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作者:
乾淩踏月 更新:2020-12-13 02:12 字數:4142
朱雀門街西從北,南衙內漏刻落下最後一粒沙土,梆子輕響。
坊外白日喧囂的街道仿佛隨著料峭枝頭的寒冰一起凍結,屋舍商鋪燈滅了一半,連平康坊內那些如三月鶯啼的歌聲似乎都小了許多,隻有城門處“噠噠”的馬蹄聲迎接著六百下混重的閉門鼓。
“官家,行行好,讓我進去,我來走親戚。”一個乞丐扒著半掩坊門,顫著幹裂的嘴唇,頭頂圓髻早已散開掛著細碎的草葉塵土。
當值的差官打了個嗬欠,無意與他糾纏,今來河西水災,不少流民往京城方向避禍,運氣好的,找到一兩個親戚留條命,運氣差的,被山匪劫了吃一刀隨意丟到哪個山疙瘩裏頭,眼前這人一身髒兮兮的長衫,背著包裹,雖形容落魄,但舉止得當,瞧著應該是個外鄉逃難的讀書人。
“進去吧。”官差開門,哼道,“你這是遇到我心腸好,要是遇上旁人,這門早就砸你腦袋上了。”
乞丐沾滿泥灰的臉笑得皺起來,點頭哈腰,連連稱是,泥鰍一樣閃進了坊門,往左拐消失在夜幕裏。
通化坊內有一處巷子,蜿蜒曲折,幽深靜謐直通一處小宅,過往多人都知曉此處素來無人居住,隻有寒月裏偶有幾天,會有一輛白紗馬車停在門前,至於車上坐著什麽人,來做些什麽,從未有人得見。
不過京中養外室者不在少數,都猜這是某位官家置辦的外宅,養了些歌妓伶人不敢放出來見人,也有上了年紀知曉內幕的人,說這間宅子的主人是從前仆固氏外戚,後來仆固氏沒落,族人多數遷出帝京,這座宅子便就此荒廢,隻請了人來打掃收拾。
院中池上有拱橋,橋上有梅樹,映著天際一輪明月,落下的簇簇梅花白中綴粉,鋪成一處仙境。
仙境中有人散發坐在橋上,一身天青色長袍鬆鬆扣在肩頭,麵前擺著筆墨紙硯和一副未完成的仕女圖。
畫者似在提筆思索,清澈的池水映著一雙狹長明亮的眼和斜飛入鬢的長眉,毫無疑問他是個美人,世間無論男人女人若是見到這張臉,多半都會發怔一會兒,但那份美並非清俊脫塵,而是眼角眉梢都帶了三分妖氣嫵媚,瀲灩如綢的唇似乎永遠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主上,有個乞丐打扮的人求見。”何詢自前門走進,站在五步開外,他知道自家主上素來不喜歡在作畫時被人打擾,故回稟都帶了幾分小心翼翼。
“讓他進來。”橋上的人聲音細而柔緩,似乎對此早有預料,筆下不停,細細勾勒著仕女的眉眼。
“是。”何詢領命,再度隱入暗中。
片刻之後,那個差點犯夜的小乞丐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橋邊石子地上,伏地顫聲道,“主上......”
“你回來做什麽?”男子也不瞧他,另一隻空閑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膝上敲著,笑道“既然沒考上,拿了賞銀回家讀書或是做點小生意,為何還要回來呢?”
“李策死了。”乞丐慌亂形跡畢現,似乎完全聽不進他的問題,自顧自道,“我行至豐天郡,他們說......顧成業也突遭橫禍,被刑部司抓起來了,連他的夫人也......”
“是啊,也死了。”男子笑意更濃,半眯起的眼流出無限的媚意和不解,“可是,你離了京,回了鄉,他們流年不利丟了性命,與你有什麽瓜葛。”
“一定是有人伺機報複!一定是那個黃老怪死了都不放過我們!還有他那個半死不活的女兒和廢物一樣的兒子......不是妖怪......一定不是.......”乞丐抬起頭,顫抖著往男子身邊爬去,“我逃回長安,是想請主上救救我。”
他眥目欲裂,恐慌像是潮水湧上心頭,哽咽道,“主上,您神通廣大,我們三人一道入京,一道科考,我雖愚笨,但對您不可謂不忠心,求您......救救我一條爛命,我還年輕,我給您當牛做馬.......”
“趙括,我有牛有馬,要你做甚?”
男子依舊淡然,看也不看他,提筆給仕女的裙帶補上月白,好似朗月清風,和眼前這個破布一樣的書生格格不入,“你很聰明,知道不是妖怪所謂,可又不太聰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其實啊,那個真正的凶手比誰都慌,比誰都害怕......”
“你知道是誰害了他們?!”趙括如夢初醒一般看著眼前的人,“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倒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男子在洛宣上落下一筆,“他幫我做了我想做的事,就算他不敢下手,李策也不會活下去的。”
“為什麽?”趙括不可置信般望著月華下的人,呆滯道,“吾輩三人一路從各郡選出,為求穩妥又費盡心思買通......”
“我所求者,不過心性堅定,冷血無情,聽我調遣,其實......才華倒是其次。”男子望著滿地梅花打斷他的話,蹙眉有幾分可惜地歎了歎氣,“其實從李策動搖開始,他就注定了一死,如今看來,你們三人中,隻有顧成業過了最後一關。”
趙括猛然驚醒,他踉踉蹌蹌起身,往後退了幾步,月下男子麵容仍舊是傾國絕色,在他眼中卻如同傳言中會化作美人的妖怪滅蒙鳥一般猙獰可怖。
“今日,我不曾來過通化坊,也未見過任何人,我不過是個乞丐.......”趙括眼中滿是驚懼,他將自己本就亂糟糟的頭發又扯下幾根擋在麵前,突然轉身,往門庭處跑去。
“呲——”地一聲,暗中飛出一把刀,旋即是趙括仰麵倒在地上的聲音,他甚至來不及驚叫。
梅花瓣被砸地如水珠一般濺起,他睜大著眼,那其中有逐漸流逝的月色和模糊的人影,鮮紅的血從他的喉嚨汩汩流出,院中血色映著白梅,一切似乎都有所不同,隻有頭頂那輪月亮,皎潔如玉,一如他們三人進京的日子......
“為何不等他出去再動手,髒了我這地方。”霍仙鳴掩鼻看了一眼那些蔓延到橋邊的血。
“等他出去,聲音恐怕會被晚睡的人聽到。”何詢低下頭,麵色冰冷,“屬下無能,未能截殺他於城外。”
“罷了,讓他死個明白也好。”霍仙鳴轉身繼續畫著那幅畫,交代道,“記得找人處理幹淨。”
何詢回道,“主上放心,死一個乞丐不是多大的事。”
霍仙鳴未在答話,他專心致誌地看著那幅畫,小心地改著眉尾一點上挑的弧度,畫中人清麗眼角卻帶著淡漠與疏離,筆鋒觸到唇角處,似乎像往上提一些,卻又覺得不太適合。
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餘光卻掃到屋簷下的身影,隻好先放下筆道,“你為何還不走?”
何詢道,“屬下隻是在想,此事會不會查到主上這裏,畢竟,大理寺也牽扯其中。”
霍仙鳴倏忽笑了,“大理寺?你說杜秋庭還是舒王?”
何詢依舊麵無表情,“我是指,姬雲崖一無手腕,二無眼力,舒王殿下年輕氣盛,如若此案他牽扯進來,恐怕不會善了。”
“嗬——”霍仙鳴輕笑一聲,從橋上緩緩踱步而下,冰涼的手指攀上何詢的麵龐,他親昵有如私語般道,“我怎麽教了你那麽久,你還是覺得姬雲崖無能呢?”
何詢僵在原地道,“可是......他已經......”
霍仙鳴收回手藏到廣袖中,垂眸看著地上的屍體,眸子晶亮異常,仿佛看到了什麽絕頂好玩的東西,“他是讓我又愛又恨的人,也是最狡猾的人,但有一點......他絕非我的敵人,相反,隻要他在刑部司一天,就絕無可能讓案子和我扯上關係。”
何詢看著自己的主子,有幾分不解,明明之前因為那位姬大人,鬧出那樣大的動靜......
“況且,就算聖上徹查這件事,我們要做的也不是去算計刑部司。”霍仙鳴靜靜立在院中,掃去肩頭的梅花,他忽而轉眼去看這裏二樓微微敞開的軒窗,眯眼道,“手裏有關鍵的籌碼就不必擔憂。”
未時,顧宅。
因家主入獄,夫人慘死,這裏已從人聲鼎沸成了一片蕭條,原先的家仆侍女都是從張宅派來,事發之後遣的遣,走的走,隻剩下幾個婆子管家守著家財和空無一人的大宅,而牢中的顧成業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問,但給飯吃飯,讓睡覺就睡覺,乖得像個木頭。
姬雲崖帶著唐恣進了一處小院,院中小池豢養錦鯉,甩著尾巴,十足的江南風貌。
穿過一處植滿茶樹的蔥綠小徑,就是顧宅的廚房,一個廚娘正坐在簷下邊繡帕子邊看著天際出神,見到他們過來,有幾分拘束地彎腰福身,“老身見過老爺。”
“夫人不必拘禮。”唐恣向來嘴甜,仗著自己一張討長輩喜歡的臉湊上前,“不知是否打擾夫人女紅了?”
“老身何德何能,擔的上公子一聲夫人。”廚娘放下帕子,嘴上謙遜,臉上分明有幾分高興,“不知小公子來是想問什麽?”
姬雲崖臉色有些不大好看,憑什麽他是老爺,到了唐恣就成了小公子。
這幾日大理寺派人暗裏打聽,刑部司派人明裏問話,來來回回幾句話她都能倒背如流,而唐恣張口卻讓她們愣了一下。
“我上次在這裏吃席,那道白粥熬的甚好,現在有點餓了,能否請夫人再給我煮一碗?多謝夫人。”他彎著眼,笑著瞧著廚娘。
那廚娘那裏見過這陣仗,樂不可支道,“小公子生在富貴人家,吃慣了山珍海味,如今一碗白粥竟也覺得稀奇,老身這就給你做一碗去。”
“欸?那夜的粥是夫人熬的麽?”唐恣跟著進門,廚房不大,但收拾得齊整幹淨,這幾日張口吃飯的人數見少,連食材也隻有一小籮筐。
“你搞什麽鬼?”姬雲崖扯住他的袖子,低聲道,“直接問不就成了。”
唐恣攏了個喇叭,附耳道,“這些天官府裏裏外外來了多少人,你要真上去就審,她定然害怕。”
那頭廚娘並未聽見他們私語,隻笑道,“小公子說笑了,姑老爺體麵,那夜膳食都是從點雲樓定的,隻有粥飯是家裏廚房現煮,以防吃席吃膩的客人想喝,沒什麽特別的。”
唐恣溜須拍馬功力不減,“那夜人也不少,辛苦夫人一雙巧手了。”
“不辛苦不辛苦。”廚娘熟練的淘米下鍋,“那晚啊......其實隻燉了一小鍋,並沒太累。”
唐恣皺眉道,“隻有一小鍋?”
廚娘不疑有他,麻利地燒柴生火,“點雲樓湯水做的甚好,所以那夜要粥之人並不多,堪堪也就一陶罐,還有剩餘的,都像往常一樣,和剩飯一起,直接倒在池水裏喂魚了。”
她胡亂的在裙上擦擦手,取了盛粥地陶罐,又指了指門外地水池邊。
唐恣看了眼那隻灶台一角不大的陶罐,皺著眉頭順著她指的方向走去觀望,顧府池子雖多,但都不深,倒粥處長著一道青苔,幾尾紅魚晃著尾巴爭著幾粒白米,像是十分快活。
簷下飛鳥還巢,姬雲崖拎著一塊玉佩換來的一盒子白粥,歎道,“看來你想錯了,一小罐白粥怎麽淹死一個人,此事與廚房似乎沒有關聯。”
“除了廚房,還有什麽地方會用到這樣多的白粥。”唐恣負手看著自己的鞋尖,眉頭緊鎖,“不對,一定還有什麽別的東西我未曾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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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霍大佬上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