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1章 這很好
作者:玉聽蘭      更新:2020-12-28 19:39      字數:4373
  娘親的葬禮說盛大也不盛大,說小也不小,畢竟敕樂關這裏,能做出什麽盛大的葬禮呢,多數隻是和母親交好,感念母親良善的人來送葬,比如說敕樂關的乞丐們。

  母親的遺體在火焰之中漸漸化成灰,這裏沒有母親能下葬的地方,而父親不願意讓母親深埋在冰冷的地下,將她化成了灰裝在一個很好看的花瓶裏,擺放在自己的床頭,那樣就好像妻子仍舊在世一般。

  葬禮過後,傅靈光照常的起床做飯、洗衣,做著自己的活計,而父親也依舊開始了他的當差生涯。

  敕樂關的關長大人的兒子長到五歲的時候,開始讀書了,不知怎地他想到了傅修儀,知道他學問很好,便請他來教自己的兒子。

  因為這個緣故,傅家的日子也漸漸好過起來,每個月能額外得到些許散碎銀子來貼補家用,而因了關長大人的另眼相看還有竇五、金六的保駕護航,自然也沒有什麽人敢再欺負傅修儀了。

  傅靈光的日子也好過許多,不用再去賣力氣,平日隻在家中操持家務就可以了,可是盡管是這樣,她心中卻空了好大一片。

  身後再也沒有娘親柔聲叮囑她女兒家要舉止文雅些,驀然回首之時,隻有自家空蕩蕩的院子,和滿目的黃土牆。

  父親如今不會再受人欺負,也能掙到銀兩了,能給阿娘看病了,可已經沒有阿娘了。

  她撥弄著麵前的韁繩,猛然間反應過來,這些日子她已經很少想起二哥哥了。過了這麽多年,他應該早就忘記自己了吧?

  他是高門子弟,而她不過是個罪臣之後,京城和敕樂關隔開的不隻是他們的人,更還有聯係他們的感情。

  爹爹自從阿娘死後,變得沉默起來,原先無論怎麽回家,他都會在阿娘跟前說上些許趣事,可如今他一從衙門回來,就隻帶著他的小酒壺躲回房間之中,有時候傅靈光還能聽見從房間中傳來的隱隱約約的啜泣聲,像是從敕樂關外曠野之上嗚咽的風聲,帶著刺骨的寒冷和心酸。

  父女倆的生活就這麽平淡無奇地過著,傅靈光之前在母親身邊還要維護自己的形象,如今阿娘不在了,她也就用不著再遮遮掩掩了。

  鎮日裏在大街上遊走,有時候衙門裏會送來關外牧民的馬匹,竇五和金六帶隊去接馬的時候,會帶上她。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學會了騎馬,和那些牧民也打成了一片,看著牧民的那些孩子,有的孩子的母親死在了北疆的鐵騎之下,也沒有人會來幫他們伸冤,而他們渴望著敕樂關內的安穩生活,大啟朝卻難以接受他們。

  不知怎麽回事,誰聽說了傅修儀的名聲之後,有人小心翼翼地向傅靈光提出能不能也讓他們的孩子學習,傅靈光猶豫不決,回到家中之後到底還是向父親提出了這一事情。

  父親在母親死後一直晦暗無光的眼神猛然地亮了起來,“愛敬盡於事親,而德教加於百姓,刑於四海,好啊,這很好啊!”

  傅靈光知道那是什麽意思,看著父親的模樣也緩緩地舒了一口氣,這件事情對於她,對於那些牧民,對於那些孩子,更對於父親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母親若是在天上能夠知道這件事,也應該會很開心的罷。

  不知道父親怎麽和關長商量的,不過幾日之後,一間小小的學堂就在敕樂關外的帳篷中立了起來,往前就是敕樂關巍峨的關口,而往後便是牧民們驅逐著牛羊和馬匹四下遊走,她坐在敕樂關外高高的土坡之上,看著那個帳篷,風沙從她臉頰之上劃過,這種感覺美妙極了。

  從此之後,父親在帳篷中教書,她剛開始偷偷地混在敕樂關的衙役之中四下遊走,到後來那些騎兵和守軍也認識她了,她就混在騎兵之中跟著他們騎馬巡邏,在馬背上唱歌喝酒,日子很是快活。

  那個時候她心裏再也沒有想過二哥哥,不對,或許想過,卻不再和以前一樣心存幻想,想著他來敕樂關看她了。

  她心想,就這樣在敕樂關過上一輩子也未必不好。與風為伴,和雲一樣自在。

  可好景不長,大概過了兩年多之後,京城突然傳來消息,在軍中一直備受尊敬的平遠將軍被擼了職位榮養在家,京城之中再也沒有平遠將軍這個人物,而一向威震邊疆的明家也漸漸地衰落下去。

  北疆蠢蠢欲動,父親的學堂開不起來了,關長大人也不許她再混在騎兵之中,敕樂關中嚴陣以待,草木皆兵,人人臉上都掛著壓抑的驚懼。

  關長看在父親教習他兒子的份上,暗示他們現在可以離開,到時候他會向朝廷報一個兩人死於惡疾,從此之後他們就自由了。

  傅靈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看向父親,卻見父親沉默了良久,堅定而緩慢地搖了搖頭,“罪臣不死,便永遠是大啟的臣子,無論何時都要和大啟共進退。”

  關長大人聽見這話,長歎了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傅靈光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滋味,又想讚同父親又不想讚同父親,他們就是因為陛下受了奸賊蒙蔽才落到如此境地,母親也因此而死,父親為什麽還要固執己見,將自己當做大啟的臣子。

  陛下的心裏早就不記得他這個臣子了,他為什麽還要這樣堅定?

  她雖然這樣想,卻沒有說出口,隻是轉身接著去打水去了,因為這樣的事情,敕樂關中的生意人都少了許多,頓時變得蕭條不堪,昔日裏熱熱鬧鬧的酒坊現在也沒有什麽人了。

  她獨自坐在一旁喝酒發呆,她其實並不愛喝酒,隻是酒坊的這個位置能看到從京城來的官道,所以她才喜歡坐在這裏。

  不,不,不,她才不喜歡看從京城來的官道呢。

  一旁的娜羅緩步走上前來,漂亮的眼睛看著她,笑眯眯地道:“你心裏是不是有一個你喜歡的人?”

  傅靈光臉一紅,扭過頭來白了她一眼,當即搖頭否認。自從上次打架之後,和竇五還有金六混熟了,自然而然地和娜羅也混熟了。

  娜羅端了一碗酒坐在她麵前,一口喝了大半碗,看著她微笑著道:“你來敕樂關這麽久,可骨子裏還是一副中原女子的做派,你們中原女子就是害羞,明明喜歡一個人卻不肯說,這樣的話,那個人怎麽能知道呢?”

  傅靈光沉默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娜羅,那個人估計已經忘記她了。想了想之後,她笑著抬起頭來道:“那你呢?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娜羅一向大方坦蕩,就連對她承認自己喜歡上了竇五也毫不遮遮掩掩,傅靈光驚呆了,在她看來竇五模樣什麽的可都比不上妖嬈美麗的像花兒一樣的娜羅,而且人還粗魯至極。

  娜羅笑眯眯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你不知道,他來這兒喝酒是為了保護我。”

  竇五是看她一個異族女子在敕樂關中賣酒艱辛,又恐地痞流氓欺負她,所以才時常來這兒喝酒,當然了,剛開始自然是存著沾些便宜的想法來的。

  這些年,竇五改變了很多,娜羅都看在眼裏,而她也對這個男子開始動了心思。

  傅靈光沉默不言,對於這樣的事情,她自然不知道說什麽好,隻知道娜羅在一旁用家鄉的語言說了一句話,隨後笑吟吟地翻譯給她聽。

  “我要告訴我的情郎,我要為他穿上雪白的嫁裳……”

  娜羅是異族人,他們那裏成婚女子都要穿上雪白色的衣裳,表示對丈夫感情的純潔無瑕,就像山頂上的雪一般幹淨。

  傅靈光支著下巴微微地笑了起來,她突然想到母親告訴她的話,你要永遠相信你愛的人,可是她呢,會不會永遠相信他?

  娜羅雖然是賣酒的,但是她也喝不了多少酒,不過一會兒耳邊就響起了她唱歌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一首情歌,唱給自己的情郎的。

  傅靈光低下頭來微微地笑了起來,或許吧,她永遠都是個中原女子,中原沒有異族這樣火辣的情歌,卻有一首詩,是這麽寫的。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而那首詩的開頭是這樣的,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傅靈光低低地念著這兩句詩,不知是那詩中的情感打動了她,還是娜羅的酒醉倒了她,她昏昏沉沉地趴在酒坊的桌子上睡覺了。

  等到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關外的喊殺聲此起彼伏,而敕樂關中的衙役和官差四下奔走,忙碌個不停。

  她和娜羅躲在角落裏,她能感受到娜羅的手在瑟瑟發抖,她們在角落裏終於等到了天亮,突襲的騎兵被打跑了,可竇五再也回不來了。

  這種小打小鬧,朝廷是不會管的,關長大人調動了所有的兵馬,卻奈何那些騎兵奸詐狡猾,最後連衙門裏的官差都出動了。

  竇五和金六那樣的半吊子怎麽能打得過悍勇的北疆騎兵,所以他再也回不來了,也聽不到娜羅給他唱的情歌了。

  在事情結束的兩個月後,娜羅要離開敕樂關回家鄉去了,她說她忍受不了待在敕樂關裏,天天想著竇五有朝一日會突然出現,告訴她其實他是騙她的。

  傅靈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想告訴娜羅中原的那句詩,可又怎麽能告訴呢?就算我要堅守信約,你卻不能衝破生死之隔。

  她送娜羅出了關,娜羅對她笑了笑,然後伸手抱了抱她,低聲道:“我們米特人還有一句話,就是如果你的情郎不來找你,你也可以去找他,完成你們的誓約。可是我完不成了,我留在這裏會覺得對不起他的,所以我要回家去了。”

  傅靈光呆呆地看著她,沉默了半晌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目送著娜羅騎馬遠去了,背影漸漸消失成夕陽中的一個小小的黑點。

  敕樂關中的許多人都離開了,娜羅走了,竇五死了,金六也斷了腿,不再能當衙役了,他無父無母,傅靈光將他接到自己家中,平日裏照顧他吃喝,金六對她感激不盡,甘願賣身為傅家的家奴。

  傅靈光沒有拒絕也沒有承認,她隻是想笑,傅家如今都已是這般模樣了,還要什麽仆人嗎?

  東躲西藏擔驚受怕的日子過了將近一年多,父親不知怎麽地突然忙碌起來,去衙門的時間越來越多越來越長,有時候一天兩天都不回家,讓人實在太過驚訝。

  而傅靈光也已經十六歲了,再過兩個月她就十七了,在敕樂關的這些年,她似乎都忘記了自己的生辰,這一次的生辰也打算就吃點醬牛肉和金六一樣喝點酒就可以了。

  金六的腿傷漸漸地好了,隻是他不能再正常的行走了,以後都會是個瘸子,傅靈光在他麵前說話無忌,經常取笑他,他也不在意,還時常在她麵前耍寶,比如說金雞獨立,經常逗得她哈哈大笑。

  隻有在那個時候,傅靈光才覺得日子好像重新回到了之前的模樣,不過也隻是一瞬罷了。

  可能是她們走了黴運太久了,老天爺都看不過眼了,又過了將近半年的時,京城之中的三封信報同時抵達,帶來了傅家的好運。

  一封寫的是先帝駕崩,一封寫的是新帝登基改年號為羲和,而另一封則寫的是叛黨劉瓊已除,傅修儀是被冤枉的,從即日起官複原職,而陛下也知道了他在敕樂關推行的仁政,讓關中子弟也有書可讀,大加讚賞,著令他即刻啟程回京麵聖。

  信報到的那一日,所有人都趕來傅家道喜,就連關長大人也麵帶笑容,拱手稱呼,昔日衙門裏的人更是對父親尊敬有加,父親拿著信報的模樣像是想要熱淚盈眶,又像是悲從中來,實在難以用語言描述。

  傅靈光靜靜地坐在一旁,心頭卻帶著幾分惶惑,父親官複原職,那她們都要回京了,那她……是不是即將要見到二哥哥了?

  她咬了咬唇,一句話也沒有多說,隻是低著頭不言語,金六不知怎麽地,知道這個好消息之後卻沒有太多的歡喜,隻是沉默地陪在她身邊,躺在院子裏的胡床上看著天上的月亮。

  “姑娘……”一道艱澀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傅靈光詫異地扭過頭去,金六慌張無措地趕緊幹咳了一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