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禁銅詔令
作者:有點混蛋      更新:2021-03-06 17:07      字數:4148
  翟氏站在丈夫身後,望著一座座心愛銅製佛像從自家佛堂內搬出,心如刀絞。

  “阿郎...”翟氏隻覺胸口一陣發悶,大腦也昏昏沉沉的,一個不小心未能站穩,趴到了丈夫寬廣的脊背上。

  李重進雙手抱胸,正監督仆役搬運佛像,轉過頭:“怎了?若是不舒服,就回去歇著。”

  翟氏臉貼在李重進背上,聲若蚊呐:“阿郎,真要全都上交朝廷,就不能留一座嗎?一座就行。”

  “一座都不能留,必須全數上交浚儀縣衙門。”李重進盯了翟氏一眼,態度很是堅決。

  浚儀縣乃是開封府兩赤縣(都成治所)之一,開封城中軸線以西,都歸浚儀縣管轄,中軸線以東則歸開封縣管轄。

  今日午後上朝歸來,李重進就火急火燎地命令仆役將佛堂內的佛像搬出來裝車,悉數送到浚儀縣衙門去。

  原因在於郭榮今日朝會上發布的一份詔令。

  詔令的內容大致是:因朝廷缺銅鑄錢,除官府以及朝廷敕額的寺廟外,禁止民間擁有任何銅器,詔令頒布五十日內,周朝所有百姓須將自己擁有的銅器銅像盡皆上交給官府,詔令頒布五十日後,持有銅器五斤以內者充軍兩年,五斤以上者死刑。

  李重進方才已經給翟氏略微解釋過了,而且還承諾事後鑄造兩座金佛像來補償翟氏。

  但翟氏依然有些無法接受:自己家裏供奉幾座佛像,朝廷也能管得著嗎?況且自家又不是一般家庭,罰肯定也罰不到自家來,用得著這樣麽?

  況且佛堂裏的幾座佛像翟氏拜了好幾年了,去宋城都得裝車帶上,佛像上寄托著翟氏的信仰,她哪能輕易接受佛像被熔鑄呢?

  翟氏當即就表示反對,但李重進可不會在乎妻子的感受,郭榮不久前許諾讓他統領伐唐大軍,他當然要投桃報李,決心第一個站出來支持郭榮的禁銅詔令。

  兩行淚水從眼角奔湧而出,翟氏死死抓著丈夫的官袍哀泣:“阿郎,求求你,就留一座吧,妾身隻一個人夜裏偷偷地來看兩眼,絕不讓他人瞧見。”

  “要我說幾遍,一座都不能留,將來若是有人借這銅像彈劾我,你擔得起這個責嗎?幾座銅像而已,要是看不下去,你就先回房去歇息!在人前哭算什麽回事?”李重進斥責聲頗大,幾名搬運佛像的仆役忍不住扭頭看了幾眼。

  李重進當即衝仆役怒斥:“你們幾個都給我認真點搬,一塊銅都不可落下,要是出了岔子,到時候我要你們好看!”

  仆役們頓時焉了下來,紛紛埋頭,繼續默不做聲地搬運佛像。

  此時,在家中溫習功課的李延慶聽到消息,匆匆趕到了佛堂前。

  翟氏看到了援手,擦了把淚水,揮著手道:“三郎你來得正好,快來幫忙勸勸你阿爹,他要將佛堂裏的佛像全都熔毀,為娘怎麽勸都沒用。”

  李延慶還沒搞清楚現狀,當然不會急呼呼地上去勸諫。

  “阿爹,這是怎麽了?鬧成這樣。”李延慶瞅了一眼嚶嚶啜泣的繼母,走到父親身前。

  “還不是朝廷新發布的詔令,唉,一言難盡。”李重進才上朝歸來,第一時間響應郭榮的詔令,結果妻子不明大義哭哭啼啼,此刻深感心累,吩咐李延慶道:

  “你來得確實正好,替為父監督仆役將佛像都搬到門口的車上,一會全都運到浚儀縣衙去,到時候詔令也會張貼出來,你就都明白了。”

  李延慶雖然還沒搞清楚原委,但還是應承道:“孩兒遵照阿爹吩咐,定會將佛像都運到縣衙去。”

  “那好,我先去歇息會,順帶勸勸你阿娘。”李重進說罷轉過身,死死鉗住翟氏的手,想將翟氏帶走。

  “三郎啊,一定要替為娘留一座佛像,千萬別全搬走了!”翟氏淚眼婆娑,發髻繚亂,話音未落就被李重進連拉帶扯拖走了。

  一邊是父親吩咐自己將佛像全數搬走,一邊是母親乞求自己留一座。

  李延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聽父親的吩咐,開玩笑,現在李家可是父親李重進一言九鼎。

  “你們不用管,繼續搬運佛像便是,一座都不可落下。”李延慶吩咐仆役:“還有,再去個人將張謙和叫來,我有事吩咐他。”

  過了片刻,張謙和也趕到了佛堂門前,此時佛像已經全部裝進了門口的兩輛大車裏。

  李延慶對張謙和招了招手:“門口有兩輛大車,裏邊載著佛像,你帶人送到俊逸縣衙去,再替我抄一份今日公布的詔令。”

  “是,在下這就去。”張謙和不敢怠慢,當即就領了幾名仆役駕車去往浚儀縣衙。

  吩咐完畢,李延慶返回自己書房繼續複習功課。

  翻看了幾頁詔令抄本,正巧看到前前朝後晉的限佛詔令,李延慶心中有了一個大概的猜測:

  估計是朝廷收銅鑄錢,前陣子限佛新法功成,朝廷從三千多座野寺裏收繳了大量銅製佛像,但估計數量上離朝廷的預估還有不小的差距,所以要搜集民間的佛像來鑄錢。

  半個時辰後,張謙和帶回的詔令抄本證實了李延慶的猜測。

  “郎君,這邊是朝廷今日頒布的禁銅詔令。”張謙和將抄本呈給李延慶:“但在下以為這份詔令略顯嚴苛,恐怕會引發百姓不忿。”

  “嗯,讓我瞧瞧。”李延慶拿起詔書仔細看了起來。

  詔書不長,拋去一些廢話,總共有幾條要點:

  朝廷要收禁天下銅器,除了官府、軍隊,以及朝廷敕額寺廟所用的銅鍾和法器外,任何人與組織不得以任何形式使用或藏匿銅器,必須在五十日之內悉數上交給朝廷;

  五十日之後,若還有人藏匿銅器,無論是餐具還是農具,亦或是佛像法器,藏匿一兩至五斤者流放邊疆充軍兩年,五斤以上者則直接死刑。

  朝廷收繳銅器,也並非無償,凡是上交銅器者,每一斤熟銅朝廷補償一百五十文,一斤生銅補償一百文。

  同時朝廷鼓勵百姓之間互相檢舉揭發,譬如張三違抗詔令,在家裏秘密供用佛像,鄰居李四如果向官府檢舉他,那李四就可以獲得銅像對應的補償,而張三則會被官府抓走判刑。

  看完詔令,李延慶放下抄本:“這詔令確實很嚴苛,一斤熟銅最少可以鑄錢兩百文,朝廷卻隻補償一百五十文,這是赤裸裸的加稅,而且稅率二成五,高的可怕。”

  李延慶接著感慨道:“而且朝廷還鼓勵百姓互相揭發,這下估計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太陽底下無新事,古往今來,統治階層都非常擅長分化百姓,使百姓之間互相對立,並借此維持統治。

  就比如今日郭榮頒布的禁銅詔令。

  中原戰亂多年,佛教在中原信眾甚廣,野寺遍地開花,家中供養佛像的百姓不知凡幾,市麵上大部分銅錢都被寺廟和百姓熔鑄成了佛像。

  這就導致市麵上流通的銅錢數量大幅減少,致使經濟緊縮,貿易萎靡,朝廷能收取的商稅也隨之大幅縮水。

  為了改善這一現狀,並獲取征討南唐的軍費,朝廷先是推行限佛新政,收割了三千多座地方野寺,但仍嫌不夠,又隨之出台了禁銅詔令。

  這份禁銅詔令本是朝廷對天下百姓的一次狠烈搜刮,而且朝廷不但要搜刮,還要借此機會挑起百姓之間的對立。

  能使用銅製器具、供用佛像的,至少也是薄有家產的富農階層。

  用不起銅器,供用不起佛像的窮人平日裏本就眼紅這些富農,這下朝廷鼓勵揭發,窮人自然就會幫朝廷死命盯著這些能夠供得起佛像的有錢人。

  若是真有富農膽敢違背詔令在家中繼續供用佛像,那必然會遭到周圍窮人的瘋狂揭發。

  而窮人和富農本就是周朝人數最多的兩個階層,這兩個階層互相對立揭發之後,自然就不會再有什麽人反對朝廷的禁銅詔令,這條詔令也就能夠順利地推而廣之。

  張謙和提醒道:“不止如此,朝廷此番還要征收寺廟所用的銅像。”

  李延慶聞言拿起詔令又看了一眼:“確實如此,即便是得到朝廷敕額的正規寺廟,也隻能保留銅鍾和法器,佛像還是要上交朝廷的,大相國寺裏,重達萬斤的實心佛像足有七八座,這下都要鑄成銅錢咯。”

  還好自己年初就將大部分現錢都換成了地皮......李延慶慶幸之餘猛然驚醒:

  這不就是古代版的央行放水嗎?朝廷收繳天下銅器鑄造成銅錢,如果新鑄造的巨量銅錢全部被朝廷用來購買商品,並且流入市場,那市麵上錢的數量就會隨之翻上數倍,這就會導致百姓手中的錢貶值數倍,產生的價值差就全都被朝廷拿去了,這妥妥的就是朝廷印鈔放水薅羊毛啊!

  張謙和雖然不懂這些金融術語,但最樸素的錢幣概念還是明白的,麵帶憂色地說道:“若真如郎君所言,這些銅器銅像都被熔鑄成銅錢,那恐怕咱們手裏的錢都會不值錢了。”

  “是啊,我們手裏的銅錢都會掉價數倍。”李延慶轉頭望了眼窗外:“此時此刻,開封市場上能夠長久保存的商品,能夠買賣的地皮房屋,估計都被瘋搶一空了。”

  都城的百姓沒幾個蠢貨,在得知朝廷要大規模鑄造銅錢,第一反應恐怕就是抱著家裏的錢直奔市場,買一切能夠長久保存的商品,譬如瓷器、布匹和農具。

  張謙和這才想起,自己的床頭櫃裏還有三十多貫現錢,那是李延慶這一年來發給他的薪俸。

  “郎君,在下還有點事,可否先行告退?”張謙和雖然內心急切,但還是維持著禮貌不失尷尬的微笑。

  “可以。”李延慶一眼就看穿了張謙和的心思,微微一笑:“要不要我借你輛車?”

  ......

  政事堂中,三名宰相正在批閱公文。

  範質和李穀兩人老神在在,範質家裏本來就沒什麽餘財,李穀則是早在去年就已將大部分浮財買成了城裏的鋪麵,兩人完全不慌。

  王溥就不一樣了,他慌得要死。

  平日裏,王家的財權都歸王溥的父親王祚所掌管,而王祚去年被任命為潁州刺史,已有近一年未歸開封。

  王溥本人並不善於理財,家裏的財務也基本不過問,散了朝要麽找朋友喝酒賦詩,要麽關在書房裏編寫史書。

  所以這一年多來開封城裏的種種變動,王溥並未太過放在心上。

  郭榮今天宣布禁銅之前,也沒提前和三位宰相通氣,所以王溥家裏二十萬貫現錢一直好好地躺在倉庫裏。

  雖說散朝之後,王溥就立刻派了親信回家裏報信,要家中趕快用馬車拉錢去市場裏掃貨,什麽絲綢布匹,什麽玉器瓷器,什麽房產地皮,隻要是能買的,通通買回家。

  但王溥本人卻還得在政事堂處理公務,他心如火烤,若是家裏人沒能將現錢快速換成固定資產,那後果將會很嚴重......

  終於捱到了放衙,王溥提起官袍,衝出政事堂,招呼親隨立刻直奔家中。

  到家裏一看,王溥卻並未見到想象中貨物滿盈的樣子。

  王溥慌忙找來妻子一問,才曉得家中仆役剛駕著馬車抵達市場,六成店鋪早已關門歇業,剩下的要麽是些賣食品的,要麽就是些坐地起價的店鋪。

  商人也不傻,既然曉得朝廷要大肆鑄錢,自然不會傻乎乎地維持原價。

  “郎君,市場上已經沒東西可買了。”妻子哭哭啼啼地說道:“家中的現錢現在隻能堆在倉庫裏。”

  “遭了遭了。”王溥額角冒出一絲冷汗,他已經能夠想象到父親王祚會如何寫信臭罵自己。

  但王溥旋即就反應過來:自己可是當朝宰相!陛下頒布禁銅詔令前卻未與自己商議,自己有權勸諫陛下,甚至可以製止這份詔令的施行!

  見妻子已經有些站不穩了,王溥連忙扶住妻子:“不要慌,為夫有法子。”

  接著王溥高呼:“侍女呢?速將大娘子扶回臥房!仆役呢?快備車,我要去大相國寺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