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舍成
作者:客橙硯      更新:2020-12-26 10:07      字數:4414
  翌日,紫宸宮。

  風啟辰拿了頂攢盒入殿,見言潯正在案前閑坐。小皇帝一見自己便開口埋怨,“不是說朕已經沒事了嘛,怎麽還來?”

  “臣這不是給皇上送好東西來了嘛。”風啟辰走近,隨手將攢盒放於案上,轉身徑自坐下。

  側目瞧了眼攢盒,言潯有些好奇,不禁抬手去掀盒蓋。隻見一盤被碼的整整齊齊的玫瑰酥恍然入眼。

  “嗯?”麵上一閃驚喜,言潯立刻伸手拿起一個,咬在口中,當即又笑,說,“食錦齋的?!”

  風啟辰含笑無言,隻點了點頭。

  言潯一邊吃,一邊問,“你怎麽知道朕喜歡吃那兒的玫瑰酥?”

  風啟辰卻也未答話,隻是瞥目去看那攢盒。順著攢盒的方向向前,正巧看見案上擺了一道平安符。

  “皇上這平安符是為誰求的?”

  話一出口,見小皇帝口中動作一頓,拿在手中的玫瑰酥也不禁移開,言潯抬眸笑了笑,說,“也沒誰,朕自己求來保平安的。”

  言潯開口,所言之詞盡是敷衍。風啟辰聽著,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又問,“相國今日沒來宮中同皇上辭行嗎?”

  “嗐,不就是去南地送點兒賑災銀嘛。不過半月也就回來了,還用得著辭行。”言潯是笑著回答,隨手一擺又垂頭吃起玫瑰酥來。

  此言終了,一夕之間殿內忽然靜了。

  風啟辰垂眸,看著麵前小皇帝悶頭吃糕點也不說話。

  頓了頓,“皇上在想什麽?”那人忽然開口發問。

  “嗯?”言潯一驚,抬起頭來一臉疑惑,“沒,沒想什麽呀?”

  頷首看向玫瑰酥,風啟辰歎了口氣,“我同皇上是親人,是摯友,有什麽事皇上也可以同我講。”

  說話間,見那人抬起頭來,一雙眸子誠懇真摯,看著小皇帝說,“其實,我也是可以為皇上分擔的。”

  風啟辰所言仿佛另有深意,言潯聽著彎眉一笑,歡聲應答,“好!有舅舅大人體諒,朕甚感欣慰。”

  “阿澈,我……”風啟辰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麽,不想卻被言潯當即塞了一個玫瑰酥入口。

  小人兒略顯急促的開口道:“你也嚐嚐。”

  ――

  護送賑災銀的隊伍出了帝京城門,緩緩駛入官道。

  彼時,林將與正騎馬行在最前處,身旁有秉柊相隨。

  秉柊於馬上回身眺望,許久,方正回過身來,麵上有些不舍,開口埋怨道:“你這又是何必呢?怎麽說也該去道個別吧。”

  “我說叫你別跟來,你非要來。如今可到好,卻又依依不舍的做小女兒情。”林將與側目一嘲,“舍不得就回去,這兒沒人留你。”

  秉柊聞言,先是不服氣的哼了一聲,隨後於馬上探身,對林將與道:“別以為我不知道公子心裏在想什麽,秉柊不是那種貪生怕死之徒。”

  話一出口,林將與麵上嘲意驟散,取而代之的盡是失落。他移開眸,靜靜的望著前方,不再多言。

  身旁秉柊仍是不住的回望,看著帝京城池,不由再問,“公子當真不回頭再看一眼?”

  “有什麽可看的。”誰知林將與頭也不回,當即打馬急策。

  ……

  林將與此去,其實並沒有言潯心中所設想的那般美好。

  沒有半個月,也沒有一個月。甚至到最後,連所有人都忘了到底是過了多久。

  小皇帝麵上也沒什麽表露,她每日仍舊按時上朝下朝,入夜批奏,一切也都還同往先一樣,按部就班。

  若說真有什麽不同,那便是期間帝京下過幾場大雨。每每落雨之時,言潯都會站在永安殿外的回廊中。任狂風暴雨如何呼嘯,小皇帝都執拗的不肯入殿去。

  十五守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勸了半晌卻隻得她一句沒頭沒腦的,“你說現下南地是不是也在下雨?”

  之後的日子裏,每日前來相伴的人,變成了風啟辰。他隔三差五便會帶一盒食錦齋的玫瑰酥來,雖說是他主動給言潯帶的,卻還是要不厭其煩的嘮叨著要她少吃些,恐會積食。

  他還會叮囑言潯天涼加衣,提醒她晚上睡覺時不要踹被子。這些,他以前都不會說的。

  一夕之間,風啟辰仿佛變成了一個人。他不在拘束,甚至開始大著膽子對言潯表達愛意,不過每一次都會被小皇帝當成是玩笑搪塞了之。

  直到有一次,趁四下無人時,風啟辰拉著言潯偷偷問了句,“皇上想出宮去逛逛嗎?我陪你。”

  那一刻,原來還挽唇帶笑的小人兒忽而頓住,清眸一眨,繼而放平嘴角。言潯麵無表情,什麽話也沒說,隻垂下眼睫搖了搖頭。

  ……

  是夜,十五站在殿前添燈,回身看了眼坐在龍案前批奏折的言潯,圓滾滾開口道:“皇上,再過半個多月便是重陽佳節了。”

  坐中人聞言,也不為所動,仍是認真的瀏覽著手中奏折,隨口“嗯”了一聲。

  言潯興致不高,十五也不死心。空出手來,走上前去靠近了些,圓圓的臉上堆滿了笑。“往年皇上不是最喜歡重陽節的嘛!說既可以行沐休假,又能出宮遊玩賞景、登高遠眺、觀賞菊花、遍插茱萸、吃重陽糕、飲菊花酒,簡直樂的不行。”

  十五歡天喜地的說了半晌,卻隻見那人垂眸於奏折上勾了一筆,依舊沒有太大反應。

  “皇上。”十五有些失望,前傾的身子不覺縮了回去。

  手中筆墨一頓,言潯隨手合上奏折,於搖曳燈火間折麵上“吳成書”三個大字清晰入眼。

  要知道,吳成書在朝為官這麽多年,可是出了名的閑散狂人,從不諫奏,沒想到如今竟也會往宮裏遞折子了,這當真是件千古奇事。

  “朕知道了。”言潯淡淡答。

  隻待那平淡的聲音落下,殿外忽然傳來一聲高呼,接連嚷,“皇上!”

  二人一驚,循聲望向殿外,見郭守忠快步走近,來至言潯麵前,當即俯身跪地,叩首道:“皇上,南地……”

  話一出口,隻聽“啪!”的一聲,十五周身一抖,隻感覺有什麽東西飛濺到了臉上。

  定睛一看,原是那隻方才還被言潯握在手中的朱筆,此刻已然掉在了案頭,其間紅墨濺了那人半身龍袍。

  言潯卻也無暇顧及,登時彈身而起,焦急詢問道:“南地怎麽了?”

  “承蒙皇上恩澤庇佑,懷安河水患退去,如今災情平複,動亂平息,南地已經是恢複如初。懷安太守來報,受災百姓感念陛下,紛紛叩謝天恩。”郭守忠跪地急呼,口中聲聲盡是道賀。

  話音落下,龍案前小皇帝清眸一斂瑩光,麵上是無盡的欣喜歡雀。嘴角不自覺的上揚,一夕之間,言潯仿佛重新活過來一般。

  “皇上!皇上!我們終於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身旁十五一聽也忙不迭的站起身來,搖著言潯的手臂好一陣歡呼。

  言潯聞言,側目笑著答,“是呀,雲開了。”

  一時間,二人更是喜的抱作一團跳個不停。

  高興歸高興,卿卿不能忘。小皇帝於歡聲中嚷了句,“相國!”

  緊接著又見小人兒一刻也不停的跑到郭守忠麵前,拉著那人手臂問,“有相國的消息嗎?”

  “相國也已經回京了。”郭守忠躬身說。

  “真的?!他人現在何處?”

  “人在相國府。”郭守忠被抓的生疼,卻仍是畢恭畢敬的回答。

  得到回答,小皇帝登時提步,便準備朝殿外跑。

  “皇上這是要去哪兒?”不想這一次竟被郭守忠反手一把拉住。

  一時間,言潯也顧不得那些君王之禮,直言不諱道:“朕要去見他。”

  “去不得。”

  “嗯?”言潯疑惑,問,“為何去不得?”

  郭守忠頓了頓說,“皇上,現下懷安太守正在宮外候著,等著覲見呈奏呢。”

  “叫他改日再來。”

  言潯急吼吼的回答,過後便準備抽手,誰曾想郭守忠拉著自己力道瞬間變大。

  “皇上,別……”他高聲攔了句,更像是在哀求。

  言潯覺得有些不對勁,身形一頓。小皇帝提笑轉身,耐著性子問:“怎麽了?是相國他……他怎麽了?”

  “相國……”郭守忠垂頭,語調忽而變得沉重,“相國此次回京,身染瘟疫,隻恐怕是……命不久矣。”

  話音落下,殿內無音。

  他緩緩鬆開手,看著小皇帝麵色一僵,挽起的唇角遲遲未曾放下,可那雙明澈的眼眸卻早已渙散失焦……

  不多時,禦書房。

  懷安太守已來至殿前,俯身行禮,叩首道:“微臣懷安郡縣太守,苑舍成,叩見皇上。啟奏陛下,得隆恩眷顧,如今懷安河水勢已退,災情大有好轉……”

  之後苑舍成也說了很多歌功頌德的奉承言辭,不過言潯卻隻是呆坐在龍椅上,思緒飄忽,一言不發。

  直到苑舍成微微抬頭,輕聲說,“皇上,微臣還有一事啟奏,是關於……相國的。”

  聽到“相國”二字,一夕之間,言潯似回魂一般,纖凜的身子陡然坐正,當即道:“說。”

  “相國此去南地押送賑災銀糧,整治災情,鎮壓暴亂,重建屋舍,當真是不負皇上重托。眼下雖說餘災還未盡除,王命尚未完成,但相國於南地真可謂是盡心竭力,如今南地能平安度險,相國是功不可沒。但是……”

  苑舍成有意停頓,顯然是不太敢繼續說下去了。

  言潯沉目,冷冷道:“接著說。”

  “隻,隻因……”苑舍成見天子不怒自威便有些慌亂,登時口吃起來,結結巴巴的說,“隻因中途不知怎的竟遇上歹人,意圖行刺。”

  “歹人?”

  “不錯。皇上可知道那歹人是誰?竟然是……”苑舍成不禁高呼,卻又發覺自己太過激動,忙頷首低聲道:“竟是韓菖齡。”

  聞言,言潯麵上雖無表情,心下卻暗歎不已,道:他果然在那兒。

  與此同時,苑舍成的稟告聲仍在繼續,“好在相國當時臨危不亂,當場便將其就地正法。隻是在與之相持之時,不慎負了傷,當時又……正巧趕上瘟災,相國有傷在身卻還要堅持治災理事,操勞過甚,不幸傷口感染,這才染了疫症。”

  說罷,見苑舍成壓低了身,再道:“皇上,眼下相國已是回天乏術。微臣見他可憐,於心不忍,這才不得已冒著忤逆天子的罪責將人先行帶回帝京複命。懇請皇上可以讓相國魂歸故裏,入土為安,也祈求皇上可以饒恕微臣的罪過。”

  此言終了,言潯轉目望向殿外,一雙眼眸空空蕩蕩,不冷不熱的說,“是你把他帶回來的?”

  苑舍成以為天子震怒,忙附下身去連連叩頭,道:“請皇上息怒,相國染病後一直恪盡職守,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懈怠,就連昏迷前都還在理辦災後事宜。”

  “他也曾同微臣講過,他此行一心隻為完成皇上重托,早已沒了回京的打算。若他最後真的……”聲音驟停,苑舍成頓了頓才繼續說,“便讓臣隨便找一處地方把他埋了,也算是死得其所。”

  “是臣!是臣自作主張,在還未完成陛下召命之前便私自將人私自帶回帝京。是臣!”苑舍成抬頭,又低頭,“請皇上恕罪……”

  那人聲音越來越小,言潯的眼眶卻越來越紅。看著殿前人止不住的磕頭。

  “不必磕了。”小皇帝開口,聲音竟有些發顫。

  磕頭聲驟停,苑舍成隻感額上一陣涼一陣痛,卻也不敢抬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頭頂小皇帝忽而開口問,“還有的救嗎?”

  “……”苑舍成頓了頓,也不敢斷言,隻得說,“一息尚存,但……隻恐怕是無力回天了。”

  話音方落,言潯隻覺天旋地轉,她強忍住喉間的嗚咽,還要裝作一副平靜的神情,說,“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苑舍成本以為天子會震怒降罪,誰曾想如今竟憑空得了個退下,當即鬆了一口氣,忙不迭的叩首告退,連連嚷,“我皇仁慈,微臣在此叩謝天恩。”複又起身退出殿去。

  苑舍成一走,十五忙走上前去,關切道:“皇上,您沒事吧?”

  言潯轉目望向十五,停了良久,才醒神般的回了句,“沒事。”

  此一瞬間,帝王麵色平靜如常,唯有一雙手扣在椅把上,指節寸寸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