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割麵
作者:客橙硯      更新:2020-12-26 10:07      字數:4309
  言潯自腳步聲中醒來,還未等回身便看見十幾個壯漢抬了一尊四方大鼎越過身側。

  那些壯漢以肩作挑,將大鼎高高抬起,來至席外的空地處,隨後落鼎於地。

  大鼎落地的瞬間,隻聽“轟隆!”一聲巨響,震的地麵一顫。可見此鼎之重,著實是令人生畏。

  眼看著大鼎落地,風啟幕才放下雙臂,接著說,“得知南越國君相邀,我皇心中甚悅,所以此次前來,特地為南越國準備了一份大禮。”說話間,抬手指鼎,“此鼎便是我皇贈予南越之禮。”

  眼下風啟幕也是高聲起調,那聲音絕不比主位中人小,語調也是不卑不亢。隻是話音落下,並沒有給任何人開口的機會,又繼續道:“如今我皇是攜鼎而來,加之路途甚遙,這才來遲了些。不過,正所謂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更何況我皇贈的是千斤重鼎。”

  有意停頓,風啟幕俯身端手,“還望南越國君莫要見怪。”

  他一席話說的雖謙遜,但言辭間的份量當真如同這尊大鼎一般,直壓而下,根本不給人“抗爭”的餘地。

  話一出口,坐中無聲。

  停了半晌,“北祁國君千裏贈鼎,南越甚感欣慰。還請上座。”

  彼時主位之上又有人開口,這一次不比方才的提腔拿調,頗具威嚴霸氣。

  得到了滿意的回答,風啟幕當即快步回到言潯身後,小聲說,“皇上,入席吧。”

  此刻,言潯隻覺劫後餘生,偷偷舒了口長氣,又頓了頓,方才向席間走去。

  明眸望向前方,隨著不斷靠近,她終是看清了那些人的臉。

  荊珥高台中背對濟明江,台中坐於主位上的男子,身形魁梧壯碩,麵色霸道威嚴,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南越國君軒轅傲。

  在其身側坐著一位長者,長須連著鬢發,麵色很是不善,應就是聞名於列國的外交名士,詹戎。此人最善詭辯,如今又為軒轅傲所用,於北祁而言很是不利。

  再看向軒轅傲後方的小位上,有兩個年輕男子,應該是軒轅傲的兩個兒子,軒轅朝和軒轅朗。

  言潯步步向前,目光掃視,又見主位前兩旁的側位中,緊臨著軒轅傲的,是兩個相對而坐的中年男子。

  那兩人年歲相仿且身後都有隨眾,心下想來,應該是東楚與東漓的兩位國君。

  右側那人生的獐頭鼠目,賊眉鼠眼,到還真有些小人相。

  白夙!

  言潯在心中默念。繼而側目瞥見對麵的梁靖起,隻見那人垂首低眉,看模樣很是老實。

  收了收目光,再向近處看。下一個側位對坐的,是兩個同軒轅傲年歲相當的男子。

  那二人眸間皆是厲色,右側人麵容冷峻,身形精壯,周身有肅殺之氣。言潯想來西堯比西蜀重武,此人應該就是西堯國君穆綬霆。至於左側那位,體態臃腫,肚子上還有肥肉,應該是西蜀國君齊衍了。

  再向近處看,最後對坐的兩人最好分,兩個都是老頭,一個滿麵風霜,一個是鶴發童顏。

  不用想都知道,北秦之地比起北祁還要靠北,那裏天寒地凍,風烈人糙,方初信自然得不了什麽好相貌。不過,言潯的目光於左席的長者麵上停留片刻,心中暗歎:南椋之地不愧是溫山軟水,怎麽連生出來的人都能這般貌美。

  一夕之間,言潯竟有些失神,或許她都快忘了,如今坐在自己麵前的南椋國君早已是年過花甲。

  言潯看著眾人,眾人也都將目光投向了她,以及她身後的一眾隨行。

  其間白夙坐於位中,細小的眼瞥向言潯,隻是目光並未停留,緊接著又看向小皇帝身後那抹欣長的身影。

  單手蓋住嘴,白夙壓低了聲音問身後人,“那個就是北祁相國,林將與?”

  白夙眼神瞟向林將與,身後是他東楚國的典客上卿,趙彘。

  趙彘聞言,也一並看向林將與,旋即點頭道:“是的皇上,他就是林將與。”

  “他就是言小兒的斷袖寵?”白夙再問。

  “不錯。”

  話音落下,白夙未再多言,隻是那雙細眼卻如同賊鼠一般,在林將與周身流竄。頓了頓,又見那人摸著嘴角邪笑起來。

  攬盡眾人貌後,徑自收回目光,言潯穩步入席,抬眼尋著自己的位列。

  下一瞬,驟然停步。

  明眸定定望向前方,眼看著席間位列以滿,如今剩下的就隻有最後方,一個無人對坐的空位。

  霎時間,“末席。”言潯開口喃喃,吐出兩個字來。

  “北祁國君請。”與此同時,耳畔又是方才那陣提腔聲。

  言潯側目看去,見開口之人正是詹戎。

  對上那人盛笑的眸,小皇帝暗自咬牙。

  其實南越對此次荊珥宴的座次,排的相當有深意。自家國君坐於主位,其餘便剩下七家,若是相對而坐總歸會有一個人多出來。

  不過看如今這情形,應是根據親疏遠近,國力地位來做的排序。可為何偏偏要將言潯排在這最末端的劣位上呢?

  可見,南越是有心想要北祁難堪了。

  詹戎請字在先,言潯卻是處境尷尬。小皇帝看向其餘眾人,此刻見他們神色各異,或淡漠,或竊喜,總歸都是在等著看好戲的模樣。

  言潯知道,如今隻要自己落了座便如同下了跪,這無異於是在向南越屈服。

  不!她絕不能坐!

  可是,她又能怎麽做?

  言潯眸間浮現一抹苦澀,纖凜的身姿頓在了原地。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眼看著小皇帝就要露怯,身旁風啟幕聲音忽然再響,道:“南越國君,依在下看來,這荊珥宴的座位排列屬實有些不妥。”

  此言一出,仿佛炸藥在手,又被點燃了引線。

  “哦?”風啟幕所言正中南越下懷,軒轅傲未曾開口,詹戎卻陰笑一聲,明知故問道:“有何不妥?”

  言潯驚慌,忙回身看去。

  誰曾想,風啟幕鎮定自若,對著前方再行一禮,挺身之時麵上的正經漸漸變作鄭重。開口亦沒有絲毫的慌亂,仍舊不卑不亢的說,“南越國君此次邀列國君主於荊珥之地相會,是為俢鄰通好。這乃是百年難得一遇,天之幸事。”

  抬手一揚,“如今我八方列國,帝王將相匯聚於此。既然眾人皆是天子,就不應再有位列之分。可現下……這列位坐次未免有些太過刻板了。”

  眾人聞言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風啟幕三言兩語竟能扯上所有人。

  言潯更覺震驚,不為他這般直白,隻為那“刻板”二字。小皇帝心中暗念:這天底下竟還會有你這個小古板覺得刻板的事。

  “刻板?!”對麵詹戎開口,也點中了這兩個字,接話時又笑,“那……不知祁人有何高見?”他這話說的有些狂放,亦滿布陷阱。

  言潯登時抿唇沉目,龍袖下的手不自覺的緊握成拳。

  身後林將與手中岫岩珠一頓,側目看向詹戎時神色間已有溫怒,他見事態不妙,便準備開口。

  豈料就在此時,風啟幕竟也抬眸作笑,“詹上卿既然都這般問了,風某不才,到還真還有一法可解此局。”

  他這話說的很巧,分明是在為自己解局,可脫口之詞卻冠冕堂皇,滿滿的是在為南越解憂。

  沒想到風啟幕還真有對策,坐中詹戎沉了口氣,也不慌張,抬眼與之對視,“願聞其詳。”

  “自古以來,人常言,天圓地方。”風啟幕不緊不慢,徐徐道來,“再看如今,眾皇皆在,天子列位。眾人皆是天,那豈不如我們就順應天勢,將座位擺成一個‘圓’,不是更好!”

  話音落下的瞬間,再無一人開口,此刻就連詹戎都怔了。

  言潯仍站在原處,聞聲側目,看見風啟幕收笑,全然不顧有沒有人回答,徑自對著方才那些挑鼎的漢子說,“為皇上把座位移到中間去。”

  那些壯漢得令,當即快步上前,連拖帶拽的將言潯的座位橫擺在了南越主位的正對麵。

  如此,荊珥台上,眾位君主的座位當真被圍成了一個圈,再無主次之分。

  “皇上請。”風啟幕話不多說,抬手示意言潯入座。

  小皇帝一見,唇角勾笑,提步入位,款款落座。

  此刻言潯的位置正好擺在軒轅傲對麵,中間有很大一片空地,他二人遙遙對望,軒轅傲眸間驟見狠戾,小皇帝卻是淡定不懼。

  “早聞濟明江浩蕩寬廣,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眾位國君請看,這滾滾江河,大氣磅礴,當真配得起今日的君王宴。”萬千沉默之中,風啟幕聲音再起,竟是一句讚許。

  眾人聞言,紛紛側目望江水。隻是不轉還好,這一轉……

  眼下眾人皆是側目望江,而言潯則可以正麵直視江水。至於南越,因著他們現下都是背對著江麵,所以就隻能手足無措的坐在位上。

  如今這般情形,反倒像是言潯坐在主位上似的,而軒轅傲等人則是如坐針氈。

  眾人都在看江水,其間言潯將目光投向軒轅傲,看著對方的麵色一沉再沉,在窘迫之中積攢著憤怒卻又不能聲張。那種憋屈,看著實在是大快人心。

  不禁挽唇,言潯心下正喜。不想明眸流轉間竟看見詹戎正冷眼瞪著自己,不!是自己身後的風啟幕。

  順著詹戎的目光側目向後,看著身後頷首靜默的男子。言潯怔愣,無意識的眨了眨眼,她有些不敢相信,隻得於心下暗歎:天老爺!這還是自己平日裏認識的那個又呆又傻的小古板嗎?三言兩語不僅助自己脫困,還能順帶著逆轉乾坤。

  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厲害了?

  短短半刻對於軒轅傲來說簡直就像過了半生,此刻隻見其與一眾南越人皆是沉麵垂目坐在原地。國君未轉身,其餘人也不敢轉身。不過,就算不轉也無妨,因為這頭一仗,他們已然落敗。

  未幾,正式開宴。

  南越安排了舞姬前來助興,道道彩袖在“圈”中起舞。

  所有國君坐在位上觀舞,於黃鍾大呂間,白夙斜眼示意身後趙彘。

  趙彘會意,高聲說,“方才聽聞北祁典客稱讚了這濟明江水。其實此江也流經我東楚國境,由萬江口入海。如此說來,我等也算是與有榮焉。”

  趙彘笑著開口,很明顯是在拍南越的馬屁,不過看他一臉奸笑的模樣就知道他的話絕不會止步於此。果不其然,緊接著那人又道:“不過,若在下沒記錯的話,北祁有條懷安河,乃是此江的子河。如此說來,那北祁豈不就是南越的子國了?”

  一個靈巧的發問,在討好南越之餘,又羞辱了北祁。這種陰險招數,當真和他的國君一樣令人作嘔。

  言潯受辱,風啟幕自然不會坐視不理,當即反口道:“一條離支分流而已,東楚想的未免也太多了。若真論起來,濟明江的源頭處在西堯,那依趙上卿所言,南越與東楚豈不都是西堯的子國了。”

  風啟幕反應很快,聲音擲地有聲。驚的鍾樂一頓,舞姬的動作也驟然停止。

  此刻再看眾人的表情,趙彘麵色驚恐,白夙怔愣,軒轅傲那邊更是怒目圓睜,如今反倒是穆綬霆嘴角噙笑,徑自提卮,飲起酒來。

  場麵異常尷尬,不過好在配樂師反應夠快,緊忙接著奏樂。

  歌舞之音再起,方才隱去了那些難堪的神色。

  言潯坐在位上,聽著那話也是一怔,不由的側目去看風啟幕,小皇帝臉上寫滿了震驚。

  被風啟幕接連辱了兩次,軒轅傲有些怒了。隻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也不好意思直接對著北祁發作,就隻能轉頭去找弱國撒氣。

  下一瞬見那人陰沉著臉說,“聽聞南椋國君一到南越便染了風寒,如今想來,定是南越招待不周,讓南椋國君受苦了。對了!還有東漓,聽說也病了。”

  他這話是有意在挑刺,明裏暗裏的問南椋和東漓是不是覺得南越之地不好,怎麽一來就都病了。

  話一出口,花偲酩登時便是一抖,忙將臉埋的更低,也不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