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擔當
作者:客橙硯      更新:2020-12-26 10:07      字數:4360
  “愛之子則為之計深遠。”風澤語重心長,“淩老此為,也是用心良苦,相國又何必非要一意苛責?”

  “好一句計深遠。”林將與登時轉目看向風澤,沉聲質問,“淩振燁為兒子計深遠,你們一個個保駕護航,可又誰替皇上計過深遠呢?”

  林將與這麽一問,終是激起千層浪。

  “如今你們為保淩非繁,不惜威逼利誘,置她於不仁不義,不明不賢之地。風太尉,你位極人臣,卻隻顧一方利益,可有沒有想過皇上的感受?”

  “淩非繁是個有人疼有人愛的,那阿澈呢?”

  林將與不想再稱呼言潯為皇上,他直接了當的說,“這麽多年來,她女扮男裝,坐朝理政。兢兢業業,為國為民。如今南越起戰,她又親征領兵,來南疆走這一遭。”

  “就像太尉所言,鴻天渡那般艱難險阻,她不是也是要去。她雖與淩非繁年紀相仿,但你當真以為她會像淩非繁那樣是個廢物草包?”

  “風太尉,這十年來,你是她身邊最信得過的人,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你會不清楚?她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

  林將與聲聲在問,“如今你隻說淩振燁有功,那她呢?她這十年來的忍辱負重就都是白費的嗎?”

  墨瞳低垂,音也低落,“那日你口口聲聲的質問她,為了一個下等娼妓,去責罰淩非繁,就不怕會寒了致仕老臣的心嗎?那如今換我問你,就為了一個淩非繁,你逼迫她縱曲枉直,行無道之事,你就不怕會傷了她的心嗎?”

  “風太尉或許忘了,她也是女兒身。”

  林將與在低語聲中一言點中要害。

  策馬那一夜言潯雖未曾提及過半句,但是林將與懂。她說要抱抱,是因為她沒有安全感了。她說想吃糖,是因為她心中極苦。

  漣漪額上也胎記,這會讓小皇帝聯想到自己,言潯這是芝焚蕙歎了。

  她看著一個同自己差不多年歲的女子如此淒慘的死去,她會心生恐懼。正如她所說的那般,世道對女子不公。可她也是女兒身,她又該如何自處?

  小人兒抵在自己腰間的那一聲問言猶在耳。

  她問自己,“若是我的女子身份被識破,我會不會死的比她慘?”

  答案是肯定的。

  正因為言潯心裏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她隻會更加恐懼,終日惴惴不得安穩。

  漣漪說“苦海無邊,渡亦無渡。”,如今她解脫了,可言潯呢?

  她還在苦海中掙紮,她無法掙脫。

  渡亦無渡。

  風澤無言,抿緊了唇線。

  “十八年前,先帝為保江山社稷,讓她以男兒身份示人。十一年前,言郗氏為垂簾聽政,把持朝綱,親手將她押上龍椅,可又有誰真正問過她願或不願?你們隻顧著拿她傀儡,做擋箭牌,又有誰真心實意的為她著想過?”

  林將與是個清高自傲的性子,很多事情他不會說,也不想說。

  可今夜,他卻滔滔不絕,步步緊逼,隻因他是真的心疼了,也動怒了。

  一個袁團,相識不過月餘,尚且會關心言潯的喜怒,可為何這些口口聲聲說在為她著想的親人,竟是這般冷血行徑。

  老將軍聞言,停了良久說,“其實……先帝是愛皇上的。”

  “真的愛嗎?”林將與哀聲問,“先帝給她的,到底是榮華,還是枷鎖?”

  “榮華也好,枷鎖也罷。俗話說得好,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皇上既是長子,也是幺兒。她是先帝的親生骨肉,先帝怎麽可能不愛她。”風澤在頓聲中搓膝,“方才我說愛之子則為之計深遠,如今淩老為了兒子尚且這般謀劃奔赴,先帝又怎麽可能不為皇上著想。”

  “著想?!嗬。”又是一聲冷笑,此刻見林將與麵上盡是嘲意。

  風澤卻絲毫不為所動,耐心的說,“當年後宮所出皆是女兒,先帝為時局所迫,不得已讓皇上以男兒身份示人。先帝那也是別無他法了,他又怎會不顧念親生骨肉的安危,所以才會假借長公主產女之由,為皇上尋了個新的身份。”

  “風亓澈,便是先帝為皇上謀計的深遠。”說到此處,風澤忽然轉目,一瞬不瞬的看向林將與,“倘若日後,皇上的女子身份暴露,風亓澈便是她的退路。”

  對上那雙渾黃蒼勁的眸,一夕之間,林將與竟會晃神。

  風澤那話,分明是透著些玄機。

  ……

  翌日,風澤入皇帳麵見天子,與言潯商討征戰事宜。

  老將軍主動請纓,願作馬前卒,要率先領兵奔赴前線,為皇帝掃清屏障。

  言潯許了,準風澤領兵二十萬先行,去鴻天渡攻防,守第六郡城池。禦駕隨軍五萬留守原地,以做後方支援。

  林將與得到消息後才知,風澤帶的二十萬兵馬皆是風家軍的將士,他把所有義軍都留了下來,保護言潯。

  一夕之間,林將與忽然明白了風澤昨夜與自己談心的用意。

  原來,那才是老將軍的良苦用心。

  是夜,林將與主動去找風澤。

  太尉軍帳前,見老將軍坐在帳外望天。不過,到更像是在等自己。

  “太尉。”長影立於帳外,林將與開口,多了些恭敬。

  收回視線,風澤看著人便是一笑,依舊謙和有禮,道:“相國。”

  林將與頷首上前,坐在風澤身側。

  未幾,“太尉讓新軍留下來保護皇上。”

  “不錯。”風澤點頭道:“我瞧過了,相國帶來的那些將士,個個身手不凡,功夫了得。留下來保護皇上,正好。”

  “太尉真這麽想?”林將與側目挑眉。

  風澤不動分毫,“自然。”

  “依我看,不盡然。”林將與卻搖了搖頭,說,“此戰凶險,又是在鴻天渡。昨夜,太尉也曾親口提過,鴻天渡是險境要塞。您久經沙場,精明強幹,又怎會不知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嘴角一扯,朗顏笑容淡漠,“按道理說,這種拚死搏命的差事,理應讓我們這些草芥之人衝在前頭,太尉又何必主動請纓,做這個馬前卒?”

  風拂白鬢,老將軍淡定從容,直言說,“就是因為此戰凶險,所以才要風家軍先去搏命奮戰。”

  聞言,頷首輕笑,林將與打趣說,“太尉這麽做,不就是等同於要我等坐享其成了麽。流血流汗的事風家軍衝在前頭,等到凱旋之時,我等可是要共享盛譽的。”

  “此言差矣。戰事麵前,隻有家國,不分你我。”老將軍忽然轉目,一臉鄭重的說,“你我都是為了保衛北祁而生,皇上就是北祁的天。所以無關乎坐享其成,如今你們留下來保護皇上,也是一種戰鬥。”

  墨瞳定定,注視著鷹眸,林將與頓了頓,忽然說,“昨夜,是我錯怪太尉了,原來您對皇上……”

  方才風澤所說的隻言其表,卻未曾道出其中深意。

  但林將與心裏清楚,老將軍主動請纓出征,其實是為了讓小皇帝免受戰亂之苦。

  正所謂,盛世清明眾人享,凶險戰亂一人抗。他願隻身領軍入險境,也要保言潯毫發無傷歸帝京。

  這一次,是林將與錯了。

  風澤受先帝重托保護了言潯十年之久,老將軍又怎麽可能不關心小皇帝呢。

  風澤年歲已大,閱曆頗深。他看的透世事風霜。

  淩非繁的確是錯,言潯也當真是苦。這一樁樁一件件,哪個他不知曉。之前帳中打架,不出麵護短是他的決定,如今漣漪枉死,替淩非繁說情也是他的決定。

  他做的決定在林將與看來有對有錯,但對於他自己來說,卻並無。

  這便是長者與少年的區別。

  少年意氣風發,眼睛裏揉不得沙,長者卻是飽經風霜,眼睛裏盛的住沙。

  風澤是太尉,風家軍統帥,戎馬倥傯半生涯。他行過這世間最清的水,也趟過這世間最渾的溝,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

  老將軍心裏跟明鏡兒似的,正如昨夜林將與聲聲質問,他還可以泰然處之。

  包庇淩非繁一事,他可以坦蕩承認是自己有錯,但他依舊會說出淩振燁的功,可以抵他兒子所有的過,這樣的話來。

  不是因為他偏執,而是因為他通透。

  對錯隻在一念之間,人卻不是隻活一瞬。

  我們要麵對,要承受結果。所以,必要學會決斷與取舍。

  言語重傷小皇帝一事,他不做辯駁,也不推諉自己的責任,但他依舊要告訴林將與,言帝很愛言潯,老父親為小女兒謀計了深遠。

  昨夜,風澤替淩振燁正名,替言帝正名,卻從未替自己辯駁過半句。

  其實,淩振燁和言帝又何曾不是風澤的寫照。

  他們是彼此的鏡子,他們是最惺惺相惜不過的。風澤在為他們正名的同時,又何嚐不是在為自己正名。

  就像,淩振燁從不會在外人麵前提起自己為北祁立下過不世戰功。就像,言帝從不會在外人麵前提起自己為言潯謀劃好了退路。

  所以到如今,才會在眾人麵前展現出一個,為了讓兒子接替職位不擇手段的淩都統,一個為了保全江山社稷,不顧自己女兒死活安危的言先帝。

  風澤也是一樣。對於指責,他不會為自己辯駁半句,但依舊選擇領兵掛帥,身先士卒。

  淩振燁,言帝,風澤,他們都是一樣人,身負罵名,卻依舊選擇一往無前。

  因為老一輩的人不會說,隻會做。

  他們閱盡塵世風浪,所以沉穩從容,不懼世俗眼光。

  這其實是一種境界。

  風澤有擔當,有肩膀。他所要著眼於的是百姓安定,天下太平。凡塵俗世,於他而言,不過曇花一顯,過眼煙雲,不甚在意。

  這麽一看,林將與倒發覺,原來是自己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

  那些話,從未宣之於口,但二人卻已是了然於心。

  老將軍聞言,笑了笑,移開目去,旋即擺手道:“嗐!什麽錯不錯怪的,都過去了。”

  “那……多謝太尉。”林將與道了聲謝,不僅是為言潯,也為自己的那些兄弟,畢竟老將軍羽翼一展,也在保護他們。

  頷首輕笑,風澤也不居功,隻道:“不必謝,這都是風家軍的本分事。”

  此言終了,二人無話,夏夜歸靜。

  不知過了多久,風澤忽然開口道:“如果可以,勞煩相國代我同皇上講一句,漣漪姑娘枉死一事,讓她不要放在心上。畢竟她不是漣漪,風家軍定會護她一世無憂。”

  話一出口,見林將與神色一頓,抿了抿唇才道:“太尉的話我會轉達。但……她性子擰,恐怕一時半會兒還是想不開,待我日後再慢慢開解她。”

  長歎一聲,風澤眺目望向遠方,徐徐道:“其實吧,你們就是看的太少了。我在軍營裏呆了大半輩子,娼妓枉死的事,早已是司空見慣。今日死的人是漣漪,尚且有蒙素,有皇上為她伸冤。可明日呢?”

  話鋒一轉,“死的又會是誰?又有誰會替她們伸張正義?說白了,就是趕上了。可錯又不在皇上。用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這或許才是最錯的。”

  “既然太尉都這麽說了,那林某也想說一句。”林將與正色道:“軍營重地,本應是將士齊心,為國盡忠的聚所,可為何會有這麽多醃臢糟腐。我看到的,是除了一個淩非繁,還有數不勝數的‘淩非繁’。仗勢欺人,胡作非為,這事爛在根上。”

  “水至清則無魚。”風澤依著動作說,“相國也說了,這裏是軍營,我們需要的是將士齊心。再者說來,事有兩麵,人也有兩麵。”

  風澤轉目同林將與對視,“你別看他們在軍營裏任性妄為,到了戰場上,哪個不是赤膽忠心,一心報國的好男兒。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有些人,有些事,斷不清。”

  那些話擲地有聲,風澤是過來人,他深知其中的道理。人就是這樣,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壞。

  收聲沉默,林將與不再多言。他理解,也接受。

  “好了!這些事就不必再提了。”風澤落掌,一拍大腿,又言,“風某還是同相國交代一下餘下的事宜吧。”

  林將與點頭,“太尉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