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參半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1-01-08 14:33      字數:3270
  那是一道鏽跡斑斑,仿佛被灰塵與鐵鏽封鎖了多年,從不曾打開過的房門。

  可在這個雨聲淅瀝的夜晚,桑枝卻走進了那道門內,站在光影晦暗的客廳裏。

  空氣裏是灰塵的味道,還有一種潮濕的黴味若有似無。

  這房間裏沒有一盞燈影,隻有玻璃窗外從窄巷裏路燈橙黃的光芒鋪開淺淡一層,染著窗欞,落入屋子裏。

  在樓道裏少年那一聲可憐稚嫩的“姐姐”就如同無形的火焰燎過她的耳尖,令她到現在都還久久無法回神。

  渾身的毛發都已經濕透的狸花貓趴在地板上,一雙圓圓的眼睛如同兩顆墜在無邊夜色裏的星子一樣,散著清瑩的光。

  少年躺在沙發上,似乎是難以忍受自己身上那些縱橫交錯的傷口的疼痛,稍稍凝固的血液已經將他的衣料與傷口凝結在了一起。

  他臉色蒼白,望著就坐在他麵前的地板上,渾身都在滴著水珠的桑枝,眼眶漸紅,“姐姐,我會死嗎?”

  他看著她時,是那樣一副驚惶無助的模樣。

  就好像剛剛在底下的窄巷裏,那個奮力推開她,咬牙說著“不要碰我”的人,並不是他似的。

  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個心智單純的孩童。

  桑枝又聽他喚了一聲“姐姐”,她的神情變得有些怪異,再也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剛剛自己聽到的這一聲輕喚也是幻覺。

  但在此刻,她卻沒有辦法回避眼前這個少年望向她的目光。

  “不會。”

  桑枝艱難開口,才發覺自己的嗓子很幹。

  她把自己剛剛折返回家裏去取來的醫藥箱打開,想幫他的傷口做處理。

  “怕,怕疼……”

  他在沙發上蜷縮起來,警惕地望著她向他伸過來的手,那張漂亮的麵容上是毫不掩飾的恐懼與驚慌。

  “……”

  他……腦子是不是壞了?

  桑枝嘴唇抖了抖,要不是自己膝蓋上的傷口還在疼,她簡直都要懷疑自己是在做著最為一場荒唐離奇的夢。

  還有什麽比“惡鬼忽然變成小可憐”這樣的夢更荒誕呢?

  桑枝從沒哄過小孩兒,但給他上藥,她幾乎用盡了自己所有哄人的招數,還得輕言細語,決不能大聲說話,否則他就得掉金豆子。

  他腰腹上血肉外翻的傷口已經跟衣料粘連在了一起,桑枝給他清理傷口也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生怕動作太大,牽扯著他的傷口再一次出血。

  好不容易上好了藥,替他包紮的時候,她的目光停在他清瘦柔韌的腰腹,差點回不過神。

  她原本拿了一件幹淨的衣服過來,但也沒顧上自己換,給他上了藥之後,就披在了他的身上。

  桑枝抹了一把腦門兒上的汗,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的時候,抬眼才注意到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紅了眼圈兒,眼皮微垂著,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樣。

  她的衣服有點小,遮不住他的上身,在這樣昏暗的光影裏,她仍可看清他露在衣服外頭的狹長鎖骨,線條流暢漂亮的肩頸,以及微翻的衣擺下,露出的一截白皙勁瘦的腰身。

  烏黑柔軟的短發仍然濕潤,卻遮不住他泛紅的眼。

  桑枝的呼吸滯了滯。

  眼睛眨了又眨,有一瞬間她腦補出了什麽不太好的畫麵。

  晃了晃腦袋,她臉頰微紅,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但她看著他這副模樣,腦海裏又回蕩起他的那一聲“姐姐”。

  ……這實在太詭異了。

  桑枝替狸花貓擦了擦濕漉漉的毛發,她猶豫了好一會兒,又望向躺在沙發上看起來像是快要睡著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強撐著睜起眼睛,乖乖地回答:“容徽。”

  “容……徽?”

  桑枝對這一個“徽”字很敏感,她下意識地就去看了一眼自己右手的手心。

  也是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她手心裏的“徽”字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僅剩下一半的痕跡仍在閃爍著淡金色的光。

  容徽也發現了自己手心裏的痕跡,他像是看到了什麽新奇好玩的東西似的,眼睛變得亮晶晶的,那是桑枝從未在他眼裏見過的光彩。

  “姐姐,這是什麽?”

  他把自己的手掌伸到她的眼前,“為什麽會發光啊?”

  也是這一刻,桑枝在他的掌心分明看見一個“容”字,還有她手心裏那個“徽”字的上半部分,繁複的紋樣在字跡的輪廓邊緣蔓延閃光。

  桑枝對上那雙純淨的眸。

  他不記得他和她掌心符紋的由來,也忘記了他那天曾那樣惡狠狠地警告她。

  周遭一片靜悄悄的,唯有窗外的雨聲不斷,拍打著玻璃,一聲聲一陣陣。

  桑枝隔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看向那個正在打量自己手心的少年。

  “容徽。”

  她終於知道,他的名字原來就是深刻在她手心的痕跡。

  在他聞聲望向她的時候,桑枝問,“為什麽要叫我‘姐姐’?”

  他卻皺了皺眉,小聲說:“你就是姐姐啊。”

  她是他養父母的女兒,他九歲來到這裏時,認識的姐姐。

  這是桑枝好不容易從他口中得來的信息。

  “……”

  果然,他不但失了憶,還失了智!

  他神經錯亂了嗎?!

  “那我叫什麽名字?”

  桑枝又問他。

  容徽張了張嘴,像是想回答,但他卻忽然皺了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姐姐?”

  他隻會喚她一聲,用那樣迷茫無助的目光望著她。

  就好像這是一場不甚圓融的夢境,她始終是他的這場夢裏最難以解釋的一抹痕跡。

  他無法掌控,卻又對她莫名留有微薄的印象。

  “你父母呢?”

  桑枝幹脆換了個問題,打算繼續試探他的腦子到底出了多嚴重的問題。

  “姐姐你忘了嗎?”

  這一次容徽卻答得很流暢,就好像一切真是他所說的那樣似的,“爸爸媽媽出差了。”

  “那這隻貓是誰的?”

  桑枝指了指那隻胖狸花。

  “你撿的。”

  他答得毫不猶豫。

  “喵?”

  那隻狸花貓大約是聽懂了,它站起來,用那雙圓圓的眼睛望了望容徽,又回頭來看桑枝。

  “……我撿的?”

  桑枝指著自己,更覺不可思議。

  這一晚的雨是什麽時候停的,桑枝並不知道。

  她問了容徽無數個問題,而他也自始至終乖乖答她,直到他不自覺地閉上眼睛。

  桑枝發現,他把她和那隻貓完美融合在了他十歲的記憶裏。

  他的養父叫孟家和,養母叫孫茹。

  九歲前他被孟家和的父親領養,在那位老人去世後,他被孟家和接到了林市來撫養。

  他能夠清晰地說出他口中養父母的名字,也記得他有一個姐姐,卻又說不出姐姐的名字。

  他記得那隻狸花貓,卻不記得那原本就是他的貓。

  他似乎能夠把所有超出他現有認知的人或事,都輕易地融合在了自己的邏輯裏,自圓其說,形成令他自己信服的“記憶”。

  比起失憶,他更像是把自己困在了這樣一段真假參半的回憶裏,回到了某段過去。

  桑枝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在醒過來時,窗外已經是一片天光大亮。

  那扇窗不甚明淨,鏽跡堆疊。

  她驟然清醒了許多,一下子反應過來這裏並不是她的家。

  晨光柔軟,灑進來的光線落在沙發上仍然沉沉睡著的那個少年,那件原本蓋在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他不知不覺地壓在了沙發的縫隙裏,除卻她昨晚纏在他肩背與胸膛的紗布,沒有任何衣料遮擋的他的腰身纖瘦,每一寸的肌膚細膩冷白,因為褲腰稍鬆,所以他側身躺著的時候,流暢的腰線下是半邊的胯骨若隱若現。

  桑枝呼吸稍亂,反射性地閉起眼睛,耳畔是他清淺的呼吸聲。

  她愣了一下。

  如果他真的是鬼,那麽他為什麽會有呼吸,又為什麽……會流血受傷?

  可當桑枝輕手輕腳地走到沙發背後,屏著呼吸伸手去拽嵌在沙發縫隙裏的衣服時,她卻分明看見,他身上的紗布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得鬆鬆垮垮的了,她昨天綁在他肩背後的蝴蝶結也已經沒了。

  從她俯身的角度看下去,她看見,昨天還被紗布裹著的那些血肉外翻的傷口竟然都已經消失無痕。

  沒有一道傷疤,一點血痂。

  他仍在熟睡,大約是昨夜翻來覆去太多次,頭發已經淩亂得不成樣子,還豎著兩縷呆毛。

  那隻狸花貓就睡在他的身旁,蜷縮成了一團,也發出了舒服的呼嚕聲。

  桑枝匆匆忙忙跑回家,站在家門前掏了掏衣兜,才想起來自己昨天晚上再回來那一趟太急,把鑰匙忘在玄關的櫃子上了。

  她隻好伸手敲門。

  桑天好打著哈欠從臥室裏走出來打開門的時候,他抓了一把頭發,眼睛半睜著,還帶著幾分迷蒙睡意,“你這麽早出去幹什麽了?鑰匙也不帶。”

  “……跑步。”

  桑枝小聲地答了一句,莫名有點心虛。

  她哪裏是跑步去了,分明是去撿了一個“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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