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實記錄(一)
作者:鍾山布衣      更新:2020-12-25 10:55      字數:5067
  有了物資,“輔兵營”的生活立刻有了質的提高,不僅每天吃三頓飯,且隔天還能有肉湯喝,偶爾還能分到肉吃,就連十分精貴的鹽,也比過去舍得多放了。

  這些變化,落在“武平堡”守軍眼裏,除了羨慕之外,更多地是不滿。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人性使然。

  軍營中,不滿之聲悄然滋生,有些膽大的,開始向上反映,軍官們知道問題出在哪,他們解決不了,隻好上報,於是乎,雷火就感覺自己坐在了火山口上!

  他不是沒想過法子,可是他不敢,軍中糧食是有定數的,要是如“鋪兵營”那般放開吃,絕計堅持不到開春。更何況他也沒錢,無法自行購買補充。

  原本,還可以通過出境搶掠高句麗人補充,可自從“大都督”製定了“零星接戰、疲敝敵人國力”之策後,大唐軍隊全線外出作戰,把兩國邊境緩衝地帶徹底變成了“無人區”,能搶的都搶光了,剩下的都是硬骨頭,基本啃不動。

  這些日子裏,雷火成天就為士兵的抱怨聲發愁,他第一次真心覺得自己不是當“主事官”的料。

  就在雷火焦頭爛額、一愁莫展的時候,“救星”到了——“

  營州都督府左錄事參軍林運”,第二次來到“武平堡”,和他一起來的,除了上次護送離開的二十名士兵外,還帶來了九十七名新兵,以補充“武平堡”戰損,至此,堡中士兵達到滿編五百人。

  一見麵,雷火就向林運大倒苦水,把這十來天中“輔兵營”裏的事情全部說出,順帶著,把“營平寨”的事也說了一遍,最後將堡中軍士的現狀提出,隱隱指出這件事如果再不解決,“武平堡”恐將生出變數。

  林運隻是聽,沒有發表意見,外表古井無波,可是其內心中卻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他怎麽也想不明白,什麽樣的人?可以在短短十來天之內,做出那麽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與此同時,他又開始佩服起劉定遠的眼光,更加欽佩“大都督”的魄力!事實上,他這一次來,負有兩個特殊使命。第一,宣布任命。林運身上揣有兩份文書,一份是常規任命,即“武平堡”中一切照舊,按照他離開時的安排加以確認;第二份,卻是一個超常規的任命,提拔謝岩和馮寶為校尉,擔任“武平堡主事官”。這幾乎就是“大都督”的權力極限了。至於拿出哪一份任命文書,“大都督”給予林運臨機決斷之權。如果拿出第二份文書,林運將出任“武平堡別將”,任務就一個,負責記錄“武平堡”裏發生的事情,這是林運的第二個使命,如果完成的好,“大都督”許諾,將推薦林運前往長安任職。

  想到這些,林運不免心頭火熱起來,他決定不去理會雷火說的話,他要親自去看一看,隻有親眼目睹之下,才好做最後決定,以免辜負“大都督”的信任。

  整整一天時間內,林運就泡在“輔兵營”裏,詢問了不少於十個人,基本弄清楚了謝岩和馮寶在這十多天裏的所作所為,他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當天晚上,林運在自己的冊子裏記錄下了所知道的一切,最後合上冊子,心想:“看來是得在這裏待上些日子了。”

  林運雖然不知兵事,但他在“營州都督府”任職兩年以來,走過不少軍營,可以這麽說,沒有比“武平堡輔兵營”更整齊、更幹淨的!特別是今晚吃飯的時候,他看到輔兵們一個一個排隊打飯的情形,更讓他無比吃驚!他聽“大都督”說過,軍隊的精銳以否,和紀律、秩序密不可分,也就是說,按照這個標準,“武平堡”的輔兵們,初步具備了成為精銳之師的條件,而這些人,十幾天以前,還隻是一群普通人,往難聽的說,更是一群乞丐。

  林運決定,無論怎樣,自己也得待下去,看看他們兩個人還能幹出些什麽事來!

  第二天一大早,林運起床,剛剛洗漱完畢,就有士兵匆匆前來稟道:“雷校尉請參軍盡快前往一晤。”

  林運沒問,隻是淡淡說:“頭前帶路。”而後緩步跟隨士兵來到堡中最大一屋,也就是原劉定遠的住所,現在的“議事房”。

  屋內人頭攢動,擠滿了人,有軍官有士兵,一大群人圍著雷火,大聲的說著什麽……

  雷火一見林運,如同見到“親人”一般,趕緊擠出人群,把林運接進屋內,然後對一眾軍兵道:“都別吵了,都督府林參軍在此,有什麽要求,直接對林參軍提。”

  其實還能有什麽要求呢?不外就是要求增加夥食,林運昨天就知道了這件事。因此,他不急不忙的,等眾人聲音小些,才開口說道:“大家的要求本官都知道,在解決這個問題之前,請先讓本官宣讀一下‘都督府’的任命書。”說完,他轉過身對雷火道:“雷校尉,麻煩你派人將堡中所有官員請來,記住,是所有官員。”

  雷火這會兒哪有空理會林運的“暗示”,他一麵吩咐自己親兵去辦,一麵對林運低聲道:“參軍,這事拖不得啊。”

  林運微微一笑,不予回答,顯得成竹在胸的樣子,弄得雷火隻能自己幹著急。

  最多一炷香時間,包括謝岩和馮寶在內的所有官員,甚至於不是官員序列的夥長都被請到“議事房”。

  這下屋內更加擁擠,好在無人在意,大家擠一擠也就是了。

  林運看到謝岩,輕點下頭,算是打個招呼,等人到齊後,他提高聲音說道:“現在本官宣布‘營州大都督’將令。”說著,他等上片刻,待聲音低下來,繼續道:“營州都督府大都督張儉令,擢升武平堡隊正謝岩任校尉,領武平堡主事官職;擢升武平堡隊正馮寶任校尉,領協理主事官職;擢升錄事參軍林運任武平堡別將,領協理主事官職。”

  宣布完畢後,林運又特意揮了揮手中文書道:“正式文書在此,如有疑義,可自去‘功曹參軍’處驗看。”說著,將文書遞給負責保管各類文書的功曹參軍,這是軍中慣例,不可怠慢。

  謝岩和馮寶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何事,林運即來到他們麵前,給他們一人一本小冊,同時道:“這是二位官憑,請務必妥善保管。”

  所謂“官憑”,自然就是當官的“憑證”,謝岩掃了一眼自己的,見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長安人氏”,側首看了馮寶的,他居然是“洛陽人氏”。

  “這算什麽事啊?”他們心裏都是這樣想的,但是嘴上還不能說。

  他們當然不知道,所謂“長安人氏”或是“洛陽人氏”,都是劉定遠信口胡謅出來的,“大都督”張儉壓根兒沒過問這事,而填寫官憑的人也沒敢去問,就按劉定遠說的寫了。

  “從現在起,武平堡中大小事務,由謝校尉負責。”

  林運最後一句話,讓原本前來提要求的士兵們一下子反應過來,瞬間,士兵全部圍到謝岩、馮寶身邊,開啟了“訴求”模式……

  亂七八糟的話語,幾乎沒有條理的述說,讓謝岩聽得是一頭霧水。

  自打從“營平寨”回來後,謝岩就幹一件事,學習寫字。

  為了快速融入大唐,他和馮寶兩個人,把“營平寨”能夠買到的書都買了下來,然後對著書,練習認字和寫字。那些古代的漢字,雖說和繁體字差不多,可是他們光認識,卻不會寫,不得不重新拿起筆,邊寫邊認……

  這是一個極其耗費時間的過程,所以他們兩個人最近就沒有離開過房間,自然不知道堡中發生的事,更不知道自己的做法,給“武平堡”帶來多大的影響!

  用了不少時間,費了不少口水,謝岩和馮寶總算搞明白了事情是怎麽回事?說出來,其實就是一句話的事,士兵們要求和輔兵一樣的待遇。

  說起來別人都不相信,普天之下,從來都是輔兵要求提高待遇,如“武平堡”這般反過來的,絕對是從來沒有過!林運感歎之下冷眼旁觀,他比誰都想知道,謝岩他們如何解決這件事情。

  “停——”馮寶突然大叫一聲。

  聲音很大,且太過突然,刹那間,“議事房”中鴉雀無聲,短暫沉默後,馮寶話音再度響起:“不就是一視同仁嘛,沒什麽了不起的,要相信警官,一定可以解決。”

  謝岩聽的臉一黑,心說:“這事很好解決嗎?”

  可事情到了這一步,不解決也得解決,否則謝岩不僅校尉幹不了,更嚴重的還會影響到他在大唐的生存,趕鴨子上架,不上也得上了!

  謝岩在眾目睽睽之下,終於開口道:“既然大家都有要求,理應盡量滿足,可在此之前,我需要了解一些事情。”說著,他把目光投向雷火,問:“雷校尉,請問一下,堡中共有多少人?”

  雷火答道:“普通軍兵滿編整五百,曹官六人,隊正五人,旅帥兩人,校尉三人,別將一人,總共五百一十七人;此外,還有輔兵一百七十二人。”

  謝岩點點頭,又問:“到現在為止,軍中還有多少糧食?還有多少牲畜?”

  這次雷火沒有回答,而是另有一名軍官主動上前道:“末將‘倉曹參軍’韓成。”他邊說邊行了一禮,而後道:“軍中糧食和牲畜,種類繁多,數量不等,請校尉稍待片刻,容末將取來賬冊。”

  謝岩待韓成離開後,轉過身對馮寶身後道:“石子,你去把我房裏桌上的賬冊取來。”

  “還有我的筆。”馮寶跟著叫了聲。

  安排好這些事情後,謝岩對眾軍兵道:“軍中士卒皆為袍澤,理當一視同仁,諸位有要求可以提,可是以法不責眾之勢,來要挾上官,卻是極為不智,今日可以不追究,若有下次,一並懲處。”

  謝岩這番話,是他做為一名大唐官員,在一個正式場合的首次亮相,表現得可謂中規中矩,既指出士兵們的要求合理,又指出他們的做法不對,同時表示不追究,免得激化矛盾。

  林運把這一幕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他無法評價謝岩做的對錯,可是他明白,換做自己,最好的情況也不過如此做法。

  很快,韓成拿了幾本賬冊回到屋裏,他前腳進來,石子後腳跟進門,同樣拿著本賬冊。

  接過賬冊,謝岩對馮寶道:“我來報,你來算。”

  “明白。”馮寶應了聲,走到一張桌子後坐下,將從石子手上接過來的一支奇怪的“筆”放在桌上,再把紙張鋪好,抬起頭,示意自己準備好。

  馮寶用的是他自己設計的“炭筆”。他用不習慣毛筆,隻好找輔兵裏會木匠手藝的人動手,把一截加工後的木炭,嵌在一隻細木棒裏,外麵再用布條裹緊,馬馬虎虎有點後世“鉛筆”的模樣。

  “炭筆”在手,馮寶自然再無障礙,他一邊聽謝岩報出各式各樣的數字,一邊在紙上記錄……

  林運雖然學問不高,但是見識不少,可是他怎麽也想不通,究竟謝岩和馮寶用了什麽方式算清楚了全軍糧食;還算清楚,按照每人每天的消耗量,再加什麽損耗、還有牲畜怎麽折算成糧食等等……

  他隻知道,最後謝岩告訴所有人,軍中糧食可以滿足基本滿足大家要求,從今天起,可以執行。

  林運晚間久久無法入睡,回想起白天“議事房”裏的事,他不知道應該怎麽記錄,他生怕自己寫下來沒人相信。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就算好了,這速度,用“學究天人”來形容,絕不過分。還有那些古怪的符號,就是他們計算時候的符號,林運從來沒見過。

  為了如實記錄看到的事,林運用了幾乎一夜的時間仔細斟酌字眼,用心遣句,待到快天亮時才真正睡下。

  一覺醒來,日上三竿,林運走出房門,卻見軍營裏人頭攢動,所有的人都在忙忙碌碌,他不及細看,直接找到一個士兵問是怎麽回事?

  士兵告訴他:“謝校尉下令,全堡‘大掃除’,就和‘輔兵營’一樣,人人洗澡、整理軍營,還特意成立一個什麽‘糾察隊’,由馮校尉擔任隊長,專門檢查,如果有誰查出來做的不好,就一天不給吃飯。”

  林運點頭表示知道,他不認為這有什麽問題,剛欲離開,卻聽士兵又道:“還有,謝校尉還弄出一個什麽‘流動軍旗製’。”

  “速速詳細說來。”林運極為意外,這又是一個他從來沒有聽過的事。

  士兵道:“謝校尉說了,五個隊加上輔兵營,共六麵軍旗,每十五天由‘糾察隊’打分,按分高低排序……”

  “打分是什麽意思?”林運再次聽到新鮮詞,連忙打斷地問。

  士兵說:“小的也不清楚,隻知道馮校尉手上有一個本子,密密麻麻寫了許多東西,好像和那個本子有關。”

  林運揮揮手,示意士兵可以走了,他不打算問了,而是準備直接去找馮寶,那樣可以問得更加清楚明白。

  馮寶他沒有找到,卻從“糾察隊”成員之一的“功曹參軍”處得知——馮寶手上的本子裏,記得是各隊應該幹的事,比如清理軍營,清理個人衣衫等等,關鍵是,那裏麵每一條都有明確的標準,作到什麽程度得多少分,根據這些條文,可以最後計算出每個隊的分值,累加到一起可以計算總分,總分最高的一隊除了可以掛四麵軍旗之外,還可以得到兩隻羊,用來“加餐”;總分第二高的,可以掛兩麵軍旗,得到一隻羊。每十五天,都會這樣檢查一次,這就是所謂的“流動軍旗製”。

  林運邊聽邊想,收獲極大,他有種非常強烈的預感,這種製度,可以用在更多地方,發揮更大的效用。因此,他命令“功曹參軍”,下次檢查的時間,必須通知自己,他一定要親眼看看這項製度所能達到的程度。

  當晚,林運又睡不著了,“打分製”和“流動軍旗製”的詳細內容,花了他太多時間整理,作為一名恪盡職守的大唐官員,他寧可不睡覺,也要忠實的記錄下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