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件事
作者:夫子笑      更新:2020-12-13 14:55      字數:5124
  傍晚,日暮西垂,宮燈明亮,薛燃的血也差不多凝結住,不再滲出,流淌,隻是身子實在太冷,冷到他無法繼續站在門口偷聽。

  他推門而入,“膩歪夠了嗎?我等著救人呢。”

  兩個人還是依依不舍,如膠似漆。

  薛燃把顧昭趕了出去,再三叮囑,“不準偷看!不準進來!否則我不救,你自己看著辦。”

  “阿燃。”柳彥霖對誰都溫和,“真的救不了就算了,哥哥不會怪你的。”

  薛燃拿出了銀針和匕首,惡趣味地拿匕首在柳彥霖臉上比劃,“你這張臉蛋,是如何迷惑住阿昭的?”

  “阿燃,你別這樣,我怕。”

  薛燃露出燦爛釋懷的笑容,“我不挪揄你,小白菜,我救你,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阿昭,從今以後,你莫要負他,不然……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阿燃,你又嚇我啦。”柳彥霖很不經嚇,害怕起來會渾身顫栗。

  在薛燃的威逼利誘下,柳彥霖發了多此一舉的毒誓,還不明就裏地答應對方第三天去他的太宰別院,說是必須對顧昭保密。

  “阿燃,以後我與哥哥好好說說,叫他別老衝你發火。”柳彥霖天真地道。

  “好。”顧昭輕聲道,“會有點痛,過程也很漫長,你受不住了和我說,我會施術為你減輕痛苦。”

  “我不怕痛,為了哥哥,我會努力好起來的。”

  “嗯……為了阿昭,我一定會為你拔毒,你可千萬別死,活著。”

  你的命比我金貴,金貴百倍。

  東出啟明,黎明之星,長台滴夜雨,室內暗曉燈,在煎熬的等待後,雲開一角,終漏曦光,年輕的帝王顯得憔悴,焦炙,他一會兒趴著窗戶,一會兒在門口踱步,一夜未眠,等待一夜。

  過程比結局更折磨人。

  “嘎吱”門打開,薛燃緩慢地走出,臉色慘白,雙唇血色褪盡且幹裂,額頭兩鬢滲著虛汗,搖搖欲墜卻又死命苦撐,顧昭心怵,本想攙扶,詢問,可薛燃擺手拒絕了他的好意,“他已經無恙,兩日後會醒,你……”

  顧昭毫不猶豫地拋下薛燃,衝進了屋,一旦牽扯到柳彥霖,他的眼裏心裏再也容不下其他。

  就連那句“你去瞧他吧”都顯得可笑多餘。

  “呃唔……”咒術的反噬加上毒剛入體,薛燃又冷又痛,他恨不得當場倒下,昏迷,但他還是雙手環抱住自己的雙臂,一寸一寸挪離這個地方。

  天旋地轉,痛不欲生,原來這個毒性遠比自己想象中來的強烈。

  三天……不知道能不能撐到他娶親的時候了。

  翌日,因為皇帝要大婚,所以國事暫停,滿城準備歡慶。

  顧昭剛在禦書房少寢了一晌午,便被薛燃吵醒,他怒道:“你腦子有病嗎?朕很累,想休息。”

  “咦?陛下不會忘記答應臣的三件事吧?”薛燃恢複力簡直逆天,隻一上午就生龍活虎。

  顧昭極不甘心地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呶,第二件事,我要你陪我出宮玩兩天,帝都我都沒好好逛過。”

  “……”顧昭想了想,“我去叫上彥霖。”

  薛燃下意識地扯住顧昭的袖子,“不要,就我們兩個。”

  “放開。”顧昭嫌棄地甩開,薛燃卻被甩到了地上,磨蹭了半天才站起來,“你幹嘛?裝柔弱?”

  “嘻嘻。”薛燃佯裝無事地大笑,“快換衣服,我們出發。”

  帝都大街,道不盡的盛世繁華,車水馬龍,紅妝輕騎,沽酒買肉豪邁聲,萬戶爭鳴競奢華,百裏長街,小攤,茶樓,酒館,當鋪,作坊,應有盡有,無所不有。

  薛燃牽著顧昭,小跑到一家賣鬆子糕的攤位前,“老板,來五份鬆子糕!”

  顧昭白眼,“你吃得完嗎?”

  “吃不完可以當晚飯吃。”薛燃付完錢,又看到一家賣冰糖葫蘆的攤位,他樂顛顛地上去,要了兩串,分給顧昭一串,“我們小時候最愛吃這個。”

  “切,朕早戒糖了。”顧昭說著還是接過了冰糖葫蘆,吃了一個含在嘴裏,一臉的滿足。

  薛燃道:“阿昭,你又口是心非。”

  “叫我公子,不許叫阿昭,我們感情沒好到那個份上。”

  薛燃吐吐舌頭,“小氣鬼。”

  “你以後再造次,朕……我就貶你去幽州。”

  “以後啊……以後再說。”

  其實他沒有以後了,連明天,他都要誠惶誠恐地祈禱著。

  天色漸暗,薛燃帶著顧昭遊逛了整整一下午,吃遍了帝都城內的美食,買了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兒,似乎要把一輩子的快樂都儲存在一天之內。

  最後,兩人來到月老廟。

  “這是今天最後的行程。”顧昭要來了一塊許願牌和一支毛筆,鄭重其事地寫上,“薛燃顧昭”,中間特意畫了一顆浪漫的愛心,“等我掛到這棵姻緣樹上……”

  “不許掛!”顧昭搶奪過那塊牌子,從中間拗斷,狠狠砸在地上,他似乎仍不解氣,朝著斷成兩塊的牌子一通猛踩,踩完後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襟,顧自去拿屬於自己的許願牌。

  地上,被弄髒又滿是刮痕的許願牌,一顆碎掉的愛心,左邊寫著顧昭,右邊寫著薛燃。

  “真是的。”薛燃想笑,咧了咧嘴,發現喉嚨有些苦澀,繼而一股血腥味自喉嚨底湧出,噴在了地上,薛燃偷偷地擦掉嘴角的血跡,小心翼翼地拾起許願牌,用衣袖細心地擦拭,怎麽擦,都還是烏漆麻黑的髒,擦到最後他隻得把許願牌捧在手心裏,捂在心口上,“扔了便扔了,何必踐踏它呢?”

  不喜歡就不喜歡,單相思的愛戀注定比塵埃更賤。

  薛燃聽到腳步聲,起身後悄悄地把木牌藏進了衣兜裏,就算在別人眼裏一文不值,可對他來說,他能擁有的隻有這份念想了。

  “顧昭柳彥霖。”顧昭寫下的字,“這才對嘛,天造地設的一對。”

  “你臉怎麽這麽白?”顧昭這才注意到薛燃的病態,看了看天色,道:“回去吧。”

  “等下。”薛燃不死心地又寫上“臨淵羨魚”四字,掛到了樹的另一邊。

  “什麽意思?為什麽不掛在我旁邊?”

  “秘密。”

  “大膽奴才!給朕說清楚!”顧昭追上去要打,薛燃跑得及時,他們仿佛回到了幼時,那時的顧昭還隻是大戶人家的少爺,扶弱抑強,那時的薛燃不過是農戶家的放牛娃,天真爛漫。

  入了朝堂,有了地位,權勢,一切都翻天覆地地改變。

  顧昭,你怎就不信我的忠心和真心,兵權我不要,天下我助你,多肮髒的活我都接,我的命都能給你,我快要死了,你為什麽連豪犛的溫存都不願施舍給我?

  “阿昭……好冷……”昨夜回到太宰府,薛燃便合衣睡下,本以為今早不會醒來,幸好……老天對他最後的仁慈尚在。

  “今天我們去桃山,漫山遍野的桃花,美豔不可方物。”薛燃成功把顧昭帶出了皇宮。

  顧昭斜睨道:“改天再去吧,我看你無精打采的,有病就要看,逞什麽強。”

  薛燃打起一萬份精神,“不,就要今天!君子一言九鼎,你……咳咳,咳咳!”

  顧昭幫著拍背,當不小心碰到薛燃手背的時候,顧昭詫異道:“你的手好冰。”

  “沒事,我是打不死的薛燃,快看,前麵粉色的樹海,便是桃花。”薛燃把頭探出車窗,故意扯開話題。

  遠山粉黛,似雲彩斑斕,桃花春色暖先開,紫陌紅塵拂麵來,花開半朵,含苞待放,花開滿枝,豔壓群芳,行走在桃山上,沐浴著芬芳馥鬱,目光所及處,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沉醉又何妨?

  顧昭折了一枝桃花,拈在手中,他淺笑不止,眉目含情,充耳琇瑩,會弁如星,一襲白衣,恬靜且溫善地玉立在桃粉下,驚豔了薛燃一世的時光。

  “公子,能陪我坐會兒,聊會天嗎?”薛燃不抱期望地道。

  顧昭竟然同意,並且惡趣味地把花插在了薛燃的頭上,“哈哈哈哈,花姑娘。”

  “好看嗎?”薛燃靦腆地問到。

  顧昭道:“醜死了,拿掉拿掉。”

  “戴著吧。”薛燃突然身子一軟,有點虛弱地倒栽到顧昭的腿上,他看顧昭沒有推開他的意思,索性賴在他身上,順勢而為,“陪我說說話,我有好多好多好多的話想說,說不完,說不夠。”

  “有什麽話以後也能說,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不要。”薛燃哽咽,任性地道,“今天說。”

  沒有以後了……阿昭,我沒有以後了……沒有時間了……

  顧昭尷尬地垂眸,感覺到薛燃枕著的地方有點濕潤,大概是淚水,無意識地撫摸起薛燃的臉,好似慰藉一般揉著他的發,心裏怪怪的,空蕩蕩的,仿佛被掏空後又被釘子填滿,難受得要死。

  薛燃自說自話著,說到後來都夢囈了,神誌不清地道:“阿昭,我很乖的,你別不要我。”

  “阿昭,捉迷藏我從沒贏過你,不過這次我會躲得好好的,你絕對找不到我了。”

  “阿昭,抱抱我,我冷……”

  天青色,似有煙雨朦朧。

  “薛燃,起來,下山了。”顧昭抖了抖腿,叫醒了薛燃,不知為何他也睡著了,還做了一個怪誕的夢,“薛燃,薛燃。”

  顧昭拍醒薛燃,薛燃迷迷糊糊地起身,臉燙得火燒般。

  “你時冷時熱的,方才一直胡言亂語,我還是帶你回宮看禦醫吧。”

  “不要。”薛燃強起來跟頭牛一樣,他伸出食指,一改頹態,“現在,我要宣布讓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喂!薛燃,朕勸你謹慎,最後一件事不如留著以後給你保命用。”顧昭生怕薛燃想出怪點子整他。

  薛燃哈哈笑到,“沒有以後,最後一件事,我要你背我下山。”

  “草率。”顧昭無語,“輕浮。”

  下山路上,薛燃得意地哼著歌。

  顧昭蹙眉道:“別唱了,難聽死了。”

  薛燃靠在顧昭背上,脖子往前伸長,差點和顧昭臉貼臉撞上,“公子,假如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不會。”

  “會為我傷心流淚嗎?”

  “不會。”

  “會記我一輩子的好嗎?”

  “不會不會不會。”顧昭莫名來氣,一氣之下把薛燃摔了下來,“你這兩天話可真多。”

  薛燃揉著摔疼的屁股,可憐兮兮地道:“疼……”

  “疼死你算了。”顧昭轉身,“到山下了,你自己走回家,今晚早點歇息,明日成婚,我會履行我的承諾,你也最好給朕養足精神。”

  薛燃匍匐在地上,出神又深情地望著顧昭的背影,在過去的幾年裏,顧昭的背影成了薛燃眼中的平常,他從不回頭,從不優柔寡斷,從不施舍過多的關懷,永遠走得瀟灑,坦蕩,頭也不回。

  “咳咳咳……”恰時毒氣攻心,薛燃難受地擰緊了衣衽,疼痛如針氈般席卷而來,極度寒冷下是極致的炙熱,冰火交替,狠狠□□著他的身體,“噗……”

  薛燃痛得剝皮剔骨,他吐了很多血,然而伸手求助時,顧昭已經走得沒了蹤影。

  “我明天就要死了,你就不能回頭再看我一眼嗎?”薛燃幽怨地自嘲,“你就不能對我溫柔些嗎?”

  顧昭逃回了皇宮,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他看到薛燃時內心總是波濤洶湧,一石激起千層浪,他看著送來的婚服,摩挲著精致的布料,不安的心才慢慢風平浪靜。

  “娶他嗎?”顧昭不敢深想,怕意亂情迷後忘了身份,“小時候,他就說過這麽不要臉的話。”

  太宰府,薛燃的房間沒有點燈。

  “大人,您在嗎?”小廝托著一盞油燈進來,“哎呦,大人,您怎麽趴在桌上睡著了?”

  薛燃被吵醒,但沒發怒,燈火照映在他潔白無瑕的臉上,勾勒的五官更為深邃,也盡顯滄桑,小廝在一瞬間以為,眼前的人不過是一具別致的玩偶,不食人眼煙火,卻滿身哀默的氣息。

  “大人,婚服合身嗎?”

  然而房內並無豔麗的婚服,隻有薛燃手上纏著的紅綺羅。

  “婚服呢?大人,婚服呢?”小廝著急上火地道。

  薛燃輕描淡寫地說:“送到太宰別院了。”

  今早出門前,薛燃摸著送到的嫁衣,生怕自己粗糙的指尖勾破了絲線,隻是隔著空氣摸了一遍又一遍,簡直愛不釋手,直到笑出了眼淚,淚流滿麵,才吩咐奴才把嫁衣送到附近的太宰別院。

  小廝道:“大人,明日吉時,陛下的迎親隊會來接您入宮完婚,到時呀,別提多豪華多熱鬧了呢。”

  “陳生,你是我的心腹,所以我有個很重要的任務要托付給你。”

  陳生拍著胸脯道:“大人請說,陳生不辱使命!”

  薛燃欣慰地笑到:“明日天尚亮,你去武門接個人,全程陪護他,吉時一到,你送他上花轎。”

  “什麽!”陳生懷疑自己耳朵除了問題,“明日不是大人和陛下成婚嗎?”

  “噓噓噓……”薛燃捂住陳生一驚一乍的嘴,“陛下要娶的素來是那位金枝玉葉的人,你家大人算哪根蔥,你聽話,咳咳……”

  薛燃說得太急,又一陣猛咳,吐血後喘了許久才緩和下來,“你聽我說完。”

  陳生哭得心焦不已,憨憨地點頭,不敢再惹他家大人生氣。

  “後天一早,你來這裏為我收屍,切記,不許發喪,陛下剛完婚,我們不能害他晦氣。”薛燃淡定無比,“至於我的屍體,燒成灰,運到桃山揚了吧,反正無人稀罕,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大人……嗚嗚嗚……”

  “不許哭,哭個屁,你家大人活膩歪了,想早點投胎不行嗎?”薛燃佯慍,給陳生擦眼淚,“府中的一切我都打點好了,到時你給大家分了銀子,叫他們各謀生路去吧。”

  “實在抱歉,跟了我這麽一個不爭氣的主子。”薛燃苦笑,笑容令人疼惜。

  陳生的眼裏隻有薛燃,薛燃的眼裏隻有顧昭,顧昭的眼裏呢?

  有些人,人間不值得。

  有些人,此生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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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給作者一點鼓勵……最近幾章真的略好哭……多多評價收藏喲~啾咪~(猛男式擁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