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0章 鬧個笑話
作者:玉聽蘭      更新:2020-12-28 19:39      字數:4310
  說完之後,她像是自嘲般的淡淡一笑,隨後轉過身來,看了看滿地狼藉,在地上撿起兩根和自己帶來的差不多的兩根木頭,這才滿意一笑,隨後看著縮在一旁話都說不出來的胡姬,淡淡地道:“我說了,酒錢他們兩個付,別來找我要了。”

  胡姬滿眼驚懼地看著她,隻恨不得自己縮到樓梯的木縫之中,哪裏還敢問她要酒錢,哆哆嗦嗦地答應了。

  傅靈光這才滿意一笑,緩緩地走出了門,抬頭看去,忍不住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敕樂關的月亮真大呀,又白又亮,可卻怎麽也照不出她心上人的身影。

  她悄悄地回到家中的時候,爹娘已經睡下了,傅靈光一向讓他們放心,並沒有察覺出女兒不在家中了。

  她摸回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時才察覺出酒意緩緩上湧,身上熱騰騰的,仿佛之間好像回到了幼年之時,她吃過飯躺在床上,阿娘叫人攏好了地龍,屋子裏熱乎乎的,一點都不覺得冷。

  而她睡得很安心,因為她知道,第二天一早二哥哥就會來叫她出去玩,她們一起去園子裏放風箏。

  他說過會來看自己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來?

  第二日一早醒來時,夢中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傅靈光怔怔在坐在床頭,看著房中四下的土牆,半晌之後彎起嘴角自嘲般地笑了笑。

  他怎麽還會來呢?她們是罪臣,是被流放到這裏的,別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又怎麽會來呢?

  收拾好了衣裳和心情,她出了門,看著父親背影佝僂離家往衙門而去,侍奉母親吃藥和用過飯之後,母親沉沉地睡去了,她思前想後,放下手中的木柴,轉身出了門。

  敕樂關的這個小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們就住在城南的一處小宅院裏,從這裏穿過去走上一刻鍾的路程就能到衙門裏。

  父親在那兒守門,興許是竇五和金六傷的嚴重還沒有回來,父親一個人隻坐在一旁表情麻木地看著麵前來往的一切。

  衙門中不時有人出入,卻沒有人多看在這門口守門的老頭一眼,而她曾經溫和文雅氣度翩然的父親像一截漸漸枯老的木頭,無人問津。

  她眼窩中一陣發酸,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背過身去偷偷地擦去即將要滑下來的眼淚,一定是敕樂關的風沙太大了,所以才會迷了眼睛。

  接下來的幾日,靈光都暗中跟著父親到衙門門口,半個月之後竇五和金六終於回來了,他們在路過傅修儀身邊時,臉上的肌肉忍不住抽搐了片刻,隨後腳步匆匆地離開了。

  傅靈光眯了眯眼睛,片刻之後轉身往衙門後院走去,過了將近一個時辰之後,才見自己的父親提著一個恭桶身形蹣跚地走出來,他的手是拿筆的手,筆下能寫出萬千生靈的辛酸與悲苦,而如今卻難能描繪出他此番情形的萬分之一。

  “哼!你個狗東西!還敢來嚇唬老子,你如今是在這衙門裏,這衙門裏頭是老子最大,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猖狂冷笑的聲音傳來。

  傅修儀身形一頓,緩緩地搖了搖頭,麵前的衝天臭味讓他連歎氣都不敢,對於身後的聲音更是置若罔聞,將那恭桶費力地提到車下,一旁看著他要倒恭桶的人臉上帶笑,這種情形他見的多了,不過是鬧個笑話罷了。

  “怎麽樣?你以前是大官,定然是看不起我們這些小人的吧?如今呢,又能如何?你不還是得在我手底下討生活!”竇五得意地冷笑著,看著傅修儀的身形,衝一旁的金六使了個顏色。

  金六會意,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傅修儀身後,剛要抬腳踹他一腳,讓他正好跌進糞桶裏,卻隻聽見身後風聲突至,他還來不及回頭看一眼是誰,後背猛然傳來劇痛,自己的身體也不受控製一般飛了起來,然後重重地砸進了一旁的糞車之中,汙臭四濺。

  變故陡生,一旁的竇五驚訝的張大了嘴,而一旁趕糞車的車夫也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傅修儀更是詫異不已,直起身來,卻見傅靈光坦然地立在原地,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冷然,一雙眼睛冷冷地看著竇五。

  竇五心頭一跳,當即尖叫起來,“你、你——”

  話還沒有說完,隻見傅靈光手腳利索上前兩步,一把抓住他的衣裳,力氣極大,就連竇五掙紮都沒能撼動分毫,直到他的臉浸入了糞桶之中。

  在車夫和傅修儀震驚的目光中,傅靈光一句話都懶得說,隻按著他的後脖頸,像是強壓牛喝水一般,將他的腦袋在糞桶之中浸了個遍。

  整個過程一點動靜都沒有,甚至不曾給兩人呼救的機會,直到傅靈光覺得心中的怒火消散了之後,這才鬆開了手,看著自己身上被濺到的汙臭,也一點反應都沒有,隻扶著自己的父親在一旁的台階上坐下,不顧父親震驚的模樣,隻看著那車夫冷冷地道:“你知道該怎麽做了?”

  那車夫嚇得渾身顫抖,生怕她也給自己來一下這個,當即點頭哈腰地應著,抖抖索索地提起糞桶將汙臭都倒了進去,而一旁的竇五和金六差點被臭氣熏死,被那車夫拉出來放在一旁,癱軟在地上。

  衙門的後巷中沒有多少人來,多半也就是淨軍在這兒收拾夜香,這般情形並沒有多少人看到。

  傅修儀坐在一旁,半晌後才回過神來,抖著嘴唇看著女兒道:“靈光,這、這……”

  傅靈光麵不改色,安慰了父親兩句道:“爹爹別擔心,我這是和竇五爺和金六爺鬧著玩的。”

  鬧著玩是這般鬧著玩的?傅修儀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竇五和金六癱在地上,良久之後才回過神來,終於找回了一絲神智,當即便跪在地上求饒起來,“我說傅姑娘,我不敢了,我們再也不敢了。以後也不會對傅大人無禮了,您就饒過我們吧。”

  “沒關係呀,你們和我爹爹不過是鬧著玩的,我也是和你們鬧著玩的罷了。”傅靈光淡淡一笑,聲音中還帶著幾分笑意,一副全然無辜的模樣。

  竇五和金六對視了一眼,用力地咬了咬牙,臉上的大糞還掛在臉上要掉不掉,遲鈍了片刻這才大力地點頭道:“是是是,是是是,我以後也不會和傅大人鬧著玩了,您大人有大量,就高抬貴手饒過我們吧,饒過我們吧。”

  傅靈光滿意地一笑,隨後扭頭看向傅修儀道:“爹爹,這竇五爺和金六爺經不起玩笑,身上這般臭烘烘的,您說怎麽辦?”

  “胡鬧!你這孩子,這般如何能現於人前,我去給他們打點水來衝洗衝洗才好。”饒是傅修儀再遲鈍,這會兒也看明白過來,心中的震驚可是不小,在他眼裏,女兒還是曾經那個撒嬌讓他買桂花糖的小女兒,如何成了眼前的這個模樣?

  聽見這話,竇五和金六更是滿心感激至極,不住地磕頭,口中連連道:“傅大人仁善,傅大人仁善,多謝傅大人,多謝傅大人。”

  若是他們這般模樣被人瞧見,在這衙門裏,他們也就不用混了。

  傅修儀看著眼前的兩人,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去衙門裏頭取水給兩人衝洗,傅靈光則淡淡地坐在一旁,看著抖若篩糠的兩人,片刻後才舒了一口氣道:“你們知道的,我傅靈光說到做到,上次說的話依舊作數,今日你們瞧見了,不管以後我爹爹受了什麽傷,便是衣角上沾上一點土,我也不管是誰做的,必定會來找你們,聽到了嗎?”

  竇五和金六急忙點頭,一疊聲地答應下來,他們還能說什麽不字嗎?欺負傅修儀那也是上頭發下來的話,當初押解傅家一家到敕樂關時,那京城的官爺特地吩咐的,到後來那官爺走了,這敕樂關天高皇帝遠,便是不做也沒什麽,隻是他們兩個鬼迷心竅,非要欺負人才覺得痛快罷了。

  看著兩人的模樣,傅靈光這才緩緩地舒了一口氣,滿意地點了點頭。隻是她並不知道的,自己的父親在進門之後停住了腳步,立在門口聽見女兒的話後,眼中湧起一抹淚意來,半晌之後才擦了擦眼睛,去一旁打水去了。

  因了這份緣故,也因了傅修儀為人的確正直良善,並沒有落井下石,竇五和金六從此之後便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別說欺負傅修儀了,就是衙門裏的人對著傅修儀開玩笑,都嚴令喝止不許胡亂開口。

  眾人大惑不解,卻不敢多問,傅修儀在衙門中就如掛了個閑職一般,平日裏若不是他非要堅持守門,竇五和金六就差將他供起來了。

  父親如今安然無恙,傅靈光這才算鬆了口氣,照常恢複到在家中打水劈柴做飯的日子,別的不說,母親病重需要她照顧的太多了。

  父親那些微薄的俸祿養活不了母女二人,更支撐不了母親的藥錢,傅靈光拚命地打柴打水,來換取些許銀兩來給母親看病。

  可盡管如此,在傅家來到敕樂關的第五年春天,傅夫人來不及看敕樂關第一縷春風吹開楊柳和花朵時,便病故了。

  那一天傅靈光很是歡喜,這兩天母親精神好了許多,還說想吃街上的醬牛肉,她好容易攢下幾個大子兒,又幫著那肉鋪老板搬搬抬抬,幹了許多活之後,那老板終於給她一小包醬牛肉,讓她帶回家中孝敬爹娘。

  剛走到門口,就察覺出院子裏不同尋常的冷寂,一絲若有似無的哭聲傳入耳畔,她心中一驚,足下發力衝進了正房之中。

  正房中,父親跌坐在母親的床前,攥著母親的手張大了嘴大哭著,似是悲痛過度,隻有一丁點的哭聲從他喉嚨之中發出來,悲愴至極。

  她從未見過父親這般模樣,全然沒了形象,就像是尋常的粗魯丈夫一般,眼淚鼻涕都混合在了一起,一張臉扭曲的像是被丟在地上踐踏過的紙張一般,而母親靜靜地躺在榻上,嘴角處還含著一絲微笑,安寧而平靜。

  她心中一顫,手中的牛肉便掉在了地上,她的阿娘死了,這一句話不停地在她腦海中回蕩著。

  那個飽讀詩書,溫柔的像是一片雲一般的阿娘死了,會刺繡,會幫她和阿爹縫補破了的衣裳的阿娘死了,那個告訴她“你要永遠相信你愛的人”的阿娘死了。

  再也沒有人會攬著她手把手地教她寫字了,再也沒有人會嗔怪地點著她的鼻頭,打趣她連個衣裳也不會縫,二哥哥不會喜歡這樣的女孩子了,也再也沒有能溫柔地叫她一聲,“靈光。”

  她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她早就知道阿娘會死的,在來敕樂關的路上,娘親就病的很嚴重了,隻是她放心不下自己的丈夫和女兒,在敕樂關這樣的寒苦之地,竟也熬了五年之久,如今看到丈夫不再身上帶著土和傷回來,女兒也漸漸長大,能夠做飯洗衣照顧自己的生活,她提在心口的那一口氣終於消散了。

  病魔折磨了她這麽久,她都是靠著一絲信念來作鬥爭,如今她終於不用再熬著了,她終於能安心的去了。

  傅靈光眨了眨眼睛,什麽也沒說,扶起父親坐到一旁,然後有條不紊地開始料理母親的後事,母親雖然病重,但是時常做些繡活來貼補家用,便是和附近的鄰居們感情也很要好,連竇五和金六都來了,誠惶誠恐地立在一旁,幫著扶靈抬棺,還小心翼翼地安慰她,像是又怕被她毒打一般,樣子很滑稽。

  她咧了咧嘴角,表示自己收到了他們的善意,他們卻嚇得下意識地抱住了頭,隨後才訕訕地放開手,走到一旁去了。

  父親雙目無神,母親走了,他的一半靈魂都沒有了,傅靈光看著父親,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麽,如果不是他獲罪流放至此,母親的病也不會這麽嚴重,京城中有好的大夫,也有人侍奉著,不需要母親如此勞累,她最起碼還能多活十幾年,可如今她就這麽去了。

  她垂下眼睛來,將紙錢丟進火盆之中,在那炙熱的火焰之下,她終於掉下了眼淚。

  從此之後,她就是沒有阿娘的傅靈光了,她再也不是京城之中母親疼愛還有二哥哥保護的傅靈光了,在這敕樂關中,她隻能強大自己,才能保護自己和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