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 前塵3
作者:客橙硯      更新:2020-12-26 10:07      字數:4381
  穆解軼舒了口長氣,緩緩道:“我去南越那年正好七歲,還記得當時是父皇抱我進的南越皇宮,阿娘跟在他身後。父皇走時,阿娘沒哭,隻說會等他來接我們回家。可誰曾想,這一等,就是六年。”

  白駒過小隙,穆解軼接著說,“我們在南越皇宮住下,沒過幾日,阿娘便成日幹嘔。後來我才知道,她在去南越之前便以懷了身孕。”

  “可當時西堯遭逢戰亂,父皇需要借兵支援前線,必須要送人質去南越,才能交換兵權。”穆解軼垂眸,“阿娘不想讓父皇為難,所以隱瞞了懷孕的事。”

  言潯聞言,也跟著垂下頭去,輕聲歎,“原來如此。”

  “做人質呀,誰都知道,日子不好過。”穆解軼轉過頭去,對言潯笑了笑,笑容甚是悲涼。

  她接著說,“南越人不把我和阿娘當人看,對我們百般折辱,還不給我們飯吃,逼得阿娘帶著我要天天去偷喝泔水,我們在那兒活的還不如豬狗。”

  “懷韞兒那會兒,其實軒轅傲來過很多次。”眯了眯眼,穆解軼似是在回憶往事。

  “我永遠都忘不了,阿娘拉著我,拿著刀,和軒轅傲對峙的場景。我躲在她身後,嚇得渾身發抖。阿娘護在我身前,拚死抵抗,軒轅傲不得已,才肯罷手。”

  一聲輕歎,“為了保住韞兒,阿娘吃遍了這世上所有的苦。那幾個月,應是最難熬的,我們終日提心吊膽,惶惶不得安。”

  “好不容易等到韞兒出生了。”穆解軼忽然側過身來,“你知道阿娘為什麽要給韞兒取名叫解韞嗎?”

  與其對視,言潯搖了搖頭,問,“為什麽?”

  “韞,為藏之意。”垂眸凝著路邊的一棵小草,穆解軼說,“阿娘想把他藏起來。”

  “阿娘不想讓他跟我們一起受苦。”話音未落,眸色見哀,“可人生就是這樣,往往事與願違。六歲之前的韞兒……”

  穆解軼的聲音有些發顫,她沒再繼續說下去。那些回憶,僅是想想都會讓人心疼。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弟弟的人生是從六歲以後開始的。

  不知不覺間馬匹停了下來,穆解軼繼續道:“後來,終於熬到了父皇來接我們回家……”

  十二年前,西堯皇宮。

  大殿內,穆綬霆端坐於龍椅之上。

  解綰綰一手拉著小解軼,一手抱著小解韞走入殿中。

  放下兒子,解綰綰笑著對小解軼說,“去,帶著弟弟去見爹爹。”

  “嗯。”小解軼應聲,拉著弟弟的手朝前走去。

  來至龍椅前,小解軼抬手,指著穆綬霆對弟弟道:“韞兒你看,這是爹爹。”

  小解韞聞言,眨了眨眼,順著姐姐手指的方向向前看去,最後將目光定格在穆綬霆身上。小娃娃開口,奶聲奶氣的喚,“爹爹。”

  “……”穆綬霆看著他,沒有回答。頓了頓,轉而對身旁的內官道:“拿上來吧。”

  “嗯?拿什麽?”解綰綰走上前來問。

  穆綬霆依舊不答。

  不多時,隻見內官從後殿端了一個青瓷盞出來,盞中盛有清水。

  內官將青瓷盞放在金玉案上。

  穆綬霆要滴血認親。

  ……

  “韞兒就是你的兒子,你為什麽不信?”大殿之上,解綰綰聲嘶力竭。

  “朕沒說不信。”龍椅之上,穆綬霆沉麵冷語,“但,總要有一個令天下人信服的證據吧。”

  “證據!這就是你所謂的證據?”抬手指著青瓷盞,解綰綰大聲質問。

  問聲落下,殿內一片死寂,無人應答。

  一旁,小解韞拉著姐姐的手,怯生生的問,“阿姐,爹爹為什麽不同我說話?他是不是不喜歡我?”

  小解軼看見青瓷盞後,便明白了一切。她怕弟弟傷心,連忙安慰說,“別怕,好韞兒,爹爹怎麽可能會不喜歡你呢。”

  一聽到“爹爹”二字,穆綬霆立刻拉下臉來,對內官道:“動手吧。”

  內官得令,持匕首走上前去。

  解綰綰搶先一步護在兒子身前,厲聲嚷,“不行!”

  這個舉動驚的眾人一頓。

  解綰綰為何不肯滴血認親?

  隻是還不等穆綬霆發問,小解韞一看見匕首,眸間一閃驚恐,登時便抱著解綰綰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啊!救命!阿娘救我!阿娘救我……”

  小娃娃的哭聲太過淒厲,驚了內官木訥,一個沒拿穩,匕首脫手而落。

  迅速回身,解綰綰抬手蓋住兒子的眼睛,抱緊他,哄著說,“別怕,別怕,阿娘在。好韞兒,阿娘在呢。”

  與此同時,小解軼也跑上前去,輕撫弟弟的後背,柔聲安慰,“別怕,別怕,韞兒別怕。”

  自從見了匕首後,小解韞便哭鬧不止。

  解綰綰將唇抵在兒子額前,淚水奪眶而出。

  六年了,在南越整整六年,她都未曾落過一滴淚。她挺過了所有的苦難,可到頭來,竟在苦苦等來的“家”中淚如雨下。

  “穆綬霆,你我夫妻一場,我怎麽可能會騙你!”解綰綰哭著嚷,“韞兒就是你的親骨肉。”

  “是或不是,滴過血後自然明了。”穆綬霆無動於衷。

  “你!”解綰綰回頭,眸間霎紅一片。

  “爹爹不能滴呀!弟弟他……”

  小解軼衝上前去,正想說些什麽,解綰綰卻冷聲打斷,“我懂了,你到底還是不信的。在你心裏,根本從未承認過韞兒是你的孩子。”

  聞言,猛然抬首,穆綬霆看著解綰綰,覆在膝上的手不覺一緊。

  那雙赤紅的眼眸忽然變得戾冷,解綰綰嗤了一聲,“也罷,既然不信,又何苦要我兒忍痛奉血,來換取陛下一絲垂憐。”

  “軼兒,我們走。”話音落下,解綰綰抱起兒子轉身便走。

  “站住!”穆綬霆終是忍不住站起身來,高聲質問,“一滴血而已,有那麽難嗎?”

  解綰綰停在原地,她並未轉身,背對著穆綬霆說,“你見過天底下,哪個為人父為人母的,能忍心看著自己的孩子割肉放血?韞兒是不是的孩子已經不重要了,反正他是我的孩子。你不認,就算了。”

  “穆綬霆。”微微側目,解綰綰終究沒有回頭,隻看著梁柱說,“枉我為你在南越苦守六年,是我解綰綰看錯了人。”

  一言終了,再沒有停留,解綰綰提步向前。

  小解軼一見,急忙拉住阿娘的手,她搖著解綰綰的手臂哭嚷,“阿娘,你為什麽不說呢?為什麽不把真相告訴爹爹呢?”

  “什麽真相?”穆綬霆緊忙問。

  小解軼回身,聲淚俱下,“爹爹,那些南越人欺負弟弟,他用刀在弟弟身上刻畫,弟弟他……”

  “別說了,走!”解綰綰不讓穆解軼再說下去,拉著女兒便走。

  “什麽?!”

  十二年前的穆綬霆與十二年後的言潯發出了同樣的驚呼。

  山林之中,穆解軼同言潯下馬小憩,二人坐在石頭上。

  穆解軼垂頭,自顧自的解開束袖,端著手臂對言潯道:“看。”

  言潯聞言,轉目看向穆解軼的手臂,隻見上方刀疤錯雜猙獰,凝結成一片赤紅的“畫作”。

  “我,弟弟,阿娘,都是他們的人皮紙,想畫什麽就畫什麽,血淋淋的才最好看。”

  畫的是什麽呢?花鳥?山水?

  或許都不是,是人性的醜惡。

  心尖一顫,言潯匆忙移開目去。

  “韞兒身上的刀疤不比我少,當時他才六歲。”穆解軼落下袖子,“其實我明白,阿娘不是不想滴血認親,她隻是不想再讓弟弟受一次疼了。”

  “韞兒小的時候吃過太多苦,阿娘心疼他,可父皇又不信任她。”沉了口氣,穆解軼繼續說,“也是從那時起,阿娘的心死了。她本想帶我們離開。但是我有公主之名加身,她又是皇後,我們走不了。”

  “阿娘不答應滴血認親,韞兒的身份也得不到證實。所以,阿娘便帶著他搬出了宮城,住在玲瓏宮裏。這一住,就是十二年。”

  頭頂有成行的大雁飛過。

  穆解軼看著雁,忽然說,“其實根本就不用證實,父子之間,總會有相似之處。就比如說,父皇是左撇子,韞兒也是左撇子。父皇吃桃子會起疹,韞兒吃桃子也會起疹。骨血裏帶出來的東西,怎麽可能錯的了。”

  “軟軟。”她轉目喚言潯,“我今日同你說這些,是我有私心。其實是想讓你知道,我的弟弟,我的阿娘,並非像世人口中所說的那麽不堪。韞兒是西堯皇子,千真萬確。所以,你一定不要因為穆彴的幾句薄言輕語,就對韞兒有什麽偏見。”

  一聽這話,言潯緊忙擺手說,“不會的,我怎麽肯能會對他有偏見呢。二姐姐,你不必擔心,我與穆解韞相識至今,我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

  頓了頓,言潯抿唇抬眸,隔著婆娑樹影望向天空,徐徐道:“恰似三月春光,明媚亦如朝陽,我當他是人間驚鴻。綺豔獨絕,世無其二。在我眼中,他是少年最好模樣。”

  聞言,穆解軼微怔,女公子神色間盡是驚詫,不敢相信的說,“他平日裏吊兒郎當的,沒想到竟能得你如此盛讚。”

  言潯垂睫輕笑,“那是因為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他。”

  神色一頓,穆解軼沒接話。

  言潯看著她,一本正經的說,“世人所看到的穆解韞,從不是真正的穆解韞。”

  一聽這話,穆解軼笑了,歪頭問,“怎麽說?”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欹江城,那小子偷了莊子裏的錢,被人追著滿街跑,一臉的混賬相,活脫脫一個地痞小流氓。”猛然回想起初見,言潯忍不住笑。

  穆解軼聞言,也跟著肩頭一抖。

  “他在欹江的時候,和在靖都,完全是兩個人。”言潯接著說,“我根本想象不到,一個在靖都養尊處優的皇子,是如何做到變成一個市井小民,還那般惟妙惟肖。”

  “之前我看到昏昏庭的牌匾時,才知道他信道,習老莊之學。起初我不信,還以為他隻是做做樣子。但後來,我才明白,這就是所謂的‘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1]”

  “穆解韞武藝高強,才智過人。可這些,都無一顯露。如今我們所看到的,隻有玩世不恭的九殿下。”言潯笑了笑,早已是心事澄明,“韜光養晦,和光同塵,道教之精髓就在於此。他小小年紀,藏錦於心,悟道之高,又豈會是凡人。”

  聽她一席話,穆解軼有些驚詫,忍不住感歎,“你這姑娘年歲也不大,沒想到識人觀事竟會如此透徹。”

  忽然意識到自己露了底,言潯急忙撓頭,笑著敷衍說,“沒有啦,我就是隨便說說的。”

  ――

  無為宮,昏昏庭。

  穆解韞今夜沒走,眼下正一個人坐在水榭亭中發呆。

  “想什麽呢?”言潯走上前來問。

  少年醒神,“沒什麽。”

  其實自從那日見過穆彴後,穆解韞的心情就一直不太好,總是悶悶不樂的。

  抿了抿唇,小人兒轉身出水榭,從亭外抓了把石子回來,送到穆解韞麵前,說,“漂石子吧。”

  垂眸看著石子,穆解韞笑了笑,隨手拿起一個,舉在言潯麵前,嘲她說,“傻瓜,你拿的這些都漂不起來,要找那種薄的、銳的。”

  “是這樣啊!那我再去找找。”言潯恍然大悟,立刻轉身,要再去尋新的來。

  不想,被穆解韞先一步扣住肩,撈了回去。“不用了。”

  坐在少年身側,言潯側目看著人,“心情不好?”

  “沒有。”

  眨了眨眼,言潯忽然轉身,指著亭外的月亮說,“你看那是什麽。”

  少年回頭,眺目望向天際,聳了聳肩,“月亮啊,還能是什麽。”

  少女轉頭看了過來,笑著說,“有什麽想說卻又不敢說的,就告訴月亮,它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穆解韞聞言,微怔。

  誰知下一瞬,言潯又傻笑著補了句,“這是我相公說的。”

  話一出口,見少年嘴角抽了抽,翻了個白眼回過身去。

  言潯等了半晌也沒見那人有反應,忍不住傾身上前,問,“怎麽不說呀?”

  “有什麽好說的。”穆解韞又白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