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乘風
作者:客橙硯      更新:2020-12-26 10:07      字數:4365
  言潯又哼了一聲。

  二人於馬上笑作一團。等笑夠了,林將與握緊馬韁,抬望著廣闊的天地,對小人兒道:“不是說想策馬嘛,今兒個夫君就帶你痛痛快快的跑一次。”

  那日午後,林將與去見了言潯,他並未詢問小皇帝不開心的緣由,反而問她有沒有什麽想做卻不敢做的事。

  小皇帝想了半晌回答說,之前行軍路過一片原野,她想去策馬,但風太尉不讓。

  這不,當晚林將與就把她帶來跑馬了。

  言潯不再同他鬥嘴,隻笑著說,“好啊!跑快些,我要乘風。”

  “好。”話音落下,一摔馬韁。

  天有雲霞,地有原野。赤彩如流火傾燃而下,與碧青濃墨於天際相接,匯成了一條柔和的金線。

  河山壯美,侔色揣稱。

  追風於天地間疾馳,在原野上飛奔。

  感受著萬卷習風,言潯抬起手,張開臂,擁著風,也擁著從未擁有過的自由。

  小人兒了了心願,簡直歡喜到不行。

  林將與挽笑,輕吻著她的側臉。

  突然,見言潯回身看向自己。眼下涼風割麵,可她眸間卻是熾熱一片,“卿卿,帶我走吧。天涯海角,我跟你走。”

  林將與怔愣,他不敢相信,忙追問一句,“此話當真?”

  問聲方落,那雙明澈的眼眸在一夕之間失了光彩。言潯嘴角笑意一滯,她頓了頓,又轉過頭去,改口玩笑的嚷,“我逗你的。”

  林將與聞言,不覺有些失落。他心底想,我真的想帶你走。

  跑過了風,跑進了夜。

  林將與沒著急帶言潯回去,二人躺在原野上,追風被放去一旁閑遊吃草。

  朦朧的夜色中,兩道身影於天地間。

  晚風吹來,拂去一身世間塵。今晚天邊掛了一輪滿月,林將與拉起言潯的手說,“不敢做的事已經做完了,那不敢說的話呢?”

  “嗯?”身側言潯微怔,疑了一聲。

  林將與望著月亮說,“有什麽想說卻又不敢說的,就告訴月亮,它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話音落下,四周突然靜了,言潯沒再接話。

  唯有被林將與握在掌心中的小手動了動,他能感受到小人兒想抽離,但他扣緊了手不讓她逃。

  言潯不說話了,風一直吹,林將與便一直等。

  直到,“我不想做皇帝了。”

  那句話,不知是在對月亮說,還是在對林將與說。

  “我也不想做男子了,我想做女子。”身旁是窸窣的響動,言潯又低聲重複了一遍,“我想做女兒。”

  “阿澈。”林將與側過頭去,輕聲喚她。

  夜裏太黑,也看不清小人兒的神色。言潯沒理他,自顧自的說,“我想成為任何人,卻唯獨不想做言潯。”

  林將與收了聲,他不再開口打擾,由著她自言自語的說下去。

  “其實我最羨慕絮兒。”言潯沒頭沒尾的來了句,“我羨慕她有爹疼有娘愛,有哥哥有姐姐,全家上下都把她捧在手心裏。可我呢?”

  “我隻有我娘一個,除了她,再沒人疼我了。”言潯頓了頓,忽而輕笑一聲,又言,“你不知道,小時候我最喜歡和絮兒一起要風太尉抱了。風太尉力氣很大,一次能把我們兩個都抱起來。被他抱著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很安全,他就像我爹一樣……”

  話音戛然而止,言潯沒再繼續說下去。

  一夕之間,夜涼了三分。林將與竟然覺得自己指尖觸到的皮膚沒有一絲溫度。

  “哎呀!其實父皇也是抱過我的,抱過好幾次呢。”言潯強撐著笑,試圖把話圓回去。

  “自我出生以來,每年除夕守歲的時候,我都會去紫宸宮見他,他會抱著我說,好潯兒又長大了一歲,長大了就能做皇帝了……”

  聲音再一次戛然而止。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言潯在言帝的女兒中排行第十七,她與風亓絮一樣,是最小的女兒。卻從未同風亓絮一般,享受最小女兒的待遇。

  言帝隻抱過這個小女兒七次,就是每年除夕的時候。他也從未對言潯說過一句疼愛的話。

  老父親對小女兒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好潯兒,你要做皇帝啊,要做個好皇帝。

  “他不愛我,他隻愛江山。”言潯的聲音一低再低,停了半晌,她又說,“我不想姓言,也不想姓風,我想隨我母親姓雲。我想生在尋常百姓家,過的平凡自由的生活。”

  夜色如水,靜了一瞬。

  言潯忽然轉過身來,挪著身子往林將與懷裏鑽,小人兒軟糯糯的說,“卿卿,抱抱。”

  林將與聞言,直接抬臂撈起言潯,讓她趴在自己身上,落手輕撫著她的背。

  懷中人趴在自己胸口處,低聲說,“林將與,謝謝你,你是這世上除了我娘之外,待我最好的人。”

  抬手撫了撫言潯的發,林將與笑著打趣道:“我的娘子,同你夫君還說什麽謝呀,生分了。”

  動了動身,小人兒抬起頭來,趁著夜色在林將與臉上,“啵”的親了一口。

  頰上溫熱遇風,林將與笑的煦風和暖。

  隨後,又是“啵,啵啵……”

  被親了滿臉的口水,林將與佯怒,輕拍小人兒的後腰,嗔問,“幹嘛呢?”

  言潯停下了動作,此一刻二人鼻息交錯,小人兒一本正經的說,“吃糖呢。”

  夏夜有風,撩撥心弦。

  原野上,有人輕聲笑,“羞不羞呀?月亮看著呢。”

  暗夜中,有人輕聲答,“放心,它會替我們保守秘密的。”

  ……

  眼看著起兵的日子又要到了,這是最後一次歇營。

  下一站便是鴻天渡,南越破城的軍隊就攻在那裏。

  邊疆大戰,一觸即發。

  是夜。

  林將與獨自一人坐在帳子外賞夜觀星,今夜他沒等來言潯,反倒等來了風澤。

  遠遠的,隻見老將軍帶著一行將士上前。

  “相國。”風澤不比旁人,他待林將與還是一如既往的謙和有禮。

  “太尉。”林將與口中喚人,卻並未起身。

  風澤也不惱,抬手示意隨行退下,隨後徑自落座於林將與身側。

  兩道身影並坐,二人無言。

  停了許久,風澤率先開口道:“那個姑娘的事……對不住了。”

  林將與聞言,忽有一怔,頓了頓方道:“又不是太尉的錯,太尉何須道歉。”

  “包庇淩非繁便是我的錯。”風澤開口,很是坦誠。

  “太尉是明事理的人,林某心裏清楚。”林將與不偏不倚的說,“此事萬難,必要懂得取舍,否則必是兩敗俱傷。”

  “相國是個聰明人……”風澤正要說。

  “太尉謬讚。”不想,林將與直接冷聲打斷,“林某心中雖清楚,但依舊憤懣,感念天道不公。”

  墨瞳驟抬,仰望蒼穹,今夜雲濃,無星無月。

  林將與依著動作說,“投胎是個技術活兒,淩非繁投到了好人家,他有個好爹,含著金湯匙出生,如今又有這麽多人為他保駕護航。”

  聲音一頓,又是一聲冷笑,“嗬,說到底,還是淩振燁手眼通天。”

  “淩非繁那孩子在帝京城裏養尊處優,被慣壞了,的確是個驕奢紈絝。此事也是他有錯在先,又憑著自己老子的功德庇護逃出生天。但……”風澤話鋒一轉,“淩老爺子卻是個如假包換的忠臣義士。他的人品德行,沒得說。”

  方才林將與所言,多了些諷刺的意味。如今風澤也算是據理力爭,要為淩振燁正名。

  “太尉不必多言,淩振燁是什麽人我心裏清楚。”林將與勾著唇,麵上皆是嘲意,說話間,偏頭看向風澤,挑眉道:“聽說,前幾日他還遣人奔馬過來傳信送書,詢問他兒子的傷勢來著。”

  移開目去,林將與接著說,“淩都統可真是‘深謀遠慮’,明裏暗裏的,不知點撥了太尉多少次。他兒子金尊玉貴,來日還要接替父職,自是傷不得的。”

  “相國多慮了,淩老也是關心軍務。”

  “他如今都已經卸了任了,還能關心軍務?”林將與漠然反問,眸色淡淡,“林某萬沒想到,如今他都已經歸家頤養天年了,軍中竟還會為他保留都統一職,請等著淩非繁登上寶座。怎麽?這風家軍都統的職位,也是龍椅,須得繼位不成?”

  “……”手心搓在膝間,風澤沒回答。

  “傳書送信。”林將與不冷不熱的繼續道:“之前我還奇怪,淩荃飛鴿傳書的本事是跟誰學的,現在可算明白了緣由。”

  “相國此言差矣。”這一次,風澤立刻反駁,“淩老想讓兒子接替都統一職確實不假,但他從未有過不臣之心。淩老對北祁乃是忠心耿耿。此心天地可誠,日月可鑒。”

  林將與調查飛鴿傳書一事,風澤也早有耳聞。他並未出麵製止,是因為淩荃遮遮掩掩的行為的確有向外投遞軍情之嫌。

  林將與調查,實際上也是在幫自己排雷,但如今見那人話裏話外的意思,將“私通”的矛頭指向了淩振燁,風澤登時便有些坐不住了。

  風澤對淩非繁雖有微詞,但在淩振燁的事上卻一直是據理力爭,這讓林將與很是困惑,不禁疑道:“淩振燁何德何能,竟可以受此高待?就因為他對先帝有救命之恩?”

  歎了口氣,風澤正色道:“風某知相國心中所想,你一定覺得,不就是護駕救主嘛,何至於受這般高待。但風某想說,隻此一件,便是無量功德。”

  “你們沒去過鴻天渡,不知道那裏的險峻。”抬望眼,風澤眺向遠方,說,“那裏地勢高峻陡峭,易守難攻。想當年先帝親征鎮守鴻天渡,與南越皇對敵。原本是占盡天時地利,隻可惜還是被南越皇偷襲反戈,占地擒獲。淩老聞訊後,二話不說帶領十萬鐵軍前去救駕。”

  微一沉吟,風澤又道:“當時南越皇已派重兵把手渡口,他們占據了製高點,致使我軍被動,可你知道淩老做了什麽決定嗎?”

  林將與抬眸望天,並未開口,似是在等對方的後話。

  “淩老下令,要十萬鐵軍硬闖山門,誓死也要救下先帝。”

  此話一出,林將與不禁周身一顫。

  十年前,他曾偶然間看過一次鴻天渡的地形圖紙,那個地方神似一線天,又是平地起高樓之勢,若處在下方,想硬闖無異於是以卵擊石,白白送死。

  至於淩振燁護主救駕,更是早三四十年前的事,就連帝京的老人對此事都是一知半解。大家隻知道淩振燁救駕有功,可享一世尊榮,又有誰會知曉,此功得來之難。

  “鴻天渡於北祁而言,是南疆的壁壘,也是死穴。若鴻天渡失守,北祁便要亡國。”風澤的話還在繼續,“那裏地勢太險,若想突圍,偷襲是唯一的辦法,還必須要做到謹慎小心,不差分毫。”

  “這一點,南越皇做到了。但強攻硬闖,便是九死一生,不過,淩老爺子卻做到了。”風澤歎了一聲,又言,“十萬鐵軍,等到攻上頂峰之時,僅剩下千餘人。淩老一柄長槍對敵千軍,血泊之中斬殺敵方主將,南越皇更是被嚇破了膽,立刻傾兵退下了鴻天渡。那一戰,淩老救下的不僅是先帝,更是整個北祁。”

  “現如今,淩老爺子的年歲大了,但那些事依舊是要人刻骨銘心的,忠臣義士的鮮血不能白流。”放平了視線,風澤靜觀遠處火把,“我這麽跟你說吧,淩非繁是有錯,但他老子的功,可以抵他所有的過。”

  林將與無言沉默。

  隻因這一刻,他竟對淩振燁橫生出了敬佩之情。

  淩振燁的確是忠勇義士不假,但淩非繁不是,他仗勢欺人,濫殺無辜。

  父是父,子是子,林將與心裏有架天平,他不想讓天平偏頗一分一毫,當即厲聲道:“功能抵過,這是什麽歪理邪說?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別以為我不知道淩振燁心裏在想什麽。”墨瞳微冷,林將與的語調也跟著降了些許,“他之所以送淩非繁隨軍出征,不就是想給兒子鍍層金,好讓他以後可以更加順理成章的接替父職嘛。誰知,淩非繁那小子是爛泥扶不上牆,三天兩頭的惹是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