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作者:乾淩踏月      更新:2020-12-13 02:12      字數:3374
  “他日你們金榜題名,揚名天下,定要不負皇恩,不負養恩,不負聖人教導......”

  暗紅色的帷幔後,男子聲音柔緩而又慵然,龍涎香裹挾著淡淡的茶香緩緩溢出,縈繞,又逐漸消弭在身後自朱紅高門灌入的冷風中,入眼是自己青白修長的骨節,正緊緊地扣著鑲金嵌玉的波斯花毯,他聽到身旁那兩人重重地磕頭。

  答了什麽並不清晰,他隻知道自己渾身的骨骼都開始發涼,酥麻和刺痛在每一寸皮膚上攀爬,接著毫不猶豫地鑽入腦袋。

  “你們......你們注定是要飛上含元殿啊......”

  黑暗中有人呢喃,聲音又換成了一個嘶啞的老者。

  他像是一灘幹涸的泥水,滿臉雞皮神色呆滯,像是在質問自己又像在質問他,“上有家父殉節,下有犬子遭難,老夫做了一輩子的好人!天道不公!哈哈哈哈......如今這輩子的罪都贖不完了......贖不完了.....”

  他隻能瑟縮著往後挪動,呢喃著,“這不是我的錯......”

  周遭濃黑褪去,突然又出現一座破敗的院子和遍地凋零的青黃色枝葉,白沙地上是一團灼眼的火光,中間圈著一具隨著焚燒發出“劈裏啪啦”的矮小屍體,那具屍體身上絳色的舊官袍被燒成炭黑,露出森白的骨頭和焦爛的碎肉,屍體的懷中還死死抱著一個什麽東西。

  那老態龍鍾的聲音仿佛從四麵八方湧來,混沌而刺耳。

  “你們必得信守諾言,我保你們平步青雲,你們就得保我兒一世榮華,否則......老朽就算九泉之下化作枯骨爛肉......也有辦法......讓你們不得好死!”

  他聽到自己“撲通”一聲跪下,滿手血汙中是一支紅雀釵,那團火焰突然化作一直渾身烏青的巨大飛鳥衝天而起,又俯衝而來,他拚命挪著麻木的腿想要爬走,回頭卻正對上怪鳥的一張臉。

  是張薷兒那張豔麗稚嫩的臉,她嫣然一笑,微微張開口道,“夫君......”

  那其中銜著的分明是一顆血肉模糊的眼珠......

  顧成業從榻上猛然坐起。

  朱色的格窗外花影搖曳,月上竹梢,被褥早被滿身的汗濡濕,床前瑞獸金爐裏散著木槿花的香氣。

  “嗬——”他摸了一把自己滿頭的汗,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是啊,他已經在韓王府了,這個天底下沒有人敢動他的地方。

  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閃進一個高髻女婢,見他轉醒,冷冰冰道,“顧大人有何吩咐?”

  顧成業盯著她,隻覺得嗓子幹澀,腦袋發沉,他啞聲道,“給我送點水,再請個大夫。”

  婢女僵硬地行禮出去,不出片刻便送來了一壺茶和一隻瓷杯,回話道,“回顧大人,梓園沒有大夫。”

  “什麽?”顧成業那副謙謙君子的皮囊仿佛被扒開,他不敢相信一個小小婢子竟敢這樣同他說話,怒道,“我是韓王府的客,本官身體不適,竟連個大夫也沒有?!帶我去見王爺!”

  “王爺公務繁忙,近日不見客。”婢女依舊恭敬,臉上卻半點笑容也無,“大人還是喝了茶繼續歇息吧。”

  “啪嗒”一聲,一隻白瓷茶杯被甩在了青磚地上,碎成數片,顧成業死死盯著那個婢女,麵色煞白,冷笑道,“原來這就是韓王府的待客之道?”

  那婢女彎腰將碎掉的瓷杯一片一片斂好,竟露出古怪的笑,“王府規矩,一茶隻配一杯,摔了便再也沒有了。”

  門又被啪嗒一聲帶上,那婢女鬼魅般消失在了門口,顧成業赫然瞪大了眼,他突然明白自己陷入了什麽境地。

  他撞到了床頭花架,踢開了瑞獸金爐跑到門邊,“吱呀”一聲,並沒有人攔他,陰濕的空氣灌進房中,眼前是梓園裏的小小花圃,卻不像顧府那般植滿牡丹芍藥,入眼是蕭條的柳樹和枯草,高牆上的老鴉“咕咕”兩聲,振翅飛向別處。

  他被驚得驟然一凜,目之所及,整座梓園空無一人,隻有他和院門旁兩個□□甲胄的禁軍。

  “海外西經有雲,這種妖怪渾身烏青,唯雙目赤紅,棲息於結匈以南,厭火,羽民以北,若是有人不小心見到它或是作惡被其發覺,便會被剜麵食眼而暴亡......”

  楊雅賀難得從相府溜出來,此刻正站在尚書府廳中,舉著那隻紅眼鳥頭,滔滔不絕道,“所以與京中近日傳言相通,那隻老牛就是想引你們發現這隻木盒子裏麵的東西......”

  姬雲崖坐在太師椅裏,撐著下巴苦大仇深地瞧他一眼,歎道,“知竹,你聖賢書都讀到哪裏去了?這明擺著的有人搞鬼,我找你商量,你倒好,在這給我拉扯半天的妖怪?”

  “我可是為你好。”楊雅賀耐心給他解釋,“你看,聖上限你五日,舒王殿下那邊又擺明著瞧不起你,總不能真讓他們把你的腦袋搬家,若說是妖怪作亂,這燙手山芋就到了司天台手裏去了,那幫老頭子本來就是看星星看月光的人精,肯定有辦法交差。”

  姬雲崖深深的歎氣,楊公南此人雖玩弄權術,但早年也是聖文帝身邊的肱骨老臣,可謂鋼鐵手腕,都說楊雅賀最像他的祖父,可他看來,楊雅賀的脾氣,實則不大一樣。

  “其實知竹兄說的也有道理。”占著另一張太師椅的人開了口,唐恣目不轉睛地盯著手裏的一片翅膀螺鈿,“沒法水落石出就推給滅蒙鳥也是個辦法。”

  姬雲崖有氣無力道,“那螺鈿看著是女子之物,瞧著又豔麗非凡品,我現在倒覺得指望你們兩個不如去平康坊問一問。”

  廳中忽地陷入一片安靜,楊雅賀木然道,“這是要去......去...”

  “去妓院。”唐恣揉揉眉心,替他補全,那枚螺鈿翅膀被他轉進手裏,笑道,“姬大人瞧著正兒八經,不曾想也去過花街柳巷。”

  “我這把歲數,沒去過才叫怪事。”姬雲崖施施然起身,理了理自己坐皺的衣角,“孑然一身,無妻無妾,也不像知竹那樣家教甚嚴,又有什麽可避諱的。”

  京城達官貴人逛花街並非什麽醜事,甚至有些樣貌出眾的會一朝登天,被人看中,養成外室,但尚書府的車馬還是分外小心,進了平康坊後,隻停在一處酒樓前。

  濃烈的酒香和脂粉香才是真正的妖怪,帶著樂舞嬉笑聲從不遠處傳來,整條街都染上了紙醉金迷的味道。

  而他們卻見不到妓館所在之處,這些聲音就像真的來自西方極樂,可聞而不可觸。

  車夫遞過一盞燈,姬雲崖接過,他走到酒樓側牆處,抬指輕輕敲了幾下,那麵磚牆便裂開了一條縫,一扇同色的木門後探出一個堆笑討喜的臉,低眉順眼道,“客官萬福。”。

  姬雲崖丟了賞銀,熟門熟路地帶著他們穿過一條漆黑的窄巷,十步之後,便豁然開朗起來。

  光影如幻,曼紗旋舞,渺渺恍如天際銀河星海,樂師奏著調子奇詭的曲子,刹那三人仿佛不在人間,那些環肥燕瘦的美人也成了極樂之境的宮娥仙子。

  唐恣眸子裏映著燈影憧憧,唇角緩緩勾起,念出了這棟二層小樓的名字,“原來是娑婆境。”

  人世間三千眾生罪孽,三千煩惱苦難,三千汙濁醃臢最終都是娑婆一境。

  “若說胡玉樓是高門大敞,專供風流文人琢墨弄曲的官家之地,這裏就是裝神弄鬼最不服管教的地方。”姬雲崖放下了燈籠,他看了目瞪口呆的楊雅賀一眼,“知竹兄,不必勉強自己,一會兒你叫一壺茶,安靜坐著等我們就好。”

  “沒有勉強,隻是這裏......倒也有趣,從外隻聞聲不見人,穿過一道牆......竟有此番奇景美人。”楊雅賀睜大了眼,磕磕巴巴道。

  “北裏屋矮商鋪雜亂,馬車進來需得七拐八拐,不自覺就叫人找不到北,它被環在其中自然不會被發覺,所以才有了這副陶五柳寫過的這番景象。”唐恣解釋道。

  他聽說過這裏,卻從未見過。

  玄宗朝歌舞之盛已至巔峰,民間善舞善樂者數不勝數,宮有梨園外有樂坊,平康坊雖都是官妓,但多數是藝籍出身,並不作陪,而那些接攬私活者皆投入娑婆境,一夜春宵便可進鬥金,故這裏隱秘,藏得彎彎繞繞,非熟客而不得入,而後代宗登基,娑婆境幾經易主,管轄官妓的樂營禁令愈發鬆懈,數十年後這裏已和普通妓院無異。

  娑婆境中懸著美人的牌子,姬雲崖隨手摘下一雙。

  唐恣一副看好戲的模樣,“花聆,冰俏,姬大人的老相好倒都是好名字。”

  楊雅賀一臉欽佩豔羨地看向姬雲崖,“從不知雲崖兄是這等老手,我得回去讓我姐姐換個發癡的人了。”

  姬雲崖兀自垂首喝茶,像是老僧入定,仿佛身遭三千滾滾紅塵造作聲與他無關,直到兩個妖精一般的女人掛著滿頭珠翠扭著腰肢出來擠到三人身前,他才露出一個勾人的笑,抬手給她二人也滿上熱茶。

  唐恣抬眼一看,眼睛彎成了殘月,那隻紅燕收不住般輕顫,隻能用碩大的茶碗擋住自己憋笑的神情,而楊雅賀那張俏生生的臉蛋在看到二女後,由紅轉白最後憋得通紅,最後一口茶水盡數噴在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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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嘰你太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