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過客
作者:客橙硯      更新:2020-12-26 10:07      字數:4325
  最後兩個字是一聲問,如今二人雖像是在閑談,但言潯話裏話外都在套林將與的話。

  墨瞳定定,望著小人兒,望著那雙澄澈如練的眼眸,頓了頓,林將與直言不諱道:“不錯,是個姑娘。”

  “她叫情悅,生的是花容月貌,清豔脫俗,好似天仙下凡一般。”話音落下,林將與猛地坐直了身,貼近言潯,道:“還舞得一手劍呢,這把劍便是她的。”

  說話間還用眼睛瞟了瞟案上的長劍。

  言潯退後,離那盛醉之人遠了些,垂眸盯著長劍,“還有呢?”

  “還有……”紅頰醉眼間登時挑出些風流韻味,林將與接著說,“還有就是我二人一見如故,情投意合,喝酒取樂,相談甚歡……”

  林將與說了好久,言潯一直靜靜的聽。小皇帝神色未變,不過眸間已然多了些藏不住的怒火。

  林將與不再說了,墨瞳一斂笑意,忽而眯眼看向小人兒,打趣道:“吃醋了?”

  問聲落下,良久停頓。

  “沒,怎麽會。”驀地,言潯挽唇一笑,若無其事的坐在了一旁的蒲團上,轉目問:“還有嗎?”

  “還有……”言潯否認時,林將與麵上是肉眼可見的失望,墨瞳中明光一暗,他泄了口氣,垂頭喃喃道:“還有就是……她像你。”

  言潯聞言,當即便是一怔。林將與最後的那句話她聽到了,奈何小皇帝卻硬是要裝作沒聽見。

  “嗬,”冷笑一聲,言潯不痛不癢的說,“自萬壽寺一別後,朕還以為相國懼了,從今往後都準備夾著尾巴做人了呢。沒想到,竟還敢這般肆無忌憚的招搖過市。林將與,朕看你當真是醉昏了頭。”

  見小皇帝對自己冷嘲熱諷,林將與當即抬眸,反口道:“我沒醉,清醒的很!”

  “沒醉?!”言潯緊跟著重複了一句,眸色驟凜,沉聲說,“既然沒醉,那相國就應該知道,手持利刃,夜闖宮圍,挾持國君,是何罪責。”

  說話間,又見小皇帝轉目看向殿外,“事到如今,朕不責罰於你,你也應該識趣些,盡快叩首謝恩退下,怎麽還能這般恣睢無忌?”

  “嗬,”林將與聞言也笑了,兀自垂眸,抬手撫著案上的長劍,若無其事的說,“皇上不用這般明裏暗裏的點我,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嗎?不過……”

  話說到一半,手中動作一頓,墨瞳流轉,看向言潯,林將與說,“這兒又沒有長公主,也沒有暗弩,臣的安危就不勞皇上費心了。”

  最後一句,他分明是話裏有話。

  言潯聽著,神色未變,卻又停了半晌,才笑著說,“相國說什麽?朕聽不懂。”

  “皇上這麽聰明,怎麽可能聽不懂。”林將與身影未動,朗目驟聚精光,眸間澄明一片。開口徐徐道:“萬壽寺當夜,皇上知我被捕,心急如焚。於是藏匕於袖、親登佛塔。你要侍衛打開鐵籠,又隻身入內,你刺我那一刀,是為了讓我趁勢反戈,好借此挾持於你,以利脫身之便。出塔後,你知暗弩要偷襲,便留心觀察,隻要房頂稍有動靜,你就會掙扭反抗。這些……在外人看來,是你想趁機逃跑。可我知道,你不過是想讓我躲開那些暗箭罷了。還有……”

  “相國可真會編故事。”林將與話還沒等說完,言潯忽然冷聲打斷,提笑又言:“難不成相國忘了,朕可不止一次想要殺你。”

  “殺我。”林將與輕輕的念著這兩個字,指腹已摩挲至劍刃,“若你真想殺我,又怎麽可能會讓我活到今日。”

  “林將與,別做夢了,是朕那一刀捅的不夠深嗎?還沒把你捅醒呢?”說這話時,言潯麵上嘲諷一片。

  林將與卻不以為然,轉目落手,墨瞳之中點點溫柔,一如那日在籠中的對視。良久,“那一刀刺的深不深,皇上最知曉不過。”

  此話一出,言潯登時便抿緊了唇,也不接話。

  “大夫說,傷口距心再深半寸便可取我性命,可為何……偏偏就差了那半寸?”

  林將與問一出口,言潯眸間冷意驟退,隻望著那人不語。不覺間,又下意識的扯起了衣袖。

  “阿澈。”柔聲喚著那個久違的名字,“今日我來,不為別的,隻想問一句,萬壽寺那夜,你當真是要殺我?”

  一掃方才的輕佻狂肆,問聲未落,見林將與頰上的紅已經醉進了眼睛裏。

  這幾日以來積壓的所有苦悶失意悉數湧上心頭,一夕之間,林將與紅了眼睛,那模樣實在委屈的可憐。他撕下了所有偽裝,也等待著言潯的坦誠。

  與之對視,小皇帝沉了口氣。頓了頓,纖凜的身影向前一傾,言潯貼在那人耳邊,唇瓣微張,正欲開口之際,卻不想殿外忽有一陣高聲響起,搶先入耳,道:“皇上,風將軍求見。”

  半張的唇微微一抖,言潯神色驟變,凜目如刀,與此同時,抬臂一揮,順勢掃起案上的長劍。

  隻可惜,還未等揮劍之時,就已經被林將與一把按住。墨瞳微縮,那人驚震,當即問:“做什麽?”

  “殺你。”這一聲不假思索,言潯抬眸見笑,笑容之中盡是陰狠。沒有半刻的停頓,腕上勁力一起,憑空掙脫了束縛,繼而揮劍欲封喉。

  林將與下意識的仰身閃躲。隻因小皇帝此時是反手揮劍,所以速度不夠快,不得已又被擒住手腕。

  “你……”言潯沉目,驚呼一聲,本欲拉扯掙扭,卻不想林將與登時借力起身,掌中發力,順勢將小皇帝按倒在了龍案上。

  欣長的身影緊隨而上,傾壓而下,長劍一閃,再次抵至小皇帝頸間。

  “你當真要殺我?”震驚聲中,攜來一句執拗的問。

  “當然。”言潯依舊不假思索的回答。

  “不可能!你騙我!”林將與卻忽然失控一般,衝著言潯大吼。此一瞬,隻見其眸間赤紅一片,咬著牙一字一句的說,“南越行宮中為我揮劍斬冠的是你,說要護我平安的也是你。萬壽寺當夜你的所作所為分明就是在救我。你根本就舍不得我死。”

  “舍不得?嗬!”冷笑一聲,當即抬手扣住林將與的腕,指尖發力,眸間發狠,言潯挑眉道:“殺了你,朕江山永固,功在千秋。林將與,你以為自己有多重要,於朕而言,不過是一個山河過客罷了!”

  話一出口,見林將與眸色一滯,登時啞然無聲,緊接著那隻控劍的手也跟著一並散了力。

  殿內無音,靜了一瞬。

  恍然間,一滴淚濺落眼底。淚水冰涼,激的言潯抖身一震。一夕之間,麵上陰狠驟散,言潯怔愣。望著那雙近在咫尺的眸,看著那片赤色中水光閃動,斂起似海深情。

  良久,林將與開口,沙啞的聲音中攜來一句,“你當我是山河過客,我卻念你刻骨銘心。”

  此聲落下,再無他聲。

  那句話,那滴淚,那張臉,無一不讓躺在龍案上言潯的失神。

  片刻沉寂過後,隻感覺壓在身上的力道憑空消失了。腕上一緊,持劍的手被林將與一把拉起。

  起身時,眼底的淚珠直墜而落,悄然滑沒。下一瞬,腕上的力道也退了。

  眨了眨眼,言潯醒過神來。轉目一看,見林將與立在身前,那人眸間的赤色仍在,淚水卻無。他看著自己,恢複了一如往昔的平靜,淡淡道:“皇上不是想殺我嘛,那好!今夜,我便遂了你的心願。動手吧。”

  言潯聞言,忽然緊張不已,持劍的手微微一顫,緊忙開口,不可思議的問,“你,你是在求死?”

  “不,我是在求生。”不想林將與竟挽唇一笑,隻是笑容中難掩悲涼,他緩緩道:“從你不愛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死了。”

  話音落下,殿內又是一片死寂。

  “皇上,林……”就在此刻,有人推門入殿,急躁驚恐的聲音在一攬殿內景象之時戛然而止。

  停在原地,如今的風啟辰,錯愕一如方才的言潯。

  小皇帝見風啟辰入殿,眸色同劍刃皆是一凜,立刻恢複了不久前的冷厲神情,提步上前靠近林將與,長劍直貼那人脖頸,言潯壓低了聲音問,“相國當真想死?”

  眼下言潯離得那麽近,劍刃抵在頸間,可林將與卻分毫未動。他不再答話,隻是輕闔雙目。

  此一瞬,相國麵色淡然,已是死生不懼。

  “皇上。”風啟辰大喝一聲,快步上前,不知是相助,還是阻止。

  餘光中見風啟辰靠近,言潯眸色一緊,握著長劍的手竟有些發抖,她望著前方,“想死可以,告訴朕私軍的藏身之所,朕便送你上路。”

  此話一出,林將與神色驟變,登時抬眸,凜聲道:“殺我可以,他們不行。”

  見林將與緊張,那隻握劍的手忽然不顫了。頓了頓,小皇帝勾唇一笑,依著動作說,“若是這樣,那殺你還有何意義?”

  “謀反逆賊是我一人,他們都是忠肝義膽的仁人誌士。”身體不覺向前一傾,林將與說,“皇上若真是治世明君,就不該濫殺無辜。”

  林將與傾身上前,言潯便持劍後退。

  “哼!”不過仍是一聲冷笑,小皇帝眯著眼睛的說,“既然跟了你,便是同流合汙。他們撇不清幹係。快說!你把私軍藏哪兒了?”

  林將與聞言,停下了動作。他目不轉睛的看著言潯,“我待你這般好,到頭來卻得了一場算計。”話音落下的瞬間,眼中的最後一絲愛意也一並消失殆盡。

  言潯目意不褪分毫,冷冷道:“相國早該知道的,帝王權術,殺人誅心。”

  殺人誅心。

  林將與是真的敗了。這一次,認命般的闔上了雙目。

  可誰曾想,良久的沉默之中,頸間的那柄長劍忽然落下。

  一夕錯愕,再抬眸時,隻見對麵纖影持劍退步。

  “既然你不說,那朕就不殺你。”言潯開口,話鋒驟轉。

  “你又想做什麽?”林將與一臉緊張。

  “做什麽。”言潯端眉舉目,提笑說,“相國可是肥餌,朕請等著釣大魚呢。”

  她這話說的高深莫測,林將與聞言,不覺麵色一沉。可小皇帝並未給他開口的機會,劍鋒一落,又高聲道:“來人!”

  話音落下,一眾風家軍守衛入殿而來,俯身行禮,道:“奴才在。”

  “相國今夜醉酒,神誌不清,誤闖宮圍。朕念其無意冒犯,免他之罪。”說這話時,言潯麵上蕩著詭譎的笑,睨了林將與一眼,又道:“朕且命你們將相國安然無恙的送回府上,不得有誤。”

  守衛震驚,不約而同的轉目看向一旁的風啟辰,看那人比自己還要疑惑,便隻得俯身再行禮,道:“遵命。”

  今夜的這場鬧劇終是以言潯的“帝心仁慈”做結,如今林將與也算是死裏逃生,可他笑不出來。

  停在原地半晌,直到守衛走上前說,“相國,請。”

  林將與收回了視線,無力的搖了搖頭,轉身時麵上已換回了醉容,踉踉蹌蹌的朝殿外走。一邊走,一邊嚷,“我的馬呢?”

  守衛一見,忙上前去扶,開口回答,“相國,您的馬在外麵呢。”

  “哦。”林將與倒在守衛身上,應了一聲,最後一次轉目看向言潯,醉醺醺的說,“那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言潯並未答話,隻徑自轉過身去。

  目送著林將與被守衛扶著離去,風啟辰提步上前,關切的詢問言潯,“沒事吧?受傷了沒?”

  彼時,小皇帝已棄劍於案,徑自落座,淡然一笑,“沒。”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不是說是林將與挾持了你嗎?怎麽又變成了……”風啟辰沒在繼續說下去,顯然是大惑不解。

  “嗐!沒有的事。”言潯擺了擺手,不以為然的回答。“朕不是都說了嘛,他是醉酒,誤闖的宮圍。”

  風啟辰心裏清楚,這不過是言潯冠冕堂皇的說辭,可方才那些“肥餌釣魚”的言論的確是驚心動魄。

  一時間,就連風啟辰都後怕不已。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翻雲覆雨的冷血帝王,當真是百姓口中所說的,那個蒙昧無知的昏庸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