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作者:乾淩踏月      更新:2020-12-13 02:12      字數:3709
  西州城關漫道, 車馬懸鈴踏雪離去,顛簸中霍仙鳴有些疲憊地歪了歪身子, 近些年他已經很少露出疲態, 長安城中的許多人和事由不得他喘一口氣,想來反而是這一路跟過來更為自在。

  他抬手掀開車簾, 讓昌城的雪落進來,手背沾到冰涼的一片,化成水順著指尖淌下去, 與鳳翔那個冬日一樣徹骨寒涼,餘府院外,楊笑雲愕然的表情與韓王莽撞衝進婚房的身影。

  “嗬。”霍仙鳴閉眼皺眉, 他不自覺地揉了揉眉心。

  總有些人天生高高在上, 天生就該萬人敬仰,想從軍便從軍, 想留在王府當殿下就當殿下, 就連喜歡的人也必須喜歡他才行,可偏偏他遇到的人都不會隨他心意而為。

  楊璟硯也好, 楊琢亦也罷, 或許真看重過他, 疼惜過他, 到頭來,不論在誰心中, 他韓王殿下始終不是最要緊的那個。

  而他自己呢?似乎從來都是站在外麵觀望的那一個, 十年前鳳翔燈火憧憧夜, 前腳韓王儀仗離開,楊琢亦就喚他去了庭院中安總是昏暗的先賢祠。

  他鮮少涉足這塊地方,不比李子異尊貴,不比楊笑雲是個豆蔻女兒,他在師門總是個特例。

  因為他在楊琢亦麵前總是最聽話的學生,最乖巧的東宮探子,能不闖禍便不闖禍,課業教習能做到最好便做到最好,楊琢亦從他入門第一日起就知曉他的身份,卻素來一視同仁。

  他望著軒窗星辰下垂首抱琴的女子,突然很想感慨,楊琢亦確實是個好人,隻可惜有那麽一點執拗。

  “你一向聰明過人,所以也當知道今夜我喚你來此,是為了什麽。”

  他笑著走到窗邊與她並肩,看著鳳翔夜市熱鬧的街道,彩燈車馬,過客酒家,而身後卻是冷清月光渲染的暗色祠堂與成片的灰黑色先祖牌位。

  “師父,你覺得鳳翔美嗎?”

  他突然答非所問道,“我在這裏過的這些年,比起長安和碎葉,都要開心得多,有長街,有花燈,餓了可以去廚房纏著繡娘,渴了就去前院泡一杯茶,彈琴習字,不必提心吊膽擔心主子要我去賣命,更不必擔心隨時踏進來的軍隊騎兵,於我而言,世外桃源不過如此。”

  “是啊,不過如此,如果我是笑雲.....說不定......”楊琢亦望著窗外,指尖卻不自覺扣緊飛鮫泛青的琴弦,“世上有多少如果?我可以說出無數種...如果當年我和兄長沒有被挑選中送到仆固軍中,如果後來兄長沒有一意孤行殞命大漠,如果他走之前沒有把李子異托付給我...這些都不存在了。”

  楊璟硯已死,她與李子異之間最後一層窗紙撕裂,已經是無法彌補的境地。

  “我並非仆固族人,幼時與兄長受到的冷眼與嘲弄不在少,兄長看得開,我卻沒那麽坦然,常與人口角爭鬥,次次都是他護著我,後來我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不再斤斤計較,隻有一個念頭,盼著戰火平,世態安,有朝一日能回到鳳翔,安穩度日,可最後隻有我一人回來,那回來又有什麽意思?”

  楊琢亦冷聲道,“誰會喜歡那種苦寒沙場?又有誰喜歡成日紛爭不休?可是兄長在,我便什麽也不怕,現在他不在了,中原再繁盛熱鬧,又與我有幾分幹係?”

  “我懂了。”他歎氣,像是認命一般,“那麽...師父希望徒兒做什麽?”

  楊琢亦低聲道,“其一,太子必將登基為帝,韓王的日子不會好過,你身為東宮近侍,日後能手下留情便手下留情吧,也當是我這個做師父的頭一次向你開口。”

  他笑道,“我不過是個小太監,能有多大的本事動得了韓王殿下,師父還請放心。”

  楊琢亦知他應下,接著道,“其二,西突厥和邊塞那些小國蠢蠢欲動,此一去,我能有幾成勝算連我自己都說不清,要是回不來,一為太子分憂,二為山河穩固,你務必要追查下去,琿王已死,但餘黨仍在暗中較勁,不能再有人為此丟掉性命了。”

  楊琢亦緩緩放下飛鮫,一聲輕微錚然,自她袖中落出一顆石頭,血色光華流轉間,依稀是一處沙漠,飛鸞與亭台,背後浮出八個字:既見飛鸞,滄溟浩渺。

  “這是假餘濯留給我的,我不知他是何意,他又是什麽人,這塊石頭是唯一的線索。”

  他伸手接過那塊觸手生溫的血色玉石,突然一笑,“這是個棘手的差事,師父當真放心交給我而不是李子異?”

  “韓王年少,若是功績過人,我要是太子我也不會放心,你不同,太子信任你,這份功勞比起送給他我更願意送給你。”楊琢亦道,“當然,要是他們不再作惡,你就收著也無妨。”

  “是啊,也無妨,但是師父你是不是漏算了一點。”他收下石頭,忍不住苦笑,“你要是回不來,李子異執意要去找你,我該怎麽辦?”

  “隨他去吧。”楊琢亦看著飛鮫,“不過是年紀還小,不管將來是不是笑雲,他遲早都會娶妻生子,到那時,我不過也和兄長一樣,是這間祠堂裏的一座牌位罷了,一兩年他無法釋懷,可是十年,二十年呢?這輩子他總會放下的。”

  “放得下麽?”

  他記得當年自己這樣問道,不是在問李子異,而是在問眼前的楊琢亦,她希望韓王殿下放下,自己卻放不下。

  “放不下啊......”

  霍仙鳴喃喃自語,從前在西疆駐紮,韓王在沙漠中尋求多年無果,等好不容易回到長安,安生沒幾日又變得不願吃藥,抱著那隻傷殘的手渾噩度日,連自己拋出的一點點小誘餌也信以為真。

  似乎從多年前納德讚喊出那句,“你這輩子都休想找到她。”開始,他就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世上似乎沒有什麽再能挑起他的興味,除了楊琢亦。

  霍鸞向他提及韓王心魔至此,他才想起這塊石頭,合該師兄弟一場,他也不願如此絕情,隻是這飛鸞與滄溟,十年間竟連他也查不到半點線索。

  司青硯在昌城妄圖抹去“滄溟浩渺”這四個字,後又將這塊石頭送給楊琢亦,是單純當作聘禮,還是......想告訴他們什麽?

  車馬緩緩駛出昌城城門,何詢道,“主上,我們回長安嗎?”

  “回什麽長安,跟著他們。”霍仙鳴回神道,“我們之前查到哪裏了?”

  何詢思索道,“白鹿寺,琢亦姑娘好像曾經出現在那裏,沙道上西域人建成的寺廟,是中原去往安西必經之地。”

  “接下來的事情,交給姬雲崖去辦吧,我們看戲便可。”霍仙鳴興趣缺缺。

  何詢愣了一下,沒忍住道,“主上,你是不是原先就打著出來散散心的念頭啊?”

  他難得機靈一次,今夜雩祭回來,比起禁宮中的陰晴不定,霍仙鳴似乎高興不少,也樂意多說上兩句話,而這一切,又像是拜那個唐恣所賜。

  霍仙鳴剛鬆懈下來,又一陣頭疼,他懶得接腔,車門外何詢絲毫不覺,繼續道,“均王世子如今跟在韓王身側,會不會他們已經聯合起來,要有些動作?”

  “有什麽動作?!”霍仙鳴突然想把他丟在昌城一個人走了幹淨,“均王的心計,若是他想當皇帝,還有陛下什麽事?至於韓王,我估計比他自己都知道他在想什麽,哪來的這麽多事情。”

  何詢自討沒趣,默默趕了一會兒車,突然又道,“白鹿寺一片多是西域人,野得很,公子要是引韓王他們前去,會不會有些事端?”

  “能有什麽危險,白鹿寺在故道沙口,中原人也不少。”霍仙鳴攤開一卷地圖,點著一處笑道,“再怎麽說,他們還有個羅慈輕,叔父已經傳書給我,他們已經先行一步到了白鹿寺附近,我說過,此番我們看世子殿下的熱鬧就好,不必心憂。”

  刺史府院內,唐恣慣常趴著看燈花,他不曉得此刻城門外有人正編排著自己,那枚石頭還在他的手中,他對著月色看了兩眼,沒來由得有些苦悶。

  他其實並不記得幼時遇到的七叔是什麽樣子,但在父親口中,少年的韓王殿下意氣風發,練兵走馬無一不是能手,沙場邊疆無人喊他王爺,多數都會喊一聲小將軍。

  可如今小將軍變成將軍,似乎有些東西也變了,從前他不知韓王為何變成如今的模樣,直到今日那兩聲“師父”才讓他覺得心驚。

  獨孤貴妃與華陽公主早逝,他在人間的掛念也就隻剩下楊氏兄妹,唐恣拚拚湊湊勉強能知他對楊琢亦的並非普通師徒之情,可是他想不明白,這樁不知道多少女子豔羨的姻緣,為什麽楊琢亦偏偏不願。

  與感情一事他知道自己再怎麽思索也是瞎摸索,於是他收了石頭,去到了隔間,姬雲崖正在案前發呆,他麵前是一隻白色的瓷碟,汪著清水,兩顆血紅的雞血石正沉在水中,周身浮起焦黑的碎屑。

  見唐恣進來,他並不驚訝,似乎早已料到他會有事情想問。

  “七叔十四歲被仆固琢救回鳳翔,二十歲時仆固琢再去西域,中間整整六年之久,難道沒法打動一個人嗎?”唐恣搬了凳子老老實實坐下,“且論相貌家世,絕對是夫婿上上之選,仆固琢為何不幹脆先當上韓王妃,然後從長計議,非得以身犯險去步璟先生的後塵呢?”

  姬雲崖沒想到他竟在糾結這件事,他沉默了一下,緩緩道,“這個你得去問琢姑娘,問她為何不喜歡韓王殿下,這種事情,能勉強得來麽?”

  “可我七叔......”唐恣有些苦惱。

  “那我問你,胡玠身為蜃樓境的人,他的本事絕對在你我之上,這些年他與徐文遠在一塊,甚至同眠,這些年他殺掉徐文遠的機會有多少?”姬雲崖皺眉,“他為什麽非得拖到自己自焚這一日才拉著徐文遠一道赴死?”

  “這......”唐恣答不上來,“我的意思是,仆固琢也實在沒必要搭上一條命。”

  “你敬重你的七叔,心疼你七叔的際遇,同樣的,她也敬重她的兄長。”姬雲崖忽然低聲道,“如果我有她這樣的機會,也必當手刃仇人,替我的親人的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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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ky精:何詢

  公費旅遊:霍老父

  雙麵間諜:雞仔

  話說‘情敵’西域小野貓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