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章 仁義禮智信
作者:玉聽蘭      更新:2020-12-28 19:39      字數:4341
  阿娘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敕樂關裏沒有什麽好的大夫,而那些侍奉他們的下人們也在不知不覺中病的病,死的死。

  那個很疼愛她的安伯,將她當做親生女兒對待一樣的安伯,臨死前不許她去見他,她隻能隔著破爛的門窗哭個不停,到後來廚娘嬤嬤眼圈發紅出來告訴她,安伯不願意見她是因為他病的很厲害,是要命的痢疾,他整個人身上又臭又爛,就是死了都沒有全屍,隻能一把火燒了下葬,連衣裳都不能留下。

  傅靈光在那一刻終於明白過來,自己家中遭遇的變故是什麽,爹爹為官數年,乃是名士大儒,隻因說了和朝廷中當權的宦官的壞話,就被流放到此地。

  敕樂關並不是什麽父親外任之地,而是大啟朝最西北的一處關卡,這裏時常會有北疆騎兵騷擾,天氣更是惡劣至極,根本就不是人生活的地方。

  安伯的死是讓她認清自己所處環境的第一步,而她好像是在那一刻猛然長大起來,不再是那個被爹娘庇護疼愛的傅家大小姐。

  她親手燒掉了安伯的屍身,將所有的衣裳都盡皆付之一炬,熊熊的火光衝天,灼熱的氣息席卷著敕樂關幹燥的天氣炙烤著她的皮膚,微微緊繃的感覺之中,她眼眶之中幹涸無比,一點眼淚都流不出來。

  等安伯死去之後,又過了一年多,這狹窄偏僻滿目都是黃土的地方隻剩下他們父女三人了,爹爹日複一日的去衙門中看大門,有時候時常會受到人的欺負,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滿是塵土的回來。

  而這時,娘會撐著病體,替他縫補裂開的衣裳,她在一旁緊緊地攥著拳頭,眼睛似乎都被父親身上的那些淤青給刺痛了一般。

  爹爹總是寬慰道:“青天烈日之下,亦會有陰影所在,不過天道昭昭,必不會讓那些蠅營狗苟長存。”

  傅靈光一向信服父親,可這一次她沒有了耐心,如果這樣的話,這些跳蚤一般的人為什麽總在他們麵前蹦來蹦去?

  在這樣的赤貧之地,有的人或許不相信仁義禮智信,可有一樣東西是通行無阻的最好憑證,那就是——拳頭。

  她小時候就力氣頗大,這些年的磨煉下來,她一個人都可挑起兩桶滿滿當當的水桶,別人要花費三趟才能倒滿的大水缸,她一趟半就能倒滿,還有家中的桌椅板凳,她輕輕鬆鬆就能當做玩意似的拿在手上。

  是以……當父親再一次一瘸一拐地回來的時候,她趁著爹娘不注意,走到院子裏從自己白日裏劈好的柴火中挑出兩根來,往身後的腰帶上一別就出門了。

  敕樂關的夜晚因了天氣嚴寒,並沒有多少人,可有一處人是不少的,那就是西街的酒坊處,那裏有著金發碧眼的胡女,還有十裏飄香的粟米酒,平日裏傅靈光是不來這裏的。

  並非是父母不許她來,而是這裏的人看不起從中原而來的漢人,覺得他們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雞,滿口隻曉得之乎者也,卻連一個羊排都抬不動。

  她趁著夜色緩緩地走到酒坊時,門口的棚簷下坐著兩個官差打扮的人,那是父親所在衙門裏的人,在這敕樂關,天高皇帝遠,要說王法最大,也頂不住衙門裏衙役最大。

  她冷冷地笑了笑,隨後走上前去,坐在原地要了一碗酒水,她並沒有打過人,心裏還有點害怕,聽說粟米酒很烈,她想壯壯膽子。

  上酒的胡女端著酒過來,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裏滿是不屑,如今的傅靈光已脫去了幼年時候的肥胖,如今身形瘦削卻緊實,在這敕樂關中塗脂抹粉等於往臉上抹土,是以她也從來沒有塗過脂粉,昔日白皙的膚色如今被曬成了小麥色,便是她紮著的頭發也是隨意束在腦後的,昏暗的燭火下,瞧著便如一個中原小郎君一般。

  “喲,這是哪裏來的小郎君?可要在我這酒坊裏歇上一晚,便可免了你的酒錢。”胡姬笑盈盈地上前來,順手摸了一把她放在桌麵上的手背。

  傅靈光眼睛動了動,隨後端起自己麵前的酒碗一飲而盡,在胡姬驚訝的目光中淡淡地道:“這邊兩位會付。”

  被指著的兩個官差原本正在說笑,聽見這話詫異地扭過頭來,這酒坊中沒有別人,隻有他們三個,傅靈光說的隻能是他們兩個。

  “臭小子,你是哪根蔥?憑什麽叫我幫你付酒錢?”一個官差聞言大吼起來,滿臉不耐煩地看著她。

  傅靈光知道他叫竇五,是差役中的頭頭,也是對她父親冷嘲熱諷最厲害的人,而另一個叫做金大青,旁人都稱金六的,是竇五的狗腿子。

  她眉頭挑了挑,隻覺得一股熱氣從肚腹中升騰而起,就像一團火焰一般。

  見她不說話,竇五一旁的人當即便大怒起來,在這敕樂關還沒有人敢不把他們兩個放在眼裏,過往的行商,擺攤的小販,哪一個不是恭恭敬敬的,豈容“他”這般無視?

  傅靈光緩緩地舒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眼眸亮若星辰,“我不是哪根蔥,也不為什麽,因為我沒錢。”

  聽見這話,眾人都是一愣,驚訝地看著她,仿佛在看著一個傻子一般,片刻後才爆發出一陣大笑聲,“你沒錢也敢吃白食?好大的膽子,我看你是皮癢了!”

  怦然一聲巨響,金六上前用力地將刀鞘敲在她的桌麵上,那碗盞震了兩震,胡姬緩緩地退後了幾步,臉上露出一抹看熱鬧的笑意來。

  金六見她麵色毫無所動,頓了頓之後低下頭來看了“他”兩眼,眼中帶出一抹狐疑來,片刻後才道:“這小兔崽子長得怎麽這麽眼熟?倒像個娘們兒似的!我在哪裏見過不成?”

  “哈哈哈,老六,莫不是你在醉紅樓裏的兔兒爺?”竇五哈哈大笑,端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在他看來,這傅靈光不過是個豆芽菜一般,金六隨隨便便就能拿下了!

  金六也哈哈大笑,傅靈光臉色一頓,登時猛地一仰頭,怦然一聲巨響,金六當即便捂著臉嗷嗷大叫起來,“混賬!混賬東西!竟敢使陰招!你找死!”

  一旁的竇五見勢不妙也猛然站了起來,厲聲喝道:“混賬!你知道我們二人是誰麽?竟敢毆打官差,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傅靈光緩緩地站了起來,轉頭看向兩人目光平靜,嘴角處卻揚起一抹冷冷的譏笑,“竇五、金六,我當然知道你們是誰,我打的就是你們!”

  聽見這話,兩人都是一愣,金六費力地從手指縫中看向傅靈光,腦海中一個激靈,當即便大聲道:“五爺,五爺!她是傅家的那個女兒!傅家的那個女兒!”

  竇五聞言吃了一驚,傅家有一個女兒他們是都知道的,隻不過傅修儀向來保護家人的緊,他們再怎麽混賬也不會找別人的妻女禍害,誰知道這丫頭竟然找上門來了?

  “什麽?”竇五眯著眼睛細瞧,在燭火照映下,果然瞧出傅靈光的眉眼來,確實是個女娃子,可她眼中的熊熊怒火和滿臉的冰冷,讓他們吃了一驚。

  “你個臭丫頭?想幹什麽?怎麽著?我讓你爹刷恭桶,你不樂意了?哈哈哈,他如今可是個閑差,一個從九品的芝麻小吏,甭管什麽差事,我吩咐他他就得幹知道嗎?”似是看到了傅靈光眼中的憤恨和惱怒,竇五愈發的得意洋洋起來。

  傅修儀的活計本也不是非要刷恭桶,隻不過是他是因罪到此,便是不管當年多大的官,到了這兒都得老老實實地聽他的話,能使喚曾經高高在上的官大人,竇五心中的惡趣味得到強烈的滿足,是以便更加狠勁地欺負傅修儀。

  刷恭桶、擦門前的青石板,去牢獄裏頭給犯人送飯,被犯人嘲弄和嬉笑都當做視而不見,任由他被打罵折辱,更甚一次是因了鬥毆打死了人,現場血流成河,便是人的腦漿都被打了出來,可怖至極,就是那常年經手死人的仵作都忍不住嘔吐惡心。

  原本是不用他去的,可他正好在旁邊路過,便叫他去將那犯人給拖到義莊裏頭,看著傅修儀的臉色都變了,他們更是高興的哈哈大笑。

  他將這些事情一一說出來,看著傅靈光眼中的怒火更加高漲,更加得意的緊,猖狂地大笑著,拿著刀鞘漫不經心地敲著一旁的桌子,“怎麽樣?我比你爹官大,官大一級壓死人,你沒聽說過嗎?”

  傅靈光渾身燥熱難當,適才喝下去的酒也開始漸漸泛勁了,她緩緩地從背後抽出一條圓實的木棍來,冷冷地道:“聽說過,但你也應該聽說過,刀劍不長眼,打死莫還口!”

  “就憑你!哈哈哈哈——”竇五得意地大笑著,將手中的刀丟到了一旁,擺出架勢來,“小姑娘,我要是打傷了你,你說你爹會不會哭鼻子?”

  傅靈光眼眸一凜,再也懶得再說什麽,提起棍棒便揮舞了過去,不過幾招之後,適才還看熱鬧的胡姬臉色漸漸發白,不自在地緊緊地握住了一旁的柱子,口中用胡語嘰哩哇啦地大叫著。

  而一旁的金六緩過來臉上的疼,瞧著自己的老大被傅靈光踩著胸口,拳頭虎虎生風地往他臉上招呼,而竇五已是渾身脫力一般地癱軟在地上,臉上鼻青臉腫,而傅靈光為什麽要用拳頭,那是因為適才的棍子已經被她打斷了。

  瞧著這般情形金六怎能坐視不理,當即大叫一聲,便抽出刀來往傅靈光身上看去,傅靈光並沒有習過武,卻有著驚人的反應能力,當即頭一偏便躲了過去,而金六的刀不偏不倚地就砍在了竇五的肩膀上。

  一陣殺豬似的尖叫聲傳來,金六慌裏慌張地鬆開手,所幸他的力氣不足,隻是砍中了他的肩膀,卻並沒有砍的多深,不過饒是如此,也濺出鮮血來。

  傅靈光臉上都被濺了血跡,她冷冷一笑,隨手抹了一把臉,血跡洇染開來,更顯得她的麵容嚇人的緊,像是索命的惡鬼一般。

  竇五本疼的五髒俱裂,瞧見這般模樣,當即從喉嚨中發出一道詭異而破音的尖叫聲,腦袋一歪,便暈了過去。

  傅靈光皺了皺眉,臉上露出幾抹譏誚來,站起身來看著嚇得麵如土色的胡姬,冷冷地道:“拿一碗烈酒來!”

  胡姬嚇得魂不附體,不知道如何是好,傅靈光眼眸一冷,“還不快去?”

  胡姬渾身一哆嗦,這才急急忙忙地往一旁走去,而金六則是哆哆嗦嗦,顫抖著雙手,“我可不是故意的,我可不是故意的啊,大哥!”

  傅靈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帶著幾分譏誚,“他沒死,包紮一下就好了!蠢貨!”

  不知為何,阿娘向來都教她讀書識禮,從不曾教過她說過一句粗話,可她這會兒說出來,隻覺得渾身舒暢的緊,也像是她原本就會那般自然。

  金六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已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待那胡姬送過一碗酒來,傅靈光舒了一口氣,抿了一口潤潤喉嚨,隨即便將一整碗烈酒倒在了竇五的傷口上。

  原本昏死的過去的竇五疼的臉色都白了,怪叫一聲醒了過來,看著傅靈光大馬金刀地坐在麵前的椅子上,早已沒了先前的氣焰,“你、你想幹什麽?你要殺了我,你爹也活不了!”

  傅靈光眼風一掃,他登時噎住了,隨後才見她淡淡地道:“我不想殺你,你,去給他包紮好傷口!”

  金六剛要表示遲疑,傅靈光看了他一眼,他便覺得渾身像是沒了力氣一般,隻能老老實實地走到自己老大身邊,替他包紮傷口。

  傅靈光看著兩人的模樣,淡淡地道:“我來隻是想告訴你們,如果我再看到我爹爹身上有傷,衣上有土,我就來打你們一次!這是第一次,我來練練手,我殺過豬解過牛,自然知道怎樣打人一點痕跡都不露,你們總會在這敕樂關吧,我就一定能找到你們!不信的話,你們可以試試!”

  聽見這話,竇五和金六渾身顫栗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著她的模樣像是在看一個惡鬼,傅靈光抬頭看了看天色,時候已經不早了,若是再不回去爹娘要擔心了。

  她緩緩地站起身來,看了兩人一眼,“如果今晚上的事被別人知道,我也不怕,反正我都已經是這樣了,還能更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