像是幽藍的海底,遊魚來往,珊瑚綺麗,壯美而神秘。

  她發現自己身在一顆半透明的泡泡裏,胸前掛著的那隻懷表仍在散發著陣陣柔和的光芒,一點點的浸入她腰腹的傷口,卻始終未能修複半分。

  泡泡外,是一張桑枝無比熟悉的麵龐。

  但他臉上那樣驚惶無措的神情,卻是她從未見過的。

  桑枝想開口叫他的名字,可她一張口,就有腥甜湧上來,殷紅的血液從她的嘴角流淌下來。

  她滿眼迷茫地望著他。

  原本因為昏迷而漸漸不夠明晰的疼痛在此刻就像是死灰複燃般,腰腹的傷口裏就好像凝聚著一團火焰,燒得她痛苦不堪。

  像是深海裏脊背最為寬闊的鯨鯊嘴裏吐出來的泡泡,將她裹在其中,隔絕了海水的侵襲,也隔絕了他手心的溫度。

  後來他破開水波,那顆保護著她的泡泡也在頃刻間破碎消失。

  落在碎石泥沙纏裹的岸邊,容徽小心翼翼地將女孩兒抱在懷裏,他幾乎不敢輕易去碰她的傷口,可當他試著給她輸送仙靈之氣的時候,她卻又吐了血,細嫩白皙的脖頸間青筋浮動。

  他輸送給她的仙靈之氣不僅沒有起到絲毫作用,更加劇了她此刻所承受的痛苦。

  容徽的麵龐血色褪盡,扶著她臂膀的手指有些細微地顫抖。

  口腔裏蔓延的腥甜味道令桑枝覺得有些難受,她劇烈地咳嗽著,每一聲都好像有一把刀子在劃過她的喉嚨,撕扯著傷口,牽扯著耳心也開始有了尖銳的疼痛。

  當他看清她耳朵裏流出的血液時,他即刻伸手,指腹觸摸到溫熱的血液時,容徽小心地捧著她的臉,仿佛這許多年來,他瞳孔微縮,仿佛從未如此驚慌恐懼過。

  “你回來了?”

  桑枝艱難開口,明明這是她自己的聲音,但她聽著,卻好像是從這一片海域的另一端傳來的渺渺之音,令她自己都險些聽不清。

  他低頭,額頭輕抵著她的,“我回來了……”

  嗓音幹澀,驚惶難定。

  “發生什麽了桑枝?”

  他捧著她蒼白無血的麵龐,漸漸有些失控,“你怎麽會,怎麽會……”

  桑枝沉默搖頭,她也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就好像她不過僅僅隻是睡了一覺,而醒來,便已是世界末日。

  “我好疼啊容徽……”她的五髒六腑都仿佛在被烈火灼燒著,眼眶裏積聚著淚花,更令她開始看不清眼前的他。

  她無助地捏著他的手指,聲音哽咽。

  “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不過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凡人女孩兒,對於死亡有著本能的恐懼。

  無論是誰,僅僅隻睡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忽然就已經要到了生命終結的時候,都會覺得難以接受。

  “不會的……”

  容徽明明想抱緊她,可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腰腹間被鮮血染紅的那一片猙獰傷口時,他又不敢再動一下,他隻能一遍遍地重複著這句話。

  明明曾經,他曾是那樣向往著,通過死亡,來獲得一種極端的解脫。

  可他卻一直沒能如願。

  但現在,當他的手攥緊她的手腕,感受著她越來越微弱的脈搏,他是那麽清晰又直觀地察覺到,她的生命,正在一點點流逝。

  就好像她腰腹被撕裂的傷口,無論他用多少仙靈之氣,都無法令其愈合。

  桑枝的眼眶裏有一顆顆地眼淚砸下來,那一瞬,他聽見她輕輕地歎著,哽咽的聲音又好像還帶著明顯的顫抖,“我舍不得我爸爸,還有媽媽。”

  眼淚沾濕了她的睫毛,她胸膛起伏著,呼吸似乎越來越困難。

  “妙妙的碗,也應該空了吧?”她輕輕地喃喃。

  桑枝從沒想過,這一天,竟會來得這樣早。

  “我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是不是挺憋屈的?”桑枝哭著哭著,忽然又笑了一聲,鼻涕泡都出來了。

  而容徽沉默著,用早已被沾濕的衣袖和指節輕輕擦去她的鼻涕,而後又低頭輕輕地親吻她的臉頰,“你不會死的。”

  他的眼尾明明已經有些泛紅,此刻的那雙眼眸在雨幕薄霧間,漆黑如墨,陰鬱沉冷。

  “枝枝,我會救你的。”他湊在她的耳畔,臉頰貼著她的發。

  但此刻,他懷裏的女孩兒已經聽不到了。

  她陷入昏睡之中,在這迅疾的雨幕裏,她的臉色蒼白如紙,血色盡失,仿佛生機已在每一分每一秒之間,漸漸流逝。

  容徽用指腹輕柔地拂開貼在她臉頰眉眼的絲縷淺發,浩渺煙波同盛大的雨勢交織著,將他同他懷裏女孩兒的身影減淡,就好似暈開在筆洗裏的墨色散開,若隱若現。

  孟衍趕來時,正見容徽渾身濕透,抱著一個女孩兒,踩著泥沙碎石,一步步從煙雨盡頭走來。

  “殿下,這……”

  孟衍收了手中的那把劍,匆忙迎上去,話還沒說完,就見容徽已經繞過他,身化流光,落入層雲之間。

  孟衍連忙掐了決,跟上去。

  暴雨如傾,衝刷著酒店房間的落地窗,發出清晰的聲響。

  孟衍看著容徽伸手用術法將女孩兒濕透的衣服烘幹,又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替她蓋好被子。

  “殿下,桑姑娘的傷……看起來像是魔修所為。”孟衍在那兒安安靜靜地站了許久,終於出聲。

  “還是修為不低的魔修。”

  孟衍皺了眉。

  他在神界多年,此次也是第一次來到凡塵裏,此前,他一直都不知道這裏還有修為如此高深的魔修,明明在那幾個宗門每五年遞上來的折子裏,並未提及此事。

  凡間出了高階魔修,甚至還有可能是天生的魔,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殿下,桑姑娘雖有蘭絮草替她在關鍵時刻護住了心脈,但此人對其出手時分明是下了極狠的死招,烈焰不滅,始終灼燒著她的傷口,所以,蘭絮草極有可能,無法支撐太久……”

  後麵的話,孟衍沒有再說下去。

  偏偏這種魔修密術最為毒辣,與仙靈之氣相生相克,容徽如果強行輸送仙靈之氣給她,隻會加速她的死亡。

  雖然他來到這裏的時間極短,但他也能看得出來,這位桑姑娘對小殿下來說,應是一種極其特殊的存在。

  孟衍天生仙骨,生來便是昆侖子弟,從小又是劍癡一個,同學堂的同學好幾百年來不知道認識了多少個仙娥,有的甚至已經結了仙侶,唯有他,一人一劍,獨來獨往,不會情愛。

  就好像,他天生不會風花雪月,缺失了某方麵的感悟力。

  此刻的他,自然也無法理解,容徽對於桑枝的情感。

  “所以,”

  容徽終於開口,嗓音有些啞,“我救不了她,是嗎?”

  孟衍一時間沉默下來,沒有言語。

  凡人的生老病死,或許早就已經不是一個神明能夠輕易左右的事情了,更何況,桑枝是被與仙靈之氣相克的魔域秘術所傷……仙靈之氣越強,被秘術反噬的後果就更甚。

  所以無論是容徽,還是他,都沒有辦法救得了桑枝。

  孟衍的沉默,就等於給了容徽一個確切的答案。

  這昏暗的房間裏陡然寂靜下來,外麵霓虹折射在雨水斑駁的窗前,有一瞬染著窗上滑落的雨水痕跡,就如同被衝淡的血液顏色一般。

  他抬眼,正見容徽伸手輕撫躺在床上,陷入昏迷之中的那個女孩兒的臉。

  此刻的容徽垂著眼,孟衍並不能看清他的神情,他也許是想給容徽一個希望,到底沒忍住開口,“不過,如果能找到那個魔修,或許還能有轉圜的餘地。”

  “隻要他一死,這秘術就不攻自破。”

  “可是殿下,那幾個宗門那邊從未上報過高階魔修的事情,想來這麽多年,他們也從來沒有發現過這個人的存在,所以這件事……並不好查。”他開口道。

  容徽聞言,卻像是沒有聽到似的。

  孟衍唯見他在暖黃燈光下的側臉,仍如冰雪般無暇冷白。

  “替我照顧她。”

  最終,他終於站起來,走過孟衍身邊時,他手指微動,一把猶覆霜雪般,深刻著道道符文的長劍便已在一道淡色的光芒之間顯現。

  “殿下,您要去哪兒?”孟衍轉身,連忙問。

  容徽身形一頓,在那一片寬闊的落地窗前,他的背影在窗外層疊的雨幕前,更顯孤清頎長。

  “既然查不到,那我就一個個地殺,”

  他的嗓音冷冽,“我總會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