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作者:乾淩踏月      更新:2020-12-13 02:12      字數:4885
  夜晚水汽中揉碎了一點馥鬱的香味,那味道較之檀香輕薄,較之龍腦苦澀,夾牆之下的陰影裏,霍仙鳴眼神如錐,直盯得他血脈發冷,額頭連同脊背都泛起細汗。

  白淨如荑的手扣上他的脖子,緩緩發力,聲音卻依舊溫和悅耳,“你對他用了多少蘇合香?交出來。”

  何詢尚可說話,他邊從袖口遞出一隻小巧的錦盒,邊顫聲道,“統共三兩,散在尚書府所有燭台內。”

  霍仙鳴雙眸忽而有些輕鬆的神色,他抬手將何詢甩到一邊,把玩著那隻錦盒道,“是誰給你的膽子擅作主張?姬雲崖若是死了,你又要拿什麽賠我?”

  何詢被掐的麵色漲紅,伏在磚巷上,不敢抬頭去看那張邪氣肆意的臉,咳嗽道,“屬下知錯......但.....姬府的確有變數。”

  霍仙鳴鼻子裏輕哼一聲,似在嘲弄,“他能有什麽變數。”

  “姬雲崖,似乎在府中養了一個小倌。”何詢像在邀功,急急道,“那人定有古怪!姬雲崖三年之前便已經不隨意讓生人近身......今天他卻帶那個小倌去了靖婉夫人祠,還說了些不讓他離開的話,而且那個小倌,曾在顧成業家宴上被韓王一眼相中。”

  霍仙鳴似乎終於提起了一絲興趣,“你是說韓王也對他有興趣?”

  何詢俯首,似乎因自己探得讓主上感興趣的消息而振奮,他道,“對,聽說是個極漂亮的人,住在京城的潺潺書院,可要去詳查?”

  霍仙鳴唇角輕輕彎起,望著窄巷中半輪明月道,“他喜歡就好,不必詳查。”

  何詢不自覺有些失落,“主上是說......放任此人?”

  霍仙鳴不滿道,“怎麽,你現在學會盤算我的心思了?”

  何詢死裏逃生,即刻抱拳,“屬下不敢。”

  “你走吧。”霍仙鳴拿著那隻錦盒往中書省處去,還不忘給何詢補上最後一刀,他似笑非笑道,“以後別帶蘇合香了,多此一舉,反而被姬雲崖耍了個痛快。”

  身後一陣勁風拂過,整個永巷陡然陷入一片詭秘的安靜,他知道何詢已然離去,兀自放緩了腳步。

  懷中那一小盒香料還帶著淡淡的體溫,冷風中逸出消散不去的味道。

  十二年前的碎葉城,幾方兵馬交接,一朝血染蒙隼旗,濃濃的赤色覆蓋了這顆黃沙上的明珠。

  一隊人馬自長安踏著飛沙而來,一路上,眼中是灼熱的火光,焦黑的房梁,堆積成山的屍體,耳畔響徹的是婦孺瀕死絕望的號叫。

  韓王尚且年輕,鄭王失德,庸庸諾諾多年的大唐太子在這時突然顯出他的鋒芒和雷霆手腕。

  這隊人馬最終停在了一處廢墟前,披著大氅的東宮大監翻身下馬,一張妖冶的臉沐著冷色的燈光,年紀雖不大,卻已有陰寒露骨的氣韻,他抬手屏退身後護軍,獨自一人走進充斥著煙塵的駐軍府邸,銀靴踩在焦脆的木頭上,發出“劈啪”之聲,像是蟄伏在黑夜中嚼骨的妖怪,恐嚇著所有妄圖靠近這裏的人。

  那晚的天似乎也和今日一樣,無星,大風,一輪殘月悲憫地看著被付之一炬的秦宅和兩條街之外酒肆中胡姬節奏十足的羯鼓聲。

  萬物成灰,無一活口。

  在確認這一點後,他歎了口氣,拉上風罩,心道太子此番招攬秦元真算是竹籃打水,竟恰巧碰上這副慘狀。

  正待離去之時,卻被一隻手揪住了衣角。

  燒塌的木板下趴著一個看不出人形的東西,破破爛爛猶如一團攪碎的棉絮,隻有棉絮上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帶著微弱的光澤,告訴他自己還活著。

  那隻手虛浮無力,卻死死抓住他的衣角,鼻間氣若遊絲。

  他笑著看這團棉絮,仿佛他身後是萬丈懸崖,隻有自己這根枯藤能保他一命。

  “你不怕我是來殺你的?”他好奇地在棉絮身旁蹲下。

  那團棉絮動了動,的嗓子早被飛灰熏啞,無法答話,隻會緩緩搖頭。

  他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勾魂的眼映著火光,問出了第二個問題,“你知不知道是誰燒了秦府?”

  沒有人樣的棉絮抬起頭,灰藍的瞳孔皺縮,像是想起了什麽極為恐怖的場景,突然開始劇烈掙紮,身上本就殘破不堪的木架眼看就要轟然倒塌,他突然鬼迷心竅一般抬手將棉絮抽了出來。

  “轟隆”一聲,那些碎木架崩塌殆盡,已經被他單手抱在懷中的小孩像是受驚的貓兒一樣顫抖,身上的血跡和焦黑的炭灰染髒了他的湘色長袍,他有些無奈地低頭去撣,懷中的貓兒對上他的眼睛,驟然瑟縮了一下,突然咬著牙,靜靜地點了點頭。

  大曆三年,十八歲的霍公公居然大發善心,在唐蕃之亂中的碎葉城撈出了一個半死不活的孩子。

  這個孩子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像是沙漠裏最清澈的湖泊。

  唐陷安史之亂的時日裏,邊塞也是伺機蠢蠢欲動,等長安平定,吐蕃軍也已攻占了安西四鎮,第一件事就是滅了都護將軍秦元真府,一家老小二十二口,全部葬在了西域似刀的風沙裏。

  副將朱從弼上報朝廷,稱秦元真乃吐蕃細作,與番人生兒育女,通敵叛國之後被吐蕃軍棄之如敝履,而朱從弼助平吐蕃有功,含遠殿上,代宗禦批嘉賞,冠蓋滿京。

  長安,敦化坊。

  梅花盛開的時節,院中一壺熱茶外加幾冊書卷,世道不平,這裏似乎也不平。

  “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一戒尺打了下來,陳老儒胡子攤在藤椅上,氣得胡子亂顫,粉雕玉琢的孩子咬著牙,掛著哭完後的鼻涕,一言不發地挨著。

  “犬子愚鈍,勞煩先生教養。”梅花小院的門邊出現了一個頎長的身影,在滿樹梅花中笑得溫和,“雲崖,是不是又惹先生生氣了。”

  姬雲崖本來垂著腦袋,一副要殺要刮悉聽尊便的從容,聽到這聲,一雙墨瞳霎時笑開了花。

  陳老儒是敦化坊出了名的老古板,年輕時是姑蘇有名的大儒生,仗著自己一身學問,脾氣極差,見誰都沒有好臉色,不開私塾,不受賄賂,隻教自己瞧得上的學生。

  這位姬先生是走沙的西域客商,雖然長得實在不像個當爹的年紀,但身上那股子奸商的味道說他三十都不為過,少時客居於闐,娶了個胡姬,還生了個孩子,奈何胡姬無福,孩子八歲時就一場大病魂歸天,姬先生痛心疾首之下,帶著孩子回了長安。

  他本瞧不上這個畏畏縮縮又有些虛弱的小娃娃,十歲瘦的像七八歲的模樣,但他居然寫的一手好字,且詩書策論過目不忘,是他經手的百餘學生中難得的可造之才。

  陳老儒見他手上又是大包小包的藥材,晃著藤椅,毫不留情地翻了個白眼,“你們這些破落商人,整天鑽在錢眼兒裏,孩子就這麽交給胡人帶著?現在好了,讀個經史都跟念經似的,怎麽考學?啞巴狀元?”

  姬雲崖不滿地哼了一聲,用袖子擦了擦鼻涕。

  “先生說笑。”姬先生輕笑一聲,他長著一張讓人無法生氣的臉,溫和地給陳老儒奉上一盒墨錠,“這是今年臨安新產的墨錠,以此寫字有吳山草木香,犬子承蒙先生關照,還請先生不要推辭。”

  陳老儒雖迂,但不笨,討厭商人的銅臭不代表討厭商人送他的東西。

  他佯裝不在意,哼道,“放著吧,西堂屋的爐子早給你生好了。”

  “多謝。”姬先生垂手道謝。

  他牽起姬雲崖的手往西堂屋走去,順手帶上了門,一派父慈子愛的模樣。

  藥爐鼎沸,小屋中全是升騰的薄霧水汽,小姬雲崖老老實實地脫下布衣,自行摸索出一塊白巾咬在口中。

  青燈之下,白瓷一樣的皮膚上縱橫交錯多道灼傷留下的疤痕,肩側一隻振翅紅燕如血,快要滴出來一般。

  霍仙鳴取出一小塊香料丟盡爐中,檀香的味道旋即鋪散開來。

  “身上的傷疤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幸好當時沒傷到臉。”霍仙鳴替他上藥,皺眉像個真正的父親那樣絮叨道,“先生說你的胡語還是改不過來是怎麽回事?”

  姬雲崖咬著白巾,搖搖頭。

  “不管如何,這個毛病你必須改。”霍仙鳴看著他如墨的眼,手下不停,歎氣道,“你自己的命是你自己掙回來的,我能替你遮住這雙眼睛,但是我不能替你說話做事。”

  姬雲崖並不能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

  霍仙鳴替他將裏衣係好,麵露不忍,但他還是繼續道,“當年,你說是朱從弼殺了你父親和你的姥姥。”

  提到這個名字,姬雲崖渾身一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口白牙幾乎要將白巾咬斷。

  “其實天子何嚐不知朱從弼貪戀你父親兵權,但現在他手中有兵有將,且平吐蕃有功,古來論功當賞,論罪當罰。”

  霍仙鳴也懶得安撫他,“如今他官拜鳳翔節度使,風頭無兩,你的長相真是萬幸又不幸。”

  姬雲崖母親雖是安西胡姬,但他除了眼睛是胡人的顏色,五官,骨架,無一不是出落得更像他身為中原人的父親。

  “朱從弼跟隨你父親多年,熟知他身邊有什麽人。”霍仙鳴繼續道,“你的眼睛可以糊弄過去,但是操著一口胡音就不行,要是有一天被他發現你這個人......”

  姬雲崖微微捏緊了拳頭,渾身輕顫。

  霍仙鳴無意多嚇他,教孩子,有時候點到為止即可,他拾掇完祛疤藥膏,又從懷中掏出一根金針,朝姬雲崖招了招手。

  瘦小地孩子麵上閃過驚懼之色,但還是咬著白巾躺在了榻上,乖順的閉上了眼。

  金針入眼,即便有滿室的蘇合香鎮痛,但他還是驟然捏緊了拳頭,粘膩的冷汗不消片刻就淌了全身。

  眼前是漫天的火光,他在狹小的客房中,緊緊抓著姥姥的衣襟,聽著外頭的嚎哭,想哭卻發不出聲音,眼中被烘烤地幹澀異常,連同平日裏他最喜歡玩的綠鬆石瑪瑙串此刻都成了燙手的火石。

  姥姥抱著他,邊柔聲安撫邊四下找尋著出口。

  煙灰如潮,灼熱,刺痛,下一步便是死亡。

  頭頂房梁止不住發出“嘎吱嘎吱”的摩擦聲,抱著他的姥姥慌亂抬頭,看著坍塌的房梁,渾濁的藍眼刹那間蓄滿了淚水,她低頭,最後一次顫抖著親吻了孫子柔軟的頭發。

  他尚不知發生了什麽,緊接著耳畔“啪嗒”一聲脆響,姥姥瘦弱的身子撞開了一扇搖搖欲墜,被燒成焦黑的小窗,將他拋了出去。

  灰藍色的眼睛,堆著皺紋的笑,深陷桎梏的絕望,和她半身被小窗引燃的火焰。

  “楓遊,快跑。”

  金烏鎮上,姥姥曾說,擁有灰藍色眼的人是天之子,是神的化身,長安城中,霍仙鳴卻說,這樣的眼隻會給他招來殺身之禍。

  他從血海屍山中爬出來,絕不能再死一次。

  “好了。”霍仙鳴拔出他眼中金針,皺眉看著爐子裏燃燒的蘇合香塊,“怎麽連神誌不清時說的都是胡語,這香雖好,但會上癮,況且......你也太容易被牽動心智了,以後還是少用。”

  他依舊記得那日,榻上的孩子強撐著劇痛抬起眼皮,一雙濃黑的瞳孔猶如玄墨,他取下白巾,啞聲道,“我不怕上癮,太容易被牽動,那就練到不被他所控為止。”

  十二年過去,那張雙墨瞳依舊,人卻少了幾分當年的莽直和勇氣,變得愈發深沉起來。

  霍仙鳴將那一小塊蘇合香揉碎撒在宮道上,他不知是在歎氣還是在質問自己,“我到底養出了個什麽東西?”

  翌日刑部司。

  八十名舒王府北衙禁軍外加五十金吾衛兵分兩路,一路摸查城西養牛的更夫腳夫,另一路領韓王令出朱雀門向蜀中方向搜尋趙括。

  唐恣從腰纏中掏出幾個銅板,往空中彈了兩個轉,他透過一枚孔方兄看了看忙著和陸駟交代流程的姬雲崖,又看了看一邊正襟危坐卻滿臉不耐的李謨,一紅一黑的官袍,著實晃眼,他趁無人注意,默默地牽著馬溜了出去。

  韓王殿下那隻伯勞自小嬌生慣養,一天不吃田雞就上下撲騰著鬧,他要去燴餅鋪買一點口糧再去西市買一點上好的幹草。

  長街將醒,兩側商鋪迎著晨光開始活絡起來,吆喝聲,叫賣聲不絕於耳。

  唐恣心情大好地走著,身側有幼童抓著布包,互相打鬧,聊著先生昨日布置的功課,他丟過去兩顆糖,目送他們嬉笑著走遠,卻突然想起李策渾渾噩噩地來到潺潺書院那日。

  新科將軍眼中滿是悔恨和淚水,恨不得捏碎他的茶碗,慟聲道,“我愧對先生。”

  他忽而在喧囂的長街旁頓住了腳步,身旁人潮種種皆成虛影,他抱著胳膊喃喃道,“盡人事,聽天命,一個明經,一個武科,一個進士科,李策怎麽會是這樣大的反應?”

  玉花驄噠噠地跟在他身後,不知所雲地甩了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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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一天的課,因為學校鬧罷工,所以接下來等周五再更啦!

  素材小科普:①768年,唐蕃之亂,安史之亂時期,唐朝集中軍力去錘安祿山史思明和他們餘孽,吐蕃就趁機攻占了安西都護府,後來由李晟和韋皋奪回了領地。(這裏的人物是虛構的,主角我一般都寫全架空。)

  ②關於副將殺將軍這個唐朝時有發生,768年,幽州將軍李懷仙被副將朱泚和朱希彩殺害,這個李懷仙是跟隨安史造反的,基本屬於黑吃黑。

  另外,朱泚就是後來搞謀反,逼得唐德宗出逃,回來以後開始依靠宦官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