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作者:夫子笑      更新:2020-12-13 14:55      字數:4142
  皇帝大婚,陣仗空前絕後,在經過一係列繁複的禮節後,婚鍾敲響,三長音兩短音,餘音嫋嫋,響徹整座白冥帝都,它昭告天下,禮成!開席!祝願皇帝皇後,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太宰府的冷清與皇城內的繁鬧形成了顯豁強烈的對比。

  薛燃的手中拽緊了那根綺羅紅緞,屋內的殘燭,忽明忽暗,幽暗著,落寞著,蕭瑟著,他擠了擠笑容,笑不出來,反倒流出了幾滴淚水。

  “咚……咚……咚……”

  “咚!咚!”

  鍾聲傳來,穿透重重圍牆,傳到薛燃耳邊,薛燃把紅緞子貼在唇上,吻了吻,身體痛到麻木,他挪不開步子,無法親臨現場去遙望穿婚服的顧昭,一定很美吧,顧昭本就是個世間罕見的大美人,才叫他滿腹心思都盤在了他的身上。

  “阿昭,我好困……好累啊……”薛燃疲倦地靠在桌子上,癡癡盯著紅綺羅,盯著他唯一能抓牢的東西,“今生無悔,來世……不約。”

  但見宮內佳人笑,不見幽處舊人哭。

  愛盡淚盡魂盡,他鸞鳳和鳴,他香消玉殞。

  洞房內,百子帳前,新人端坐著,含羞帶笑,兩隻手都快把喜服擺弄的褶皺了。

  顧昭隔著紅蓋頭偷瞄“薛燃”,不敢想象薛燃穿嫁衣的模樣,但又略微期待。

  “咳,薛羨羽。”顧昭強裝鎮定,“朕才不給你掀蓋子,你自己揭開。”

  “……哥哥。”新人開口,音色如細水長流。

  顧昭短暫的滯悶,一把摘掉了新人頭上的紅蓋頭,是柳彥霖!

  是絕世無雙的柳彥霖,是他傾慕已久的柳彥霖,是他畢生最愛的柳彥霖!

  但是,為什麽?

  會失落,失望,無所適從。

  為什麽……娶到心儀之人本該高興,卻怎麽也笑不出來,心裏像堵著棉花,沉悶匱乏。

  “哥哥……”柳彥霖似乎快哭了,“哥哥不願見到我嗎?”

  顧昭回神,重新整理表情,“不不不,隻是太意外太驚喜,你別亂想,我……今晚我去禦書房睡。”

  “哥哥!別走!”柳彥霖從後環抱住顧昭,圈住對方的腰,貼身相擁,“哪有大婚之夜,新郎去別地過夜?今晚我是哥哥的人,請……請哥哥不用憐惜我,要我,弄痛我,怎樣我都可以。”

  “彥霖。”顧昭按住了柳彥霖的手,輕輕掰開,轉身後眼中的溫柔真實而真摯,熾熱而重惜,他的唇抵上了柳彥霖的眉心,吻開了對方緊蹙的眉宇,舌尖舔舐掉對方鮮鹹的濕潤,“傻瓜,我怎麽舍得弄痛你?乖,在這裏等哥,哥哥去去便回。”

  說完,顧昭毅然決然地離去,柳彥霖癱坐在地上,抱著雙膝哭泣,他知道,顧昭此去,再也回不來了。

  顧昭從皇宮出來,直奔太宰府。

  該死的薛燃,平日裏最愛搗蛋,今日大喜,他在哪裏?為何一整天不露麵?為何成全了自己。

  “嘶。”仿佛有根刺刺穿了腦膜,顧昭一陣暈眩,心裏被火烤著,被油煎炸著,視線一片黑一片紅一片白,斷斷續續出現了很多幻覺的畫麵。

  “薛燃,薛燃!”

  顧昭來到太宰府,偌大的一品官邸,竟然了無人煙,冷冷清清,沒有一絲人氣,整座府邸,無燈無光,被濃厚的黑暗和死亡包裹。

  唯有一間屋子,裏麵亮著燈,有光,讓顧昭吊到嗓子口的心開始急速的亂竄,頭暈腦脹,喘息如牛,來到房門口,顧昭反而怯步,不敢推開,不敢冒進,最後還是咬牙敲了門,屋內無人回應。

  詭異的寧靜,在深夜猶如厲鬼纏身,捆縛住顧昭的手腳,要將他拖入地獄。

  “嘎吱。”打開門。

  銅壺水滴盡,輕煙冷畫屏,微光欲滅還吹著,風憐殘燭隔霜清,蠟炬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原來是睡著了。”顧昭自欺欺人道,嗓子裏發出的聲音嘶啞嗚咽,“薛燃,誰借你的膽,竟敢逃朕的婚。”

  “薛燃……”指尖觸碰,便已知屍體涼透,心在燒,五髒六腑皆為焦土,“啊……啊啊啊……”

  “你去造辦處,隨便領一塊紅布得了。”

  到最後,那個人果然領了一塊紅布,抱著它,臉上掛著未盡的淚痕,卻露出無比幸福的微笑,獨自死去。

  “嗚……”顧昭跪在地上,抱住薛燃的腿,哆嗦著嚐試了幾次才趴到他的腿上,心如刀絞,頭痛欲裂,“不要……不要死……誰允許你擅自死去!朕不同意!”

  香爐煙嫋,一縷青煙,一絲寒,一靄虛浮,一寸心。

  簾垂深閣冷蕭蕭,花處漏聲遙,青燈未滅,紅窗閑臥,魂夢去迢迢。

  薛燃死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顧昭抱回了屍體,哭了一夜。

  記憶深處原本黑白模糊的片段,那被幽禁在深淵的巨龍,做著困獸之鬥,它撕拉著鐵鏈,欲衝破牢籠,它聲嘶力竭,滿身瘡痍,不為所動!

  放縱!回憶!混沌!渾噩!前世今生的重疊!

  顧昭的心中又燃起了一把火,照亮了他暗無天日的虛空,填補了他缺失一塊的心意,指引他此行的目的。

  是枯木逢春,歲草欣榮,全部的記憶如決堤的洪水,衝破桎梏湧入腦中。

  隨之而來的是顧昭的奔潰,痛絕,萬念皆灰。

  顧昭的一巴掌狠狠摑在自己臉上,五根手指印曆久不褪,連嘴邊滲出的血水都不屑一拭。

  “天哪。”顧昭薅住自己的頭發,把頭磕在地上,“天哪,我都對他做了什麽?!”

  前世將他五馬分屍,現在叫他荒涼死去,他明明喊過疼,卻被他忽視,他明明說過冷,卻被他鄙視。

  他拗斷了他的許願牌,踩碎了他的心。

  他與他聊以後,可他再無將來。

  怪不得他說:“這次我會躲得好好的,你絕對找不到我了。”

  ……

  不可能找不到!上天入地,沒有他顧昭尋不到的人!

  “這一次,換我來找你,帶你回家。”

  顧昭在宮闈掛滿招魂幡,點滿長明燈,七天七夜,整座宮殿似流光飛舞,火海衝天。

  柳彥霖噙淚道:“哥哥,人死不能複生。”

  顧昭的臉在長明燈下忽明忽暗,剛毅成熟,堅韌且執拗,卻在眨眼後浮現出孩童般的茫然踟躕,收拾起所有的自傲,折斷了翅膀,鑿碎了臼齒獠牙,虔誠地等著奇跡的發生。

  “彥霖。”顧昭七天來說得第一句話,“曾經,他為我放了千盞天燈,隻係我一人姓名,西北山頭,候君歸。如今,我為他燃萬盞長明燈,隻盼他頭七回魂,莫要迷路。”

  明燈萬盞,是指引他回家的路。

  “可是!我等了七天七夜!”顧昭眸中的期待和善良消失殆盡,轉而狠戾陰絕,殺氣恣意,“你說是他不願再見我,還是地府不願放人?還是……這麵該死的鏡子,要將我趕盡殺絕!”

  “哥哥,你在說什麽?”柳彥霖雙目惶恐,“你是不是太累了,我去叫禦醫。”

  “哈哈哈……”顧昭宛若瘋癲,他戳著心口,豁然站起,嚐試著運轉體內的靈力,很好,靈力盡在,薛燃隻要亡魂尚存,縱使碧落黃泉,他一人一劍,在水鏡的世界,哪怕離經叛道,無法無天,後果難料,他也要把薛燃帶回陽世。

  活著,總比死了好。

  鏡中,是現世的寫照。

  隻是這個空間,顧昭沒有神的身份,他私闖九幽冥府,十殿鬼帝還以為是哪方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作勢要懲辦他。

  熟料顧昭同歸一出,叱吒風雲,劍光血影間,無數亡靈泯滅,十殿鬼帝秒慫,性格作風與現世一般無二。

  帝君殿前,鬼帝竭力討好顧昭,稱兄道弟,噓寒問暖。

  “本尊來尋人,他叫薛燃,八日前離世。”

  “薛燃?薛燃……”鬼帝揣摩道,“近期是來了個俏郎君,性子倔強,他不願去投胎,本君便差使他去掃奈何橋。”

  “奈何橋!你……”

  鬼帝以為顧昭要打他,熟料顧昭撒腿就跑,一溜煙跑得沒影,“怪人怪哉。”

  顧昭對冥界的熟知程度,可謂是駕輕就熟,比自家後花園還熟悉,帝君殿出門左拐,路過三生石,路畔彼岸花,橋架三途川,橋下有個孟婆湯,對於馬上要見到薛燃時的激動心情,無言以表,唯有滿麵春風瑟意,恰似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

  奈何橋上,一華茂春鬆的男子負手站立,他新魂剛死,三魂七魄未聚,尚有幾絲殘留人間,所以他現在很呆然,很混亂,記憶也是雜亂無章,前世今生雜糅在一起,烏煙瘴氣。

  他是誰?是薛燃?是司空雨?

  他記得好的,不好的,歡喜的,悲傷的,記得顧昭罵過他,打過他,羞辱過他,也心疼過他。

  可結果呢?

  薛燃不願意再去回想,想多了都是刀片,把他支離破碎的心剮出來再淩遲一遍,因為壞的遠遠多於好的,他薛燃到最後都是零丁孤苦,孑然一身。

  “阿燃!阿燃!”顧昭的聲音。

  薛燃本能地躲避,他對顧昭的畏懼大於憧憬,脊椎骨傳來的刺痛警告他那個男人很危險,珍愛自己就要遠離他。

  薛燃藏在了橋洞下,自以為很隱蔽的一處地方。

  雙手捂緊嘴巴,屏住呼吸,把身體蜷縮至最小,惴惴不安地聽著橋上的動靜,腳步聲漸近,又遠去,薛燃剛舒口氣,卻見一雙黑亮的靴子映入眼底。

  “啊!”薛燃驚聲尖叫,下意識地再次抿住了嘴唇,他睜大渾圓的眼眸,淚水不可抑製地淌滿了一臉,觳觫不安。

  顧昭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簌簌抖動,“對不起,嚇到你了嗎?”

  薛燃搖頭,不敢從角落爬出來,像隻防備心極重的野貓。

  “別怕,乖,出來。”顧昭用生平最溫和的聲音哄到,“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有話和你說。”

  “阿燃,你看清楚,我是顧昭呀,你的阿昭。”顧昭露出親切迷人的笑容。

  薛燃擦幹眼淚,“我知道您是……陛下……”

  不知為何,在薛燃記憶裏,阿昭這個稱呼是禁詞,是忌諱,是喉中鯁,是心頭刺,而陛下一詞,對顧昭而言,多了幾分陌生和疏遠。

  “阿燃,我們回家吧。”顧昭忍著心痛,鼻酸道。

  薛燃眼裏滿是疑惑和蒼涼,“家?哪個家?我哪裏還有家?”

  “我們的家。”顧昭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許諾過你,待我君臨天下,許你四海為家……”

  “陛下。”薛燃打斷道:“這種騙小孩子的誓言,我根本沒放在心上,而且,您該承諾終身的不是我,而是柳彥霖。我的心隻有一顆,生前便給你糟蹋得稀爛,而今我死了,您追到這裏,還想從我身上取走什麽嗎?除了這縷魂魄,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

  “陛下,您玩的深情我不配,對我來說太厚重,□□寵,活著的時候或許還會希冀,像捧著沙子一般,明知道會在指尖漏完,但還是爭分奪秒地吝惜著,珍藏著,現在,請您放過我,請您獨自回去吧。”

  顧昭心肝顫動,喉頭哽咽,帶著可憐的哭腔道:“阿燃,我沒有玩笑,我是真心的。”

  薛燃側開頭,右手掐緊了左手臂,不讓心軟,不做妥協,不讓短暫的懦弱說服不羈的灑脫,冥府是個何其肮髒汙穢的地方,顧昭不該來的,他有他的江山和美人,他尋到此不過是一時衝動,一時間無法接受得心應手的工具黯晦消沉,“會習慣的……”

  人類最擅長的便是在漫長歲月中,習慣歲月帶給他的殘酷和蕩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