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行到萱蘭院門口，便隻聽見裏頭傳來孟氏幾近嘶啞的聲音，含著驚懼和巨大的痛苦，“錦兒、錦兒……”

  聽見這聲音，明玥忍不住心頭一抖，趕緊下了轎，往裏頭走去。

  萱蘭院裏頭，蘇錦身上早已被行了好幾棍子的家法，女孩不比男孩，幾棍子下去，便已受不住，唇瓣上被咬出深深的血痕，卻還在冷笑著，“父親何不再來幾棍子，打死了我才好，我和哥哥早就礙了父親的眼不是嗎？”

  蘇霖站在廊下，看著蘇錦倔強的模樣，心頭發冷，麵色卻陰沉如鐵。

  “既然你想，我就成全了你！給我接著打！”冷怒陰沉的聲音從風中傳了過來，蘇霖呼喝左右。

  孟氏聽見這話，當即便尖叫著哭喊道：“老爺休了我罷！老爺休了我罷！求您饒了錦兒，錦兒不是故意的，她決計不是有心要和老爺作對的！您休了我，休了我，我把她帶走，再不讓她惹你生氣了，求求你了老爺……”

  聲聲哀戚如訴，便是庭中的諸多下人也忍不住鼻尖一酸，蘇霖扭頭看向發妻，動了動唇，卻似想說什麽而沒有說出來。

  正在此時，一道冷怒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都給我住手！”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蘇鈺和明玥兩人並肩而立，站在門口，沉著臉色看著庭院內，孟氏淚眼朦朧地回望過去，瞧見是他們兩人來了，又哭又笑，總算蘇錦的性命應當是無虞了，她一直提著心苦苦哀求蘇霖，看見兩人一來，心頭一鬆，直接暈了過去。

  身旁的丫頭更是一陣慌亂和尖叫，“夫人、夫人——”

  明玥忍耐不住就要衝上前去，卻被蘇鈺微微抬手攔住了身形，她疑惑地看過去，都這個時候了，還不救人在這兒愣什麽呢？

  蘇鈺察覺出她的目光，卻沒有反應，隻是抬著頭看向蘇霖，“三叔今日莫不是要清理門戶，打定主意要打死人了嗎？”

  蘇霖渾身一顫，臉色扭曲起來，冷風一吹，他驟然清醒過來，適才一怒之下，不管不顧定要出了心口的氣，可是眼下被蘇鈺一說，心頭猛然警醒了過來。

  他一個三品官，本是庶子出身，山東府名門之女孟氏，雖說隻是個偏支，可也是世家望族，看在鎮南侯府的麵子上，也把嫡女嫁了過來，若非還有這一層在，單靠著鎮南侯府的麵子，他的官位也升不了那麽快。

  偏寵妾室，不喜正室也就罷了，若是因此將孟氏休了，甚或者將蘇錦打死了，孟家豈肯甘休？

  就不說這個，事情傳出去，對他的名聲也是極有礙的，適才是怒火衝天，氣急敗壞毫無理智，眼下被蘇鈺一句話點出來，他驟然反應過來。

  看著滿院子哭啼的丫頭婆子，還有家丁，目光落在被打的半死不活的蘇錦身上，心中一顫，卻低下頭來麵色晦暗，不說話了。

  明玥見蘇霖驟然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心中厭惡至極，麵上卻冷靜，扭過頭道：“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把大小姐抬回屋子裏，傳大夫去。”

  下頭的人早就等著了，連忙應了一聲，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得了明玥的發話，哭泣的丫鬟婆子才像回過神來，幫的幫，抬的抬，將蘇錦給送到裏屋去了。

  待一切收拾停當，明玥和蘇鈺已經坐在正堂上，裏間鬧哄哄的，隱隱約約還傳出哭泣聲，蘇霖默然不語，臉上也瞧不出什麽悔恨，隻是難看的厲害。

  蘇鈺和明玥坐在一旁，麵無表情，隻看著下人進進出出忙碌不停，一句話也不說。

  待過了半盞茶的工夫，卻聽見外頭稟報說是銳少爺來了，明玥眼睛一動，蘇鈺眸中蒙上一層無奈來，蘇霖卻是身子一顫，抬起頭來看向門口。

  片刻後，蘇銳的輪椅便被蘇安推著進了門，進門之後隻朝著蘇鈺和明玥點了點頭，蘇鈺緩緩頷首回禮，沒有說話，卻見他推著輪椅向前走了兩步，抬眼看了看蘇霖，聲音低沉，“父親安好。”

  蘇霖抬起頭來，目光落在他身上，胡亂地應了一聲，卻沒有說話。

  蘇銳問過一聲之後便進了裏屋，去看母親和妹妹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見他又轉身出門，抬頭看著蘇鈺，低聲道：“今日出門，卻不知府中出了這麽大的事，不知妹妹做了什麽錯事，惹得父親生這麽大氣，定要打死才甘心？”

  蘇霖麵色一動，抬起頭來，口氣中還帶著幾分不快，“你妹妹出言不遜，竟敢頂撞，為父氣不過，這才動手教訓了她，她還猶自不知悔改，什麽大逆不道的話都敢說，為父……”

  蘇銳神色平靜，仔細去看才能瞧出他平靜麵色下聚集的怒氣，“原是如此。妹妹今日並不在府中，今日好端端的，怎麽會惹得父親不快，親自來萱蘭院問罪？”

  蘇霖老臉頗有幾分尷尬，平時若是無事，基本上他是不怎麽來萱蘭院的，聞言卻頗有幾分尷尬，“這……”

  明玥冷哼一聲，實在懶得搭理他，蘇鈺卻靜靜地開口了，“事出有因，既然惹得叔父這樣大的脾氣，定是五妹妹做了什麽了不得的錯事，今日五妹妹是去公主府飲宴，難道是回府之後有什麽不是？”他看了一眼蘇霖，蘇霖麵皮動了動卻沒說話，眼中重而又聚集起一股怒氣來。

  他並不糊塗，怒氣過後冷靜下來自然也察覺出綺雯軒蘇鑲和杜姨娘說的話，並非是真話，想到本隻不過是來喝罵蘇錦一頓，卻不防落得如此境地，罪魁禍首便是這母女兩人。

  蘇鈺看著他表情轉換，心中明白了一二，隨即輕輕地淡淡笑道：“我們都是不知的，既如此，青薇，你今日跟在五姑娘身邊，便好生說說吧。”

  青薇請來了明玥和蘇鈺之後，便一直侯在一旁，蘇錦的傷勢她幫不上忙，便等在這裏，知道會有這麽一出，聞言當即就跪了下來，一邊哭一邊道：“……姑娘今日都是好端端的，還得了公主殿下的賞賜，可回府的路上，六姑娘便心頭不快，言語之間便想和姑娘爭執，姑娘便說了六姑娘兩句，隨後便沒再說什麽了。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其他事情是為何……”

  蘇鈺“哦”了一聲，轉頭看向明玥，“你與我一同回來，想必你也是不知的，可是公主府中五妹妹有什麽不當的舉措？”

  明玥看了他一眼，正了正臉色，隨後道：“五妹妹溫婉賢淑，今日得了公主殿下的青眼，親自入選‘仕女圖’畫作，公主殿下讚賞有加，七個姑娘都得了金珠寶釵，其餘的便沒了。”

  蘇鈺“哦”了一聲，隨即緩緩地答道：“原來如此。”他扭頭看向蘇霖，“隻是不知五妹妹還做了什麽，讓叔父這樣大怒？”

  蘇霖如何能說得出是綺雯軒杜姨娘進了讒言的後果，他頓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倒沒什麽，隻是若非她這般頂撞，我也不會如此生氣，事已至此，便不必多問了，待她醒了，讓她好生養著就是了。”

  這般話落入眾人耳中，蘇銳眼中的怒氣愈發的大，明玥卻實在忍不住冷笑了一聲，蘇鈺扭過頭來看了蘇霖一眼，微微笑道：“這怎麽成？若是這樣下去，大家豈非都以為是叔父是非不分，斷案不明，偏聽偏信，傳出去便是對叔父的官位也有礙，侄兒瞧著，不若細細分說，究竟是何人蒙蔽視聽，陷害叔父於不仁不義？”

  幾頂大帽子扣下來，蘇霖的臉色像是被閃電劈了一道，明玥也忍不住驚呆了，轉頭看著蘇鈺。

  蘇鈺神色自如，還是滿臉誠懇的看著蘇霖，一副替他著想的模樣，明玥突然想笑，卻硬生生忍住了。

  過了片刻之後，蘇霖艱難地張口道：“此事不若就這般吧，夜已經深了，若是驚動，豈非不好？”

  蘇鈺滿臉正氣，義正言辭，“萬萬不可！這雖說隻是叔父的家事，可關係我蘇氏一族的聲譽，若家宅不寧，旁人以此指責叔父為官之位如何是好？況家中居然有如此讒言生事之人，也定要好好管教，此番還是在家宅中，若是他日能插手到叔父的外頭事，叔父的三品官倒不如讓給她坐了！”

  蘇霖張口結舌，半晌之後不知如何答話，一片沉默中，蘇鈺還有閑心轉過頭來看著青薇道：“既你提到了六姑娘，便把六姑娘帶來吧，好生問一問，莫要冤枉了她。叔父，您說呢？”

  蘇霖一頓，心頭被蘇鈺的幾番話說的亂如麻，胡亂地點了點頭。

  蘇鈺就等著他點頭，當即便扭頭笑著看向明玥道：“內宅之事我和叔父都不好插手，既今日嬸母病了，有勞你了。”

  明玥嘴角抽動了一番，忍著笑板著臉道：“去請六姑娘。”

  綺雯軒中杜姨娘和蘇鑲本是看著蘇霖去萱蘭院發火的，原本正高興，可好久也不見蘇霖回來，不免生疑，著人前去萱蘭院前頭打聽，如今萱蘭院看的緊，打聽不出什麽，卻聽見裏麵鬼哭狼嚎一片，便知道事情不對，剛轉頭要走，卻見侯府匆匆的來了人。

  丫頭趕緊回去稟報，杜姨娘自知事情不好，趕緊叫了蘇鑲來，正說著話，卻見萱蘭院使人來傳，請六姑娘過去。

  蘇鑲定了定神，看了看母親，杜姨娘打氣似的握著她的手，低聲道：“別怕，你寧死不認，他們也奈何不得你。”

  蘇鑲到底年紀不算大，知道事情嚴重還有幾分害怕，猶豫著道：“可若父親也生氣了呢？”

  杜姨娘頓住，掙紮猶豫好一會兒，轉頭看了看躺在軟塌上的幼子，咬牙道：“你放心，他定不會舍棄了咱們的。”

  蘇鑲這才勉強點點頭，跟著來人一道出去了。

  到了萱蘭院，見隻有蘇鑲一個人來，明玥輕輕挑了挑眉，這杜姨娘倒是很會斷尾求生，竟舍得女兒自己獨自前來？

  蘇鑲跪在堂中，麵色猶豫害怕，看了眾人一圈，乖乖地向蘇霖行禮，“見過爹爹。不知爹爹這麽晚了叫我來，有什麽要事？”

  蘇霖心頭對她還有幾分慍怒，忍了忍才道：“你再將今日的話重新說一遍，你姐姐究竟是如何待你的？”

  蘇鑲一愣，猶豫了片刻後心念微轉，做出一副心酸的模樣道：“姐姐待我極好，在公主府姐姐雖說和世子妃嫂嫂坐在一塊，叫我獨自一個兒玩，可便是吃飯用膳的時候都帶著我的，還有四姐姐，都待我甚好。”

  明玥勾了勾唇，忍不住笑了笑，低聲道：“六姑娘竟是這麽說的？可是五姑娘身邊的丫頭卻是說了，五姑娘說話很不中聽，還罵了你兩句呢。”

  蘇鑲一愣，沒想到竟是這樣，蘇錦竟然直截了當地說了這話，這讓她柔弱乖巧的戲碼如何演的下去？

  她雖然小，可腦子機靈，隨後趕緊道：“姐姐罵我的都是好話，是在教我做人。姐姐得了金珠寶釵，我心裏頭羨慕便想著借來戴戴，姐姐說那是公主殿下賞賜的，便不肯給我，還說了我兩句，雖然話不好聽，卻都是實打實地為我著想，教我守好自己的本分，沒有的別眼紅，自己有本事去掙才是正理。”

  她聲音慢慢的，又帶著幾許顫抖，極其惹人憐惜，同時伴著肩膀的微顫，身體的抖動，便更似一朵嬌花般惹人憐惜。

  明玥微微地冷哼一聲，若是不知情的，還真要被她這副模樣給騙了，話裏話外雖是說著蘇錦的好，便是責罵她也都是為了她好，可仔細一辨別就知道她是在變相告狀。

  蘇霖眉頭緊皺，臉別到一旁，不肯說話，如此拙劣的演技，有人願意捧場的話，就是決定高手，如果不願意捧場的話，那就隻有自己尷尬。

  想起自己如今的境地，就是被杜姨娘和蘇鑲給挑的頭，反而落到現在這個地步，見她又是這般模樣，扭過頭去不肯接話。

  蘇鑲抬起頭見父親這般形狀，心頭忍不住一顫，心中頗有幾分慌亂起來。

  明玥沒有理會她，扭過頭去看青薇，“可是這樣麽？”

  青薇如何聽不出來蘇鑲的意思，昂起頭來冷哼道：“六姑娘在車馬上可不是這麽說的，她說五姑娘盡出風頭，丟了老爺的臉麵，姑娘氣不過，便說這是公主殿下的恩賜，隻是給家中長臉，算什麽出風頭？六姑娘便說她不就得了公主的賞賜麽，有什麽好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