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催促與威脅就像懸在脖頸的鋒刀，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若是蘇韻熙有一點點的不順從，蘇韻錦那麵便會傳出病情反複的消息。即便蘇韻熙早有安排，借著公荀的口下了非召勿入的旨意，蘇韻錦身邊除了小順子行動自由，其他人都不可進出蘇韻錦寢殿，可還是防不住林昭。

  蘇韻熙思前想後都不知道症結在哪，畢竟誰也不會想到侍婢投洗巾帕的水裏被動了手腳，何況那身體康健的侍婢沒有任何反應。但是已經中毒的蘇韻錦卻在水中藥物的催發下，中毒更深。

  “不要在拖了。你這樣拖下去什麽都改變不了，隻會害了蘇韻錦！”林昭負手而立，纖瘦的身軀沒有了往日微微屈背隱藏自己的動作，而是站得筆直，蘇韻熙甚至感覺出了幾分趾高氣揚。

  “我沒有再拖，我隻是還沒找到機會。公荀左右日日隨行眾多，何況這幾天兩位餘大人都在宮中，餘子俊雖無威脅，可是餘子墨是什麽人，不用我說你也知道的。有他在身邊，別說毀了公荀的臉，怕是斷根頭發都是難事，林昭，你這不是在威脅我去做什麽，你不過是恨到想讓我去死。若隻是這樣，我的命你拿去便好，放過不相幹的人。”

  “辰兒，別老拿死來威脅我，你也說了我是瘋子，瘋子都不會按照常理辦事，你拿你的命威脅過我一次，我忍讓了，不代表我永遠可以允許你這樣，我能讓公荀像活死人一般躺著，我就能讓你有悖心智的和我在一起，別讓我做到那個地步，那樣你就不是你了，我不喜歡的。”

  林昭定定看著蘇韻熙臉上的變化，忽得勾唇一笑，突然飛快上前，一把捂住了蘇韻熙的口鼻，帶著詭譎的笑聲，吐著淬毒的信子，“就像現在！”蘇韻熙聞到一股怪異的味道，跟著身子就一軟，她想反抗卻提不起力氣，眼前的事物開始重影，就在她覺得自己馬上要暈過去的時候，林昭卻一下放開了她，大股的新鮮空氣順著口鼻湧入肺腔，在眼前散開點點星光，剛才的眩暈慢慢被擠走，蘇韻熙大口的喘著氣，驅散壓在大腦和眼前的陰霾。

  “怎麽樣，我不曾騙你吧，都說了是你小瞧了……”，“我”字尚未吐口，林昭的臉上就被狠狠的甩了一巴掌！

  蘇韻熙像隻被擠在牢籠一角的困獸，雖知道自己是任人宰割的命運，卻擋不住渾身上下的戾氣，那蓄勢待發的樣子像是打算把衝進牢籠的獵人撕個粉碎。

  這一巴掌打得又狠又準，林昭的麵具應聲而掉，露在外麵的下頜也迅速染上了手掌的紅暈。可林昭就像不曾被蘇韻熙掌摑一般，從容彎腰把麵具撿了起來，就像是風不小心揚掉了這層阻擋一切的假麵，隻要林昭再次戴上，便什麽都沒發生，蘇韻熙沒有看見林昭眼底閃動的傷痛，隻看著他扣上麵具後，露在外麵的嘴唇勾出了個邪性的笑容。

  “原來你不喜歡這個麵具啊，無妨，等我是公荀的時候，一定打個鑲珠綴玉的假麵供你欣賞。你也不必那麽大的脾氣，我就是想告訴你，不要懷疑我話的可信度！辰兒，給我個最後時限，若是我滿意，我保障不會讓蘇韻錦在因為腸穿肚爛而嘔血！”

  蘇韻熙看著那如刀削般的下頜骨，上麵張合的唇角以前明明掛著兄長般的溫柔，現在全沒了，隻剩下淋漓的血腥和殘忍。

  “三天！三天後是公荀生母的忌日，我想辦法做到。”

  “好，我就再給你三天！”

  三天後，祭祀禮畢，公荀慵懶的抬手，四個手指草草掀動兩下，一副打發人走的樣子。

  餘子俊遲疑的開口：“王上……”

  “怎麽的，還讓我親自送你啊，餘子墨送你回行宮就行了唄！”

  “王上……”

  “我累了、乏了，快走吧！”

  餘子俊又看了公荀一眼，可是麵具擋得嚴實，並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他才一拱手：“恭送聖駕！”

  公荀懶懶的揮揮手，轉身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

  夙盛宮的小廚房裏，蘇韻熙把水晶豆卷裝點成盤，之前公荀說想吃，蘇韻熙卻沒有給他做，公荀也沒再提，這事就過去了。可是今天蘇韻熙卻親自下廚給公荀做了一大桌吃食，全都是他喜愛的東西。

  “把這個端過去，記得要架在暖爐上好好溫著。”蘇韻熙吩咐侍婢，侍婢應聲稱是，端起砂鍋往荷花池子中央的涼亭走去。

  “你去泰寧宮請王上，就說熙妃特意做了吃食，邀王上來喝酒。”

  內侍應聲而下，心說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熙妃娘娘可是第一次主動去請王上。所以說這人心都是肉長的，王上平時待熙妃那麽好，熙妃也開始心疼王上了，定是知道今日王上去祭祀他母後心情不好，才特意準備了這麽多東西哄王上開心。

  公荀立在窗戶前眺望收於眼底的京畿，眼神放空，就算是薛子睿通傳熙妃娘娘請駕，他也隻是淡淡的說了一句“知道了”，然後衝著夏意正濃的窗外笑了一下，可是這笑容卻不同夏日的熱度，微微帶著悲涼，還有那麽些心安。

  蘇韻熙坐在涼亭裏，抬手攪拌了一下火爐上正燉煮的牛骨，沸騰的湯汁卷起來巨大的水泡在骨肉的邊緣悉數暴裂，把已經煮熟的骨肉頂得微微彈起，蒸騰著縷縷熱氣，可蘇韻熙卻聞不到肉香。

  公荀遠遠看著蘇韻熙的側臉，抬手止住了跟隨的宮人，自己一個人走上長橋，一身素白的衣服上隻有襟領和滾邊帶著微微湖藍，蘇韻熙抬眼，好像一下回到了那個午後，公荀坐在寬大的椅子上，隻微微搭了個邊，手杖緊緊攥在手裏，有些臉紅的說著什麽。

  蘇韻熙起身，“給王上請安。”

  公荀一把拉起她，揚著好看的笑臉，“這麽多好吃的啊！早知道一回來就上你宮中了。你們都下去吧！遠點站！”

  公荀抬抬下巴，看著一眾宮人退出涼亭，才附在蘇韻熙耳邊低聲道：“這麽多好吃的，我肯定會吧唧嘴，可不能讓他們聽見笑話王上沒見識過美食。”

  蘇韻熙也配合的笑笑，“他們不敢！”

  公荀坐下迫不及待的夾起了個丸子扔進嘴裏，韌彈飽滿，鮮香四溢，果不其然開始刻意咋麽著唇舌，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好吃！”

  兩人坐下，蘇韻熙為公荀布菜，而公荀就一邊吃著一邊同蘇韻熙講前朝一些有趣的事情，什麽南茂突降祥瑞有七彩神光乍現天際，軍中研製火器卻不想將領大意自己燒沒了半撇毛發，大臣諫言興辦女學等等。

  蘇韻熙不言語，臉上卻掛著興趣滿滿的微笑，甚至聽到將領黢黑的臉上隻剩下一條眉毛的時候還笑出了聲。公荀便一把握住了蘇韻熙的手，指尖輕輕摩挲在夏日裏蘇韻熙也微涼的掌心，露出知足又安然的笑容，然後抓著這柔軟的手，帶著它覆上了自己的臉頰，閉上眼睛在蘇韻熙的掌心蹭了蹭。

  “多喝些溫補的東西吧，手這麽涼，我的臉怕是也暖不過來。”蘇韻熙的指頭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又慢慢舒展開，未借公荀的力道，指尖爬上了公荀硬朗的眉骨，輕輕摸了兩下。

  “記住了，以後會的。你別擔心。”說著蘇韻熙抽出手掌，無視了公荀眼中的溫情，有些心不在焉的拿起酒壺帶出輕微的脆響，又給公荀斟了一杯酒。

  “王上，喝了這杯就好好休息吧，今天肯定累了。”

  公荀深深出了一口氣，端著酒杯，說了句“謝謝”。

  蘇韻熙被這句“謝謝”弄得有些茫然，臉上便露出了疑問。

  “我知道你是怕我心裏不舒服才特意準備的。我啊，確實有些不舒服，每當看見我母妃的牌位我都有些奇怪，為什麽我都這般努力了，她還是不好好的看我一眼……”

  公荀垂下眼簾，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小時候她說隻要我好好讀書，父王便會喜歡我常來宮中坐坐，於是我便沒日沒夜的讀，就算從樹上摔下來斷了腿，也要去參加堂試，因為得了第一父王就會來宮裏讚許母妃教導有方……後來母妃說父王喜歡武藝精湛的王子，我便日日勤練，別人躲在冰熏房間裏納涼，我卻因為中了暑熱，暈了過去，母妃看見我醒了第一句就是‘明日的比試還能不能參加’……”

  這些公荀從來都沒跟蘇韻熙說過，許是今天是靜悟師太的忌日，公荀又喝了很多酒，才有感而發。

  “後來我便發現，我在我母妃的眼裏是爭寵的器具，她覺得她抓不住父王的心，就想讓我討父王的歡心，就算她盛寵不在，她依舊能在父王心裏占有一席之地。但鋒芒太盛容易折戟，後來我就成了意圖謀權的庶子……不論是別人陷害我斯通庶母還是辱沒我侵吞稅銀，我母後的第一反應不是選擇信我，而是立即跪首在地說自己教子無方請求開恩……不曾愛護我，不曾信任我，不曾為我爭辯……”

  公荀輕輕啄了一口酒，慘淡的笑了一下。

  “我就想，那就變成沒人敢反駁、沒人敢質疑的君王！然而她從不聽我解釋，滿是懷疑，甚至想老死不相往來。就連今天我對著她的牌位都在問她，既然不愛我，為什麽生我養我？！”

  公荀攥握發白的指節被蘇韻熙輕輕蓋住，那柔然的手指在上麵扣了兩下，神奇的化解了公荀的力道，“我想母親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隻是方式略有不同，王上或許是沒有看清楚，或許嚴苛你的學業隻是希望你變得更優秀，承攬你的過錯隻是怕你受到責難，你母妃也初為人母可能隻是不知道如何表達，才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蘇韻熙還記得靜悟師太給它那副傳家鐲子的時候，說蘇韻熙是自己的兒媳，沒說蘇韻熙是徐國的王後，想來靜悟師太是愛公荀的，至於後來不肯相見，那是因為窗上的塵土積攢的太多，想要打開的時候已經堵住了……

  “或許你是對的……”公荀看著蘇韻熙的手，“可是我恨她！”公荀抬頭，眼中迸射著精光定定的看著蘇韻熙的眼睛，“她讓我不知道什麽是愛，以至於我親手毀了那麽神聖的情感，到頭來活在不斷的追憶和愧疚裏，盼著能一切重來。”

  公荀一口氣喝完了杯中的酒，“怎麽重來？往事已矣，今辰無人……”

  蘇韻熙起身，把公荀低垂的頭摟進自己的懷裏，就讓公荀靠在她身上，她一下一下的順著公荀的頭發，無聲的安慰著。

  “對啊，往事已矣，今辰無人。公荀，你是愛過我的對嗎？可是你對我做的一切又都是真實的！你說的你又愛你母妃又恨你母妃，我也是這般，又愛你又恨你，所以隻能遠離你。命運真是會開玩笑，今天我突然希望我什麽都沒想起來！公荀，我也希望一切都能重來！如果可以，那時在蘇昭我便該同你歸隱鄉野，時至今日，我才發現原來那才是我最盼望的！”

  公荀依偎在蘇韻熙懷裏，緊緊閉著眼睛，毫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