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孩子住進來之後便開了地龍，為著不暖，還挪進來些炭盆，隻不過炭盆放在角落裏，叫罩子牢牢地罩著，叫人動不得。

  四處擺設雖說不上多精美，卻也和尋常人家強出不少，程婉婉身上的衣裳也換了，隻不過那件軟灰色披風卻一直放在她身旁，此刻正裹在那孩子身上。

  “即便是長孫，侯府怎麽會喜歡你這樣出身的娘來生下他，京中不少世家子弟也會有這樣的風流事情，生出的孩子也多半不會入族譜，你這樣鬧上門來，是想讓侯府顧著臉麵應了你的要求？”明玥淡淡地說道。

  “世子妃好言辭，便是不為別的，我想叫孩子跟在他爹身前，即便是不認，也比跟著我要強出許多來，他這般瘦弱，都是跟著我吃了苦頭，難不成還讓他跟著我要了他的命嗎？”程婉婉聽著她的話，心頭驚的厲害，麵上卻是苦楚，低聲泣道。

  明玥點了點頭，“你的打算也不錯，若是可以留下這孩子，不許你進門呢？”

  程婉婉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你……”

  “你是因何救的我，天知地知你知，為著這份恩情，我都可以應了你的要求，隻是侯府在前，丟不起這個人，這件事你自己想想，若有答案，便是拚著滿府不快，我也會把這孩子留下來。”明玥緩聲說著，目光直直地看著她。

  程婉婉一直淒楚的神色頃刻間露出了幾分裂痕來，呆呆地看著她，明玥淡淡道：“若你想不明白，又說什麽謊話，便是連最後一點情意我也不會顧念了。”

  話說完之後，堂中靜默了半晌，隻聽見那孩子微弱的咿呀聲，像是害怕又像是茫然，程婉婉怔怔地坐在原地，低下頭來看了看兒子，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世子妃這般心慈，怎忍心叫我們骨肉分離？這孩子到底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我、我怎麽舍得……”

  折柳氣得臉色發白，擱在尋常的人家，定是手段淩厲地將他們母子給處置了，這個程婉婉就是看世子妃麵冷心軟，這才在這裏撒潑打鬧。

  事到如今，她都不知道，當日救了世子妃，她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明玥看了她良久，緩緩舒了一口氣，低聲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此事我會再考量，隻不過若你再這樣撒潑打鬧，拿著孩子來要挾，便是什麽法子都沒有了，這孩子若有個傷處，你也逃不了，自然也不會留在蘇鈺身邊了。”

  聽見明玥的話，程婉婉猛然抬起頭來看著她，明玥的語氣裏全無半分情意，隻是冷淡和平靜，她直直地看著她，“世子妃進門之前，也是很恨我的罷！世子爺鎮日流連萬花樓，日日與我一處，叫世子妃丟了人罷！”

  聽見這話，折柳大怒不已，“你——”

  明玥反倒是輕輕笑了笑，抬眼看著她，神色平靜至極，“宮裏的賜婚，有什麽好丟人不丟人的？有的人這輩子拿著情意當飯吃，可有的人不會。”

  “你對世子全無情意，他卻一回來就先去見你，見了我第一句就是問我是否救了你……”一陣大笑聲過後，程婉婉臉上露出淒楚的神色來，“我不比世子妃這樣尊貴清明，我的一顆心早就沒了，早就是世子的了。”

  聽著這樣如泣如訴情意綿綿的話語，偏生還是給自己名義上的丈夫的，明玥不知道自己應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來，良久無語之後，緩緩站起身來，“這話你留著同他說罷，若你能求得他讓你入府，我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折柳倒抽一口冷氣，不可置信地看著明玥，程婉婉亦是亦然。

  明玥說完了話便往外走去，程婉婉目瞪口呆地坐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就這麽答應了？

  “你對他全然沒有情意，隻有我才是為他好的！”

  絕望和憤怒的聲音淒厲地從身後傳了過來，明玥腳下頓了一頓，抬眼看了看天微微透著薄藍色的天幕，微微舒了一口氣，隨即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折柳陪著明玥回了毓熙院，見明玥麵容上露出少有的疲倦和懶怠來，她低聲道：“世子妃何必呢，世子也未必見得一定要……”

  剩下半截話在明玥冷淡的目光中收住了，她嘟了嘟嘴，見明玥揮揮手叫她退下，隻好不情不願地走出門去，剛走到門邊，明玥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你若是敢去當耳報神，我就罰你三天不許說話。”

  折柳心中正琢磨著的小算盤戛然而止，扭過頭來滿臉不甘心的嘟了嘟嘴，隻好低下頭來應了一聲，這才轉身出了門。

  鎮南侯府中消停了兩日，第三日上頭蘇鈺回來了，進毓熙院的時候卻被攔下了，折柳滿臉為難地道：“世子妃說了，若世子回府，先叫去看看程姑娘。”

  蘇鈺神色難看的緊，聲音發冷，“你說什麽？”

  折柳對上明顯生氣了的蘇鈺，腿肚子都有些顫抖，表示自己還是懷念以前笑若春風，看起來從不生氣的世子，頓了頓後道：“程姑娘這兩日一直在哭喊著要見世子，世子妃前日去探望過了，程姑娘總這麽住著也不是法子，到底還得有個由頭才好，無論是納妾還是如何，都由世子決斷才好。”

  “好、很好！”蘇鈺聞言心中氣血更是翻湧的如同火山噴發，麵上冷笑，輕哼了兩句之後，旋即轉身往外走去。

  折柳擔憂地看著蘇鈺的背影，重重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這都是什麽事啊！

  進了偏院之後，瞧見蘇鈺的身影，丫頭婆子們臉上都露出了看見了救世主般的神情，這兩日雖然外頭消停了，可是這位程姑娘鎮日裏在屋子裏啼哭，連帶著那孩子也哭得不行，險些病倒了，她們這些伺候的，戰戰兢兢，幾乎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

  蘇鈺抬手推開了門，左隔間中女子懷中抱著嬰孩，低聲細語地逗弄著，那孩子在母親身邊似乎乖巧很多，看著母親的逗弄，咯咯的輕笑著。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不知過了多久，程婉婉才察覺出身後的異樣來，扭過頭來看見他立在門邊，臉上頃刻一喜，隨後站起身來，激動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半晌之後才反應過來，屈膝行禮，“見過世子。”

  這般柔弱如春風拂柳，姿態萬千的模樣，是當日萬花樓中她見到蘇鈺時的行禮，她自幼被賣入青樓之中，學的便是這樣能讓男子心神蕩漾的動作，舉手投足都是風情脈脈。

  蘇鈺眼神複雜地看著她，程婉婉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表情，心中一慌，“世子這般瞧我做什麽？”

  蘇鈺沒有回答，大步往前走去，隨後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見他不開口，神色又很不好，她想了想，隨後轉身抱起孩子，微笑道：“遺哥兒，快來見過父親。”

  聽見名字，蘇鈺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看著那孩子縮在母親懷中，一雙眼睛眨巴著看著自己，露出幾分懼怕來，不肯開口叫人，隻是緊緊地摟著母親的脖子。

  見此情形，程婉婉臉上不由得尷尬了幾分，隨後低聲道：“孩子沒有見過父親，害怕了。”

  蘇鈺沉默片刻，抬頭問道：“為什麽取這個名字？”

  程婉婉麵上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來，輕輕地挨著兒子的身子，眼中露出幾抹慈愛來，隨後低聲道：“他沒有父親，自也不容於世，過的是人人欺侮的日子，本應是天之驕子，祖父是鎮南候，父親是世子，可他卻什麽也沒有，豈不是遺落在外的人？”

  孩子瞧著母親聲音中帶著幾分哭腔，心中也有些害怕起來，抱著母親的脖子，低聲哭叫道：“……娘……”

  蘇鈺聽了她的話，臉上的神色愈發的難看起來，程婉婉看著他的表情，心裏的慌亂愈發的凝重，隨後趕緊擦了擦眼淚，低聲道：“世子先前最是舍不得奴家掉淚，如今卻是這般，看樣奴家是不入了世子的眼了，到底世子妃那般貌美動人……”

  “你一向是溫柔乖巧的，怎麽眼下成了這般性情？”蘇鈺臉上一頓，沉聲說道。

  程婉婉一窒，隨後抱著孩子跪了下來，蘇鈺看著她的模樣，目光閃動卻並未開口，她抬起頭來，臉上帶著一絲淚痕，“若是奴家從未見過世子妃，便隻遠遠地聽著世子的消息，養著這孩子就心滿意足了，可天不遂人願，老天爺為什麽讓我碰見了世子妃，還讓我救了她？我如何甘心，如何甘心她受盡寵愛，可我和我的孩子是世子最親近的人，卻什麽也得不到？！世子也請發發慈悲吧，好歹也給我們一條活路罷！”

  “可我說讓你去莊子裏養著，衣食住行什麽都不愁，你為何不肯？”蘇鈺眼睛也不眨，森然說道。

  她抬起頭來，落滿淚痕的臉上露出一抹慘淡的笑意來，“奴自幼父母雙亡，這才流落風塵，我怎麽忍心叫他也過這樣的生活？”

  蘇鈺閉了閉眼睛，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來，“若是我不肯呢？”

  “若是世子不肯……”程婉婉輕輕地笑了起來，眼中露出一抹絕望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站起身來，大喊了一聲，“那我們母子在這世上也沒有回頭，不若就這般死了罷！”隨即便往房中的柱子上撞去。

  蘇鈺眼眸一閃，早有防備，一抬手便將手邊的茶盞蓋子打飛出去，正正地打在她的膝蓋上，她腿上一軟便跪倒在了地上。

  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程婉婉跪倒在地上，看著身下的孩子，臉上露出一抹淒慘的笑意。

  蘇鈺將兩人的情形盡收眼底，眼神微微地動了動，隨後站起身來，“你在威脅我？”

  程婉婉頭也不抬，目光隻是癡癡地看著孩子的麵容，輕輕地道：“世子早就厭棄了我，是生是死又有什麽幹係？”

  蘇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那我就如你所願，讓你待在這侯府裏，許你入府為妾，既然你想當，那就當吧。”

  聞言，程婉婉大喜過望，猛然直起身來，看著蘇鈺，“世子說的可是真的？”

  蘇鈺點了點頭，目光中情緒複雜，“隻是……你我二人情意至此，不會再有什麽了。”

  她臉上露出幾分惶恐的神色來，呆呆地看著他，“我……”

  蘇鈺站起身來，不再理會她，隨後便轉過身來往外走去。

  程婉婉癱坐在地上，過了半晌後，又是哭又是笑，駭人的緊，門外的丫頭婆子恨不得捂住耳朵，真恨自己怎麽會來伺候這樣一個人？

  是夜，蘇鈺並沒有回毓熙院，隻在外書房便睡了下來，叫蘇順兒過去傳話，蘇順兒磕磕巴巴地說完了話，明玥點了點頭，便叫他出去了。

  折柳和玉笛氣恨的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明玥叫人準備了一應物什，送去了偏院，偏院先前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過去送東西的綠絛和如櫻回來，說是程婉婉自己改了名字，叫蘭因院。

  聽到這個名字，明玥頓了頓，隨後輕輕地笑了笑，點頭準了。

  將蘭因院中的一應物什都送了來，那屋子也不算舊，隻是要費些精神布置，蘇鈺收了程婉婉為妾，鎮南侯府中一片震驚，可看毓熙院中連個反應都沒有，眾人心頭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

  祥安苑中蘇樊氏大怒不已，“一個賤籍出身的女子都能進了侯府，憑什麽我的兒子還要流落在外頭？”

  她拿著這樁事再度向蘇霆和蘇夫人要求，誰知道碰上兩人心情正不好的時候，一頓嗬斥之後便將她訓了回來。

  雖然她是長嫂，但是蘇霆到底還是蘇家族長，訓斥個個把無知婦人還是明白的。

  蘇樊氏被訓的頭暈腦脹，回到祥安苑中才是惱恨的緊，硬生生砸碎了一套杯盞之後才緩過勁來。

  蘭因院中布置好的第一天，程婉婉便要出門，說是向主母請安行禮，侍奉的丫鬟婆子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來，這不是上趕著找不痛快麽？

  可見她一意堅持，況如今她已成了侯府的人，也算是個妾室了，向主母行禮是理所應當的，也沒有人下令不許她出門，隻好答應。

  程婉婉身邊陪著一個丫頭，一個婆子，還有一個仆婦，往毓熙院而去，到了門前的時候，見毓熙院寬敞闊大，又華麗精致，眼中動了動，隨後露出一抹恭敬卑微的神色來，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