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壞人
作者:客橙硯      更新:2020-12-26 10:07      字數:4318
  林將與這般問,言潯是真要哭了。小皇帝咬著牙,努力忍下眼淚。不想開口時,竟會是一聲冷笑,“相國想說什麽直說便是,又何必拐彎抹角。忘恩負義是吧?狼心狗肺是吧?對!沒錯!朕就是!”

  林將與坐在對麵,聽著言潯冷笑,聽著言潯回答,可他始終不肯抬頭,唯有撐在地上的雙手止不住的顫抖。

  良久,“那臣就先行告退了。”無力的聲音仿佛虛脫一般。林將與緩緩起身,欣長的身影立於燭火間靜立。

  言潯的視線一直隨著林將與的動作慢慢抬起,小皇帝抬著頭,看見林將與站在原處。他垂頭看著自己,整張臉白到失色,其間一雙眸子卻是慘紅。

  言潯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神情。那模樣,分明要比七年前北疆那個奄奄一息的少年還要淒楚可憐。他定定的看向自己,墨瞳之中盡是悲傷與絕望。

  下一瞬,林將與開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字一句道:“臣今日,一旦踏出永安殿的大門,便不會再來了。”

  一句話,明明是萬般決絕的言辭,如今自林將與口中聽來卻是那麽卑微可憐,其實任誰人都聽得出,他是想讓言潯挽留自己。

  但,或許他忘了,言潯這般要強的人,又怎會輕易服軟。

  小人兒坐在原地,分明渾身都在發抖,卻還是咬著牙,冷冷道:“好。”

  隻一瞬,林將與萬念俱灰,無力的闔上目去。頓了頓,大氅輕擺,長影轉身離去。

  身後,言潯冷眼為觀,看著那人一步一停,腳步無比沉重。

  林將與在等,在等言潯叫自己。可直到走出了殿門,也未等到那聲“站住”。

  扶著門框,林將與呼吸微弱艱難,他還是忍不住回頭。奈何,看見的隻有言潯低頭伏案的身影。

  殿內的腳步聲消失了,一切又都重歸平靜。

  言潯手中攥著朱筆,卻再沒寫下過一個字。小皇帝腦海中不住的回想起方才林將與離去時的悲淒神色。思緒很亂,心中百轉千回。

  直到,殿內腳步聲再起。

  言潯心跳漏了一拍,原本還在賭氣的小人兒忽然丹唇笑挽,急忙轉身去看殿外。

  “皇上。”十五的聲音於殿內響起,圓滾滾手中端著藥,走近時分明看見言潯眼角垂下一絲失落。

  十五將藥放在龍案上,低下頭去,輕聲說,“皇上,相國臨走前讓您把藥吃了。”

  話一出口,見龍袍微顫,小人兒沒有半分回應。

  言潯沒有動作,十五隻覺奇怪,便俯身湊近去瞧。定睛一看,萬沒想到,小皇帝竟默默落下淚來。

  “皇上您……”十五驚到失聲,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言潯會哭。急忙扶住小皇帝的肩膀,十五有些驚慌,“皇上,您這是怎麽了?”詢問聲接踵而至。

  言潯哭了好久,緩緩抬起頭來,於抽噎聲中胡亂嚷了句,“十五,朕就是個壞人。”

  ――

  時間推回到解三爺回營的第二日。

  彼時,老頭閑來無事正一個人在帳中小憩。

  忽而,隻聽“嘩啦!”一聲,是有人掀簾而入。

  “嗯?”解三爺心中一疑,隻是還未等睜眼便被來人橫空拉起,踉蹌間聞得一聲急呼,道:“三爺,救命!快隨我來。”

  ……

  是夜,皇帝禦帳。

  “你這丫頭到還真是深藏不露啊!”解三爺打趣的聲音響起。

  話音落下,隻見床榻之上,言潯以換回了龍袍,眼下正椅床而坐。不過,看她臉色蒼白,顯然是病了。

  小皇帝並未接話,解三爺轉目去瞧,又笑道:“自古以來,帝王將相皆是男兒。如今我卻見了個丫頭皇帝,當真是有趣!有趣!”

  言潯瞪起眼睛來,登時挺背坐直,氣呼呼的嚷,“你也瞧不起朕是女子。”

  “欸,我可不是這個意思。”解三爺當即擺手,“我是佩服你。”

  “佩服朕?!”小人兒嘟著嘴,又縮回身去。

  “可不!”解三爺仰麵,正色道:“你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原本應該與尋常人家的女兒一般,享受屬於自己的綺麗年華,可如今卻成為了要身負起江山社稷的國君帝王,這如何能不讓人佩服。”

  “哼,算你還說了句人話。”被解三爺這般吹捧,言潯終是自厭仄仄的神色中提起了笑意。

  “哎呦!你說,我這算不算是媚主求榮啊?”果不其然,解三爺的正經就隻有一秒。

  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言潯也不接話,隻頷首垂睫,神色間盡是落寞。小皇帝自顧自的喃喃說,“可世人從不會同你這般想。”

  言潯是有苦難言,如今她以男兒身治國都飽受詬病。更別說,若是讓人知道了她其實是女兒身,那便更是……

  “那是他們目光短淺,誰說女子就不能當政了。”解三爺見不得小丫頭難過,“前些日我還聽人提起過,說咱們北祁國君竟能將聰明絕頂的林相國玩弄與股掌之間,可見咱皇上的權謀手段,不輸男子半分。若你真以女子身份示人,隻怕西堯的女公子都要退位讓賢嘍。”

  “朕沒玩弄過他,咳咳……”言潯有些急了,當場高聲反駁,不料話還沒說完便咳了起來。

  “我知道。”解三爺一見言潯咳嗦,忙走上前去為其撫背,“若你真玩弄了他,如今又何至於遭這份罪。”

  話音落下,又見那人撇目看了眼床頭的藥碗,顯然是話中有話。

  言潯止了咳,沉麵不言。

  如今言潯清了宮人,帳中便隻剩了她與解三爺二人。解三爺沒大沒小的坐在床邊,單腿打橫,一手垂著,坐姿依舊是隨性狂放。

  老頭看了小人兒半晌,方道:“以前我隻當你是丫頭,如今竟沒想到你會是皇帝。我在北祁待了也快整十年,林將與是誰,我是認得的。皇上,”

  解三爺忽然變得認真起來,“你為他,欺瞞長公主,惹怨風家軍。甘冒大險去他府上照顧,最後還落了個忘恩負義的惡名,如今又被染上了這纏人的瘟症,值嗎?”

  解三爺這般問,言潯微怔。腦海中恍然間回想起那日自己蹲在牆角……

  言潯聽見林將與的聲音時,淚珠不受控的往地上落,天知道她那個時候有多開心、多激動。可是,當她又聽見林將與一口一個沈小姐,一口一個多謝的時候,說實話,小皇帝隻覺心裏酸的厲害,總覺得有一種被人挖了牆角的感覺。

  那夜她孤身一人跑回了北營,一直悶悶不樂。直到第二日咳了半日,幾乎昏死過去,才知原來是被染上了瘟疫。

  如今被解三爺這麽一問,一下子又打翻了小皇帝的醋壇子。

  言潯嘟起嘴來,違心的嚷,“不值!一點兒都不值。朕自當那時腦袋裏是進了漿糊,才會這般失心瘋。”

  小皇帝的確是個狠人,當初罵吳成書時句句紮心,如今罵起自己來也是毫不客氣。

  她這一句,倒是把解三爺弄樂了,隻見老頭咯咯直笑,指著人說,“你還能這般幡然醒悟,如此看來,腦袋裏也不全是漿糊。”

  一見解三爺有意打趣自己,言潯連帝王威嚴都顧不得了,衝上前去就要打人。

  解三爺連躲帶閃,麵上笑個不停,竟還欠欠的招惹言潯。別說,他雖人老,但心智體統都還像個孩子。

  挨過一陣打之後,解三爺又坐在床邊,老頭垂眸看著地下,頓了頓,忽而開口道:“丫頭,我這人說話不中聽。不過,還是想提醒你一句,林將與其人……於你而言,是福也是禍,是緣亦是劫。”

  說話間,見那人抬頭,麵上一抹正色,接著說,“如果可以,切記莫要陷得太深。更何況,想你這般厲害的人,胸中謀劃理應在風雲朝堂,不該被兒女私情絆住腳才是。”

  解三爺還是第一次這般鄭重其事的同言潯講話,老頭忽然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更像是長輩對晚輩的勸解。

  此一刻,解三爺身上的沉穩氣度竟會令人莫名晃神。言潯大吃一驚,這哪裏還是自己平日裏認識的那個遭人嫌棄的臭老頭呀。

  她在心裏反複咀嚼著方才解三爺所講的那一番話,小皇帝麵上沒太大的反應。停了半晌開口,竟是一句俏皮的,“你當真覺得朕厲害?”

  清眸一閃明光,言潯那張死氣沉沉的臉上終於煥發出一絲生機。她笑著同解三爺打趣,隻是話裏話外,有意避重就輕,顯然是不想深談。

  解三爺看得出,笑了笑,也不多言。老頭眸間劃過一抹狡黠,立刻瞪著眼睛,和她接著說笑,“誒,我就是隨便說說,你可別當真啊。若真論起來,還是我們西堯的女公子最厲害。人家那可是‘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馬上定乾坤。’的全才,你一個小丫頭片子,照人家比,可差的遠了。”

  言潯知道這老頭就是這樣,說起話來總是那麽欠揍。不過這次她竟出奇的沒再罵人,轉而垂眸,自顧自的挽唇輕笑。

  那日解三爺臨走前,忽然喚了聲“丫頭。”

  言潯抬頭答應,可下一秒那老頭卻又不知死活的嚷了句,“等到以後再見麵就要尊稱你為陛下了。能管北祁國君叫丫頭,這種便宜,理應多沾沾才是。”

  ……

  翌日,秉柊入宮,請求麵聖。

  言潯不見,那人便立在殿外不肯走。

  其間,十五見哥哥麵色疲倦,風塵仆仆,便走上前去,小聲提醒說,“哥哥,你還是回去吧。皇上說不見,那必是不會見的。”

  秉柊垂眸看著十五,忽而道:“十五,你替我進去告訴皇上。秉柊今日前來,不為別的,就是想替我家公子討個說法。”

  “不行。”十五搖了搖頭,“皇上說了,她什麽都不想聽。”

  秉柊見十五不肯答應,登時有些怒了。一時間也顧不得那麽多,當即扯著脖子高聲嚷,“皇上!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相國對皇上一片赤誠,此心,天地可誠,日月可鑒。”

  向前走了一步,秉柊又言,“皇上可知,遠在南地的這些個日日夜夜裏,相國是怎麽挨過來了嗎?皇上真以為理災撥銀是什麽容易事?!”

  “一場洪水,衝毀的可不僅僅是一方土地那麽簡單。受毀河堤,沿河村舍,要監督修整。受災百姓怨天怨地,聚眾起義,要安撫理事。周圍山頭的土匪劫盜,覬覦賑災銀糧,要嚴防死守。更別提還有一個千方百計想要報仇雪恨的韓菖齡……”

  “秉護衛,這可是在宮裏。你這般大言不慚,可是要被殺頭的。”十五見秉柊說起了韓菖齡,隻恐會被那些宮人聽去,再傳出什麽幺蛾子來,忙上前製止。

  可秉柊早已是不畏生死,也不理會,仍自顧自的喊,“皇上可知相國那瘟疫是如何染上的?”

  “相國為保南地能平安度險,殫精竭慮,一連四日未曾合眼。其間韓賊趁虛而入,一刀挑了相國的左臂。皇上可知處在那瘟災頻發的南地,若是身上有一絲傷口便是萬劫不複。可皇上知道相國受傷後做了些什麽嗎?他竟然又奔赴前線,指揮修築事宜。”

  秉柊說話時十五一直在攔,可當聽到林將與重病指揮時,十五怔了。

  秉柊沉了口,努力克製激動的情緒。下一瞬,隻見其緩步向前走去,這次十五並未阻攔。

  隻見那人走到殿門前,隔門垂首,開口時聲音低沉微啞,似傾似訴,道:“我曾問過公子,若再這樣下去,性命不保了怎麽辦?公子卻說,就算是死,也必須要在死之前將南地的事情處理妥當,如若不然,皇上就必須再去……公子說,他舍不得再讓皇上吃半分苦了。”

  門內無聲。

  秉柊的身影有些發顫,一雙手緊握成拳,下一瞬,猛然抬臂欲捶門。

  “秉護衛。”身後是十五的呼喊。

  秉柊的手懸停在半空中,良久,又無力的垂下。他麵上盡了絕望。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而一聲冷笑,見秉柊步步向後退去,口中嚷,“皇上是君王,方才秉柊說的那些想必都在皇上的意料之中吧。那……倒不如讓秉柊來說些皇上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