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喜歡的人(修改)
作者:
山梔子 更新:2021-01-08 15:17 字數:8716
寒假的時間並不算長, 因為開學就是高二下學期,所以學校布置的寒假作業有點多。
到快開學的前幾天,桑枝還在補作業。
這天, 桑天好去跟他的幾個朋友燒烤去了,原本是想帶著桑枝的,但桑枝卻說不去,他隻能給她轉了點吃飯的錢, 就出去了。
桑天好一出門,桑枝就把自己的作業收拾好, 跑到旁邊小區容徽的家裏去。
她趴在玻璃茶幾上寫作業的時候,狸花貓妙妙就坐在她的練習冊上, 舔著爪子,梳理毛發。
“……妙妙你過去點。”桑枝扯了扯自己的練習冊。
妙妙卻不滿意了,伸出爪子就去撓她手裏握著的那支筆, 但它也沒有露出尖利的指甲, 隻是用軟軟的肉墊去打她的筆。
“……”
桑枝往後挪了一點, 看著這隻已經翻身躺在她練習冊上, 露出肚皮的胖狸花,她隻覺得心都被萌化了。
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桑枝發出由衷地感歎:“你真是我愛學習路上的絆腳貓啊……”
妙妙蹭蹭她的手掌, 發出軟乎乎的喵叫聲。
容徽原本手裏捏著一顆白子,偏頭就看見桑枝低頭用鼻子蹭狸花貓的腦袋。
“妙妙……你好像有點兒餿了?”
桑枝吸了吸鼻子,歪著腦袋回味了一下妙妙身上的味道,好像有點魚腥味兒, 又帶著一點兒說不出的複雜味道。
妙妙像是聽懂了她的話,竟還自己垂著腦袋聞了聞。
“喵?”
它大約覺得自己還挺香的。
桑枝回頭,看向一直坐在那邊,靜默如畫的少年,“容徽,妙妙它該洗澡了,我們去我家給它洗一下吧!”
去她家?
容徽抬眼看她。
也是這一刻,妙妙似乎對“洗澡”這兩個字顯得尤其敏感,它豎起毛發,尾巴也不晃了。
“妙妙,你得洗幹淨了容徽才會允許你鑽他的被窩哦!”
桑枝發現它要跑,就一下子把它按住,抱進了懷裏。
“喵……”
妙妙開始掙紮。
直到容徽走過來,垂眼瞥它。
明明是很平淡的一眼,但妙妙還是忍不住蜷縮成一團,連喵叫聲都弱小了許多。
淡金色的流光如絲線一般,束縛在妙妙的四肢上,令它整隻貓都沒辦法再動彈一下。
妙妙懵了。
桑枝也愣了。
“走吧。”容徽看著眼前的女孩兒,輕聲說。
桑枝眨了眨眼睛,“哦。”
桑天好並不在家,所以桑枝才敢帶著容徽去家裏,但在要到巷口的時候,她還是囑咐他道:“你記得要隱身啊,雖然我爸爸不在,但是我舅媽他們住在一樓,要是被他們看到了,他們就會告訴我爸爸媽媽的……”
桑枝已經領教過了她舅媽田曉芸和那個小表姐趙姝媛的碎嘴功夫了。
容徽沒有說話,隻是漫不經心地頷首。
沒想到的是,桑枝剛走進單元樓裏,就正好撞見了被她媽田曉芸叫出來倒垃圾的趙姝媛。
“桑枝你從哪兒抱回來的貓啊?”
趙姝媛提著一袋垃圾,神情有些不耐煩,但在走出來看見桑枝的時候,她瞥了一眼桑枝懷裏的貓,就皺起眉,“流浪貓身上髒東西很多的。”
妙妙沒辦法動彈,但它那雙圓圓的眼睛依舊警惕地望著趙姝媛,像是想起了什麽事情似的,它緊繃著身體,發出威脅似的聲音。
“我討厭貓,你可別弄回來啊。”趙姝媛說這話的語氣並不算好。
桑枝不知道妙妙為什麽會忽然變成這樣,但她聽了趙姝媛的話,有點氣笑了,“你討厭貓關我什麽事情?”
“桑枝……”趙姝媛的神情稍變,但她話還沒說完,在屋子裏聽到動靜的田曉芸走了出來。
“姝媛,讓你去倒個垃圾你都磨磨蹭蹭的,你……”
田曉芸話說一半,就看見了桑枝,以及她懷裏抱著的那隻貓。
“桑枝啊,你這是從哪兒抱回來的貓?你不是要養吧?我跟你說這外頭流浪的動物最不幹淨了,你還是別把它帶回去了,再說了,我們姝媛也怕貓,你說,要是我們上你家去,要是嚇到她也不好。”田曉芸說道。
這一瞬間,桑枝隻覺得她們兩個真不愧是母女。
“舅媽,”
桑枝神情平靜,抱著妙妙時,仍在撫摸著它的腦袋,安撫它的不安,“我養不養它是我的事情,表姐如果怕它,可以不來我家。”
桑枝說完,就往樓上走了。
“桑枝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我跟你說你這樣……”
田曉芸的聲音在後麵就像是比夏日蟬鳴還要聒噪許多倍的噪音,桑枝也沒那個心思仔細聽。
隻是等她剛要上二樓的時候,卻聽見底下的田曉芸忽然“哎喲”了一聲,像是右腿的腿彎被什麽重重地打了一下,她身形不穩,直接摔倒,慌亂之間還拽掉了趙姝媛手裏提著的那袋垃圾。
垃圾撒了一地,田曉芸頭上也落了不少她中午摘在垃圾桶裏的爛菜葉子。
“媽?”趙姝媛嚇了一跳,連忙去扶她。
桑枝差點沒憋住笑,但回過味兒來,她轉頭就看向一直默默地走在她身邊的容徽。
等到回了家,桑枝才問他,“剛剛是你弄的嗎?”
容徽的神情沒有什麽變化,卻也沒有否認。
但麵對她隱含笑意的目光注視,他抿著唇,像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偏頭,躲開她的視線。
桑枝低頭去看自己懷裏的妙妙,臉上的笑意又收斂了許多,“剛剛妙妙看見趙姝媛為什麽會那麽激動啊……”
妙妙一直算是一隻很高冷的貓,它也鮮少顯露出這樣一副尤其警惕且恐懼的模樣。
容徽看了一眼桑枝懷裏的狸花貓。
手指微動的瞬間,淡金色的流光飛出去,若淺淡的氣流湧動著浸入了狸花貓那雙圓圓的眼睛裏,他輕輕閉眼。
不過隻是瞬間,他就睜開了眼睛,神情有了細微的變化,似乎還有些驚愕。
這是妙妙的記憶。
容徽現在也僅僅隻是勉強摸清了自己所擁有的一些神秘能力,這隻貓的記憶卻深不見底,他的術法也僅有半刻功效,令他隻能窺其邊角。
他看清了這隻貓此刻腦海裏所想的回憶,再多的卻也沒有辦法窺探。
“你……在幹嘛?”桑枝疑惑地望著他。
“它以前被人拔了指甲,刺穿了耳朵,扔進了垃圾桶裏。”
容徽盯著那隻貓,忽然開口。
他原本以為,這隻狸花貓是桑枝的,卻沒有想到,它原本是他撿來的。
在它的這段記憶裏,容徽看清了這隻狸花貓掙紮著從垃圾桶裏鑽了出來。
在那個冬天裏,它凍僵在他的窗台,奄奄一息。
在這隻貓的眼睛裏,容徽並看不清他自己的影子。
桑枝還在摸妙妙的腦袋,聽見容徽的話,她驟然抬頭,“你說什麽?”
“你的意思是……那個人,是趙姝媛?”
半晌,桑枝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這不可能啊,趙姝媛她一直在京都,她怎麽可能會在這兒……”
話說一半,桑枝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忽然想起來,兩年前的冬天,趙姝媛跟著她爸爸趙明希一起來過林市,還在她家住了兩天。
那時她輸了一個舞蹈比賽,被田曉芸天天念叨,她爸爸趙明希怕她心裏壓力太大,就帶著她到林市來玩了兩天。
桑枝怔怔地盯著自己懷裏的狸花貓。
她能感覺得到,它渾身都在發抖。
被生生拔去指甲,被刺穿一雙耳朵,這對於它來說,到底有多疼?桑枝沒辦法感同身受,但也大概能夠想象得到。
桑枝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過,趙姝媛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她隻能輕輕地摸了摸妙妙的腦袋,抿著唇半晌,她說話時嗓音都有點幹,“妙妙不怕,我會保護你的……”
妙妙漸漸地也平複下來,用腦袋蹭了蹭桑枝的手。
在桑枝喂它吃了小魚幹之後,它又開始搖晃尾巴,想往容徽的懷裏跳。
容徽卻躲開了它。
“喵……”妙妙有點失落。
桑枝摸了摸它的腦袋,“妙妙,你要是洗香香了,他不但願意抱你,還會讓你鑽被窩哦!”
妙妙坐在地毯上,像是在猶豫。
但沒一會兒,桑枝就看見它站起來,自己往洗手間那邊走了過去,然後蹲在那兒,用爪子撓了撓門。
桑枝看了看容徽,又望了望它。
水汽氤氳的浴室裏,桑枝往坐在盆子裏的狸花貓身上澆水,一邊幫它洗澡,一邊感歎,“妙妙你真的是實心的呀……”
妙妙原本還挺乖的,直到桑枝拿了在外送軟件上買了,讓送貨員送過來的寵物浴液往它身上塗,它就開始嗷嗚嗷嗚地叫,在盆子裏掙紮來掙紮去,弄得桑枝身上沾了不少水和泡沫。
“容徽!”桑枝連忙喊。
這個時候,容徽正站在客廳裏,拿了架子上擺放著的一個相框。
相框裏的照片,是桑枝和她父母的合照。
照片裏的女孩兒笑容燦爛,陽光就在她的肩上,她穿著淺色的裙子,麵容比現在還要稚嫩一些。
聽見桑枝的聲音,容徽放下相框,走了過去。
然後他就看見了在水裏使勁撲騰的喵喵,和沾了一身水的桑枝。
“容徽你快點過來幫我一下,妙妙它……”
桑枝正說著話,就被妙妙撲騰起來的水花給澆了一臉。
容徽走過去,隻是蹲下身,淡金色的流光就從他的手指間竄出來,又一次束縛住了妙妙的四肢。
妙妙睜著圓圓的眼睛,整隻貓都蔫噠噠了。
桑枝和容徽蹲在這片朦朧的水氣裏,泠泠的水聲偶有響起,狸花貓也終於放鬆下來,從桑枝撓它下巴的時候,它就開始覺得享受了。
沒有一隻貓,能夠抵抗得了被撓下巴。
妙妙也一樣。
而她卻沒有發現,一直蹲在她身旁,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什麽話的容徽,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將目光漸漸移到了她的側臉。
在浴室裏明亮的白熾燈的光照下,照著他身旁女孩兒的麵龐上細微的絨毛,照著她細膩白皙的肌膚,卷翹睫毛微垂時,投下的淺淡陰影。
她在笑,嘴裏還在不斷地對盆子裏的那隻貓說著話。
看見貼在她臉頰的一縷濕發,容徽下意識地想伸手,卻又收緊指節,遲遲未動。
直到她忽然抬頭,容徽反應極快地側過臉,神情看起來仍舊冷淡如常。
“容徽,”
桑枝幫妙妙洗著澡,卻忽然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家沒有電,也沒有水……那,你是不是也沒洗過澡啊?”
他是不是……十五年都沒洗澡?
容徽看見眼前這個女孩兒忽然變得有些怪異的神情,他神情稍僵,那雙眼睛裏終於有了情緒波動,像是有點慍怒。
他撇過臉,伸出手指的瞬間,淡金色的光芒湧動著在浴室上方鋪開一層水波似的氣流。
“咦?”
桑枝才抬頭往上一看,就被那氣流裏忽然奔湧出來的水給從頭到尾澆了個透。
“……”
桑枝被水嗆得咳嗽了好幾聲,人還有點懵。
“行吧,”
她用袖子擦了一下臉,訕訕地說,“你們神仙就是厲害,什麽都能變。”
給妙妙洗完澡,桑枝讓容徽用吹風替它吹幹毛發,而她則去了自己的臥室裏換了一身衣服。
擦著頭發走出來時,桑枝看見原本對噪聲很敏感的妙妙乖乖地坐在那兒,任由容徽用吹風吹著它的毛,它一動也不敢動。
最初她見到他時,他的身邊就有著這樣一隻貓。
對於容徽來說,妙妙對他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或許,是在遇見桑枝之前,唯一可以令他保有幾分溫度的存在吧?
妙妙陪伴了他一兩年的歲月。
即便現在的他,記憶倒退回了十七歲,但那種潛意識裏的親切感,仍不會讓他排斥這隻貓的靠近。
他也會很自然地像現在這樣,當妙妙鑽進他的懷裏,他的眉眼多少流露出一絲溫和,伸手去摸它的腦袋。
天色漸漸暗了一些,早春時節的黃昏,夕陽餘暉也沒有多少溫度。
桑枝抱著洗完澡的狸花貓,和容徽一起下樓,往他家那邊走。
卻在快要走到巷子盡頭的時候,容徽卻忽然停了下來。
他麵無表情地伸手捏碎了那些尋著他符紋的氣息而來的惡靈。
青灰從他指縫間落入凹凸不平的地磚裏,而桑枝抱著懷裏的妙妙,一邊跟它說著話,一邊往小區裏走,也沒發現容徽沒跟上來。
等她走進小區的大門,回頭才發現容徽不見了,她連忙想回去找他,卻意外地在小區裏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孟清野?”桑枝有些驚詫。
他怎麽會來這兒?
孟清野站在那棟單元樓前,怔怔地仰望著。
或許是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在看見抱了一隻貓在懷裏的桑枝時,他也有些驚愕,“你怎麽在這兒?”
桑枝下意識地往身後小區外麵看了一眼。
孟清野並看不見容徽的身影,見桑枝並不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往旁邊看了一眼,他覺得她有點奇怪,“你在看什麽?”
桑枝原本還在往小區門口張望著,忽然聽見孟清野的聲音,她就回過頭來,連忙看向他,“沒什麽……我有一個朋友住在這兒,他,他的貓在我家寄養了兩天,我今天給他送過來。”
孟清野皺了一下眉,“是嗎?”
桑枝扯了扯唇角,幹脆問他,“那你呢?你來這兒做什麽?”
孟清野揚了揚下巴,“我來看看我們家以前的舊房子。”
“你以前在這兒住過啊?”
桑枝抱著貓漸漸的有些費勁,索性讓它爬到她的肩上。
“嗯,就在三樓。”
孟清野伸手指了指。
桑枝在順著他的手指往上麵一看的時候,頓時有些愣了,她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不確定,於是她也伸出手,“是那邊,還是這邊?”
她的手指在三樓的兩個房子的窗戶之間來回。
“那個。”
孟清野說。
桑枝瞪大眼睛。
那不是容徽的家嗎?!
“這邊再過些時候就要拆遷了,我想過來再看一眼。”孟清野也許是想起了一些模糊的記憶,他的表情也不似平常那樣輕鬆。
拆,拆遷?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適逢容徽走進小區裏,遠遠地就看見了站在小花壇邊和人聊天的桑枝,她臉上帶著笑容,看在他眼裏卻有些刺眼。
而那個站在她麵前的人……
當容徽聽見桑枝叫他“孟清野”的時候,他的神情就已經有了變化,他那雙原本沉靜的眸子在看見轉過身來的那個少年脖頸間掛著的那枚玉墜時,就已經光影盡滅,晦暗不清。
他的手指曲起,指節泛白。
那個坐在血泊裏朝他伸手,哭著喊他“哥哥”的兩歲孩童的影子漸漸與那個少年重合起來。
桑枝還在跟孟清野聊天,誰知道下一秒她就看見容徽忽然出現,瞬間就站在了孟清野的麵前。
而當他邁開步子,他的腳下便有淡金色的光芒裹挾著一片濃雲薄霧鋪散開來,漸漸地形成了一個半透明的結界,將他和孟清野徹底與外界的一切隔絕。
桑枝被排除在外。
她眼睜睜地看著孟清野的雙眼漸漸變得渙散,就好像是她之前見過兩次的那副模樣,直愣愣地站在那兒,卻好像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彼時,容徽下頜繃緊,那雙眼睛裏攏著浮冰碎雪一般,神情陰鬱,戾氣橫生。
桑枝看見淡金色的氣流在他周身湧動著,化為寸寸半透明的利箭一般,就懸在孟清野的咽喉,隻要再近半寸,就能刺穿他的喉嚨,了結他的性命。
“容徽你要做什麽?!”
桑枝瞪大雙眼。
容徽像是又陷在了那段他最痛苦的回憶裏。
養母的怒罵聲,甚至是她奪過養父吸了一半的煙,狠狠地將煙頭燙在他身上的痛感,又或者是她和養父吵架,揚起菜刀後卻最終落在了他的身上,導致他的手臂留下一道深刻的劃傷。
他們把他送到醫院,卻說是他自己想要給他們做飯,卻不小心劃了自己。
然後在醫生與護士都出去的時候,孫茹把滾燙的熱粥強硬地喂進他的嘴裏,她明明是笑著的,卻低聲威脅他,“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你應該明白。”
“你的玉墜,你還想不想要回去?”
“聽話一點,容徽。”
那枚玉墜是當初他被孟家和的父親撿回來時,留在繈褓裏唯一的東西。
卻最終落在了孫茹和孟家和的兒子,孟清野的手裏。
容徽記得那天,那個才幾個月大的粉雕玉琢的小孩兒躺在嬰兒床上,朝他伸出手,對他笑。
那個小孩兒是那個家裏唯一一個會對他笑的人。
容徽動了惻隱之心,伸手去抱他的時候,卻被他用小手抓住了掛在他脖頸間的玉墜。
然後,那個玉墜就被孫茹扯下來,係在了她的寶貝兒子的脖頸間。
容徽憎惡他們。
他也曾報警,且不止一次,當時事情鬧得很大,各路媒體都將目光集中在了這個圍棋界的天才少年身上。
但因為他無論遭受怎樣的虐打,身上的傷痕總能恢複得很快,也自然不能去做任何鑒定,再加上孫茹那段時間裏接受了很多的采訪,總是聲淚俱下,言之鑿鑿地表達自己的委屈,說她並不知道自己親手養大的養子為什麽要這樣汙蔑她,汙蔑她的丈夫。
含辛茹苦養大的養子,不念養恩,還汙蔑養父母虐待他,這是多麽令人氣憤的事情。
外界的風向總是轉變得很快,十五歲的容徽就已經深刻見識過。
他們都以為,天才也難逃叛逆。
所有批評的聲音落在十四歲的他的身上,仿佛他們的口誅筆伐都像是綿密的針一般,深深刺進他的皮肉。
十五歲的容徽,就已經絕望。
他也想過逃離,但外界對於他的過分關注,讓他永遠無法離開那麽多人的視線,無論他走到哪裏,他都無法獲得自由。
他就像是被束縛在這對養父母手裏,將死的魚,無論如何都逃不開他們的掌控。
他厭惡這兩個總是在所有人麵前帶著虛偽麵具的人。
他也厭惡外界那些自以為掌握真相的人,給予他讚譽的是他們,指摘他的,也是他們。
用最深的惡意來揣測旁人,這是人性永遠醜陋的地方。
這個世界,從來醜惡。
他厭惡他們,也討厭自己。
如今容徽的記憶倒退在了他的十七歲,所以無論是孟家和與孫茹慘死的情形,還是那個兩歲的小孩兒坐在血泊裏的樣子,他都記得很清晰,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
但見眼前這個人,戴著原本屬於他的,唯一能證明他身世的玉墜,見他從那麽小的孩童,成長為如今這副少年模樣。
那些曾加諸在他身上的痛苦令他本能地幻化出看似虛無,卻尖銳鋒利到能夠輕而易舉刺穿這個少年咽喉的利箭。
手心的符紋湧動著,就要令他心智迷失,身體裏的每一根血管都因為孟清野脖頸間那枚玉墜的牽引而被無形的氣流裹挾。
直到他聽見身後傳來女孩兒驚慌的聲音。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她。
而他的那雙戾氣翻覆的眼眸裏卻又多了幾絲迷茫無助。
一時間,他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該去恨眼前這個已經同他記憶裏的那個小孩兒相去甚遠的少年。
“容徽!”
桑枝拍打著結界的壁壘,努力地喚他的名字。
“你這是幹什麽?”
而容徽卻在聽見她的這句話時,神情又沉冷下來,他仿佛又成了當初那個扣著她的下巴,嘲笑她的恐懼的,那個心腸冷硬,渾身是刺的少年。
“你關心他嗎?”他的語氣很平淡,卻無端端令人後背發涼。
桑枝並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問,在這樣緊急的情況下,她也來不及做任何思考,“容徽,你冷靜一點啊,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你聽我說啊,你不能殺人,知道嗎?”
桑枝已經急得腦門冒汗,“容徽,你聽我的行不行?”
“你不要衝動,有什麽事情你跟我講呀,你別做這麽極端的事情……”
而容徽卻隻是望著她。
最終,懸在孟清野脖頸間,隻有小半寸距離的利箭如水一般漸漸變得模糊,最後流散成金光,漸漸隱沒無痕。
結界消失的刹那,桑枝和她肩頭的貓被淡金色的光芒裹挾著,消失在了小花壇邊。
隻剩孟清野站在那兒,眨巴著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他來回看了好幾圈,也沒找見剛剛還在跟他說話的桑枝,他“咦”了一聲,有些疑惑,“人呢?”
天色漸暗,夜幕降臨。
桑枝抹了一把腦門兒上的冷汗,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她隔了好半晌,才敢伸手去戳一戳坐在沙發上,始終垂著眼睫,沉默不語的容徽。
“容徽……”她怯怯地喚他。
卻見他沒有絲毫反應,像是根本不願意理她。
桑枝揉了揉頭發,“你今天到底是怎麽了?我跟你說,殺人不能解決問題,你有什麽事情你就跟我說呀……”
也無怪於桑枝會這麽想,因為當時那氣流凝成的幾支利箭就真的懸在孟清野的脖頸,她被擋在結界之外,從她的角度看見的,就是那些利箭已經無限接近於孟清野的脖頸,很容易就能割破他的動脈。
“你告訴我,你剛剛為什麽要那麽做?理由是什麽?”
桑枝並不知道他和孟清野之間是否有什麽淵源,“你是不是認識他?”
但即便她剛剛親眼見過那利箭已經懸在孟清野的脖頸,但桑枝心裏就是有一股執念,那或許是她這麽長一段時間同他相處下來的一種信任。
她並不願意相信他會真的殺了孟清野。
她也曾將他在學校教學樓後麵小花園裏的恫嚇當真,可當她開始走近他,了解他,她就越發相信,在這個少年的心底,仍舊留有溫度。
可剛剛發生的那一幕,卻又是那麽真實地擺在她眼前。
他的沉默,令她心急。
“如果我真的殺了他,你會怎樣?”
他終於開口,語氣平淡。
桑枝靜默片刻,她到底還是有著自己堅持的原則,也無法對他撒謊。
“如果孟清野沒有做過惡劣到需要用生命作為代價來償還的事情,而你卻要殺了他,那麽我無法認同你的行為。”
容徽也許是誤會了其中的意思。
他的眼眉寂冷如霜,“因為他?”
“桑枝。”
桑枝聽見眼前的少年清晰地喚了她的名字,眉眼似含譏誚。
“如果僅僅是因為他,你就要懼怕我,遠離我。”
他話說一半,忽然抿緊嘴唇,一張漂亮的麵龐不帶絲毫多餘的情緒,毫不留情地一根根掰開她抓著他衣袖的手指,“或許是我想錯了。”
這世上哪有什麽人,會無端的對一個人好?
或許這幾個月來的陪伴,不過是她的一時興起,他將這件事看得很重要,但或許她從未放在心上。
或許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厭倦。
他輕抬下顎,麵容上不再留有一絲溫度,他冷得就像是堆積在荒原,經年不化的冰雪一般。
當他不再看你,當他不再對你保有一絲溫柔,你眼前所見的他,隻會令你覺得,你與他之間相隔著的,堪比山水之遙。
桑枝愣愣地看著自己的那隻手,忽然察覺到了他此刻的無端抗拒。
她或許也有些委屈,因為剛剛在樓下她親眼所見的那一幕,也因為此刻他驟然冰冷的神情。
“你想錯什麽了?如果孟清野他真的做了傷害你的事情,用不著你,我也會先揍他一頓!”
桑枝眼眶有點紅,腦子也很亂。
他的緘默不語更讓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怎麽去思考。
而容徽稍愣,他的目光停在她臉上半晌,原本刻意冷硬的神情又忍不住因為她此刻的模樣而微微軟化。
他又開始偷偷後悔,對她說這樣的話。
正在容徽閃神的時候,桑枝轉身就要走。
狸花貓圍著她轉圈兒,發出喵喵叫。
容徽終於流露出一絲慌亂,“你去哪兒?”
“回家!”
桑枝負氣走到玄關,也沒有回頭看他,伸手就要去擰門把手。
也是這一刻,桑枝聽見身後傳來他的聲音:“我沒有要殺他。”
“我隻是,想要拿回我自己的東西。”
那些由淡金氣流凝成的利箭,其實隻是他用來割斷掛在孟清野脖頸間那枚玉墜的線繩的。
當那些所有不堪的記憶糾纏著他的時候,他也確實有過片刻的迷失。
他想過自己究竟該不該恨當年隻有兩歲的那個小孩兒,但他卻從未想過,要他的命。
因為那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他一樣無法從這樣極端無謂的報複裏,獲得絲毫的快慰。
桑枝身形微頓,磨蹭好一會兒,還是轉過身來看他,“是他脖子上的那枚玉墜?”
容徽頷首。
“那原來是你的東西嗎?”
桑枝皺起眉,“那又為什麽會在他那兒啊?”
容徽扯了扯唇角,沒有說話。
桑枝也沒有再問下去,走過來又嘟囔著說,“那,我剛剛問你,你不說就算了,還嚇我……”
容徽垂下眼簾。
在桑枝以為他不會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她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傳來:
“對不起。”
他有些無措,語氣也變得有點小心翼翼,“我錯了。”
這次反而是他伸手來拉她的衣袖,“再也不會了。”
他很認真地說著這樣的話,下一秒,他又伸手擁抱她。
桑枝還以為自己幻聽,但忽然被他抱住,嗅到他身上甘冽微冷的香味,她側著臉,望見他的耳廓,她的臉頰有點微紅。
好像,她忽然也沒那麽生氣了。
這一刹那,她就好像又看見了那個十歲的容徽一樣。
那天他也曾這樣擁抱過她,叫她姐姐。
乖巧又粘人。
她絕不知道,他剛剛像個孩子似的怒意,不過是他一時心亂,以為她對孟清野存著過分的關心。
那是一個在冰天雪地裏潛行許久的人,對自己的世界裏透進來的那一點溫暖的光,本能的占有欲。
但此刻,當他的目光不經意落在了那邊的架子上掛著那一條紅色的毛線圍巾。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除夕夜。
有一個女孩兒曾湊近他的耳畔,悄悄地告訴了他一個秘密。
他悄悄彎了彎唇角,終於想起來,
她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容徽:她暗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