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堂堂遊俠，一個有罪的流民隨意說幾句不著調的請求，他居然就同意了下來。

  關憲簡直不可思議。

  可是師父隻是說：“可以，你帶他來見我。”

  那一夜師父沒睡，靜靜地在海岸邊坐到了天明。

  關憲也沒睡，他知道自己犯錯了，卻不知道如何彌補。

  於是他第二天一早起來，給師父做好了飯，就回村裏找到那個老頭，說師父答應了，讓帶著他的兒子去拜師。

  關憲不知道為什麽，今日的老頭一改往日的慈祥，一張臉冷得像海角裏的岩石，幽暗小木板房下，縱橫的皺紋看著有幾分可怖。

  他喚了一聲，板房裏麵走出一個漆黑而高大的人影，關憲恍惚了一下，確定自己從小到達沒有在村裏見過這樣的人。

  而且，那人的臉上身上都包著布，他隻能看見一隻猩紅的眼睛。

  這根本看起來不像個人。

  小小年紀的關憲被嚇到了，小小地撤了一步，可是他又想起師父的囑托，沒有繼續後退。

  那人充血的紅眼盯著關憲看了看，撇開視線。

  老頭子和他點了點頭，那人便嗡聲說著：“帶路。”

  關憲不大高興，這人一點也沒禮貌。雖說這村裏的人都窮，可是原先不少都是知書達理的先生，關憲都知道和他們學著點做人的規矩，這人這麽大年紀了卻不知道，實在丟人。

  但願師父把這個怪人趕回來吧。

  可是關憲又不希望那位阿公吃不上飯，他想，要是他這個兒子不爭氣，自己倒是可以把省下來的錢拿來養活那老阿公，就當報答他那些年給自己講的故事了。

  關憲一路帶著那個怪人回了師父的住處，可是師父一見那人，就讓關憲拿著一吊錢出去買肉。

  關憲這次不想走，他想看看師父如何對付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大哥，可是師父很堅持，幾乎是逼著關憲出門去。關憲從未見過師父那樣嚴厲的眼神，不禁忐忑地退了出去。

  “末將莫名覺得師父認識那個人，所以才會如此諱莫如深。”關憲說。

  “一個蒙著臉的人？”初月晚聯想到了什麽。

  關憲看著她的眼神，竟猜中了她的所想。

  得虧是自己這些時候跟公主身邊的公公姑姑們打好了關係，知道公主大致為何事操心，才能猜個大概的。

  “公主殿下莫不是在想裘鳴？”關憲問。

  初月晚不否認。

  按照關憲說的那個時候來算，年紀還真不差。

  “不能吧。”關憲想了想搖頭，“那個來找師父的人死了。”

  “死了？”初月晚詫異。

  “嗯，當日就死了。”關憲說，“末將去買了兩隻雞回來，聽聞師父在和一個人吵架，估計就是那人了。那人喊著什麽‘父親’、‘奴才’、‘救命’、‘明哲保身’、‘忘恩負義’，‘躲起來’之類的話。末將記不太明白了，但確定沒聽見師父還嘴。”

  初月晚思索了一陣，問關憲：“我想到一些話，想說來給關將軍聽聽，關將軍聽可能想起當初他所說的更多的內容來？”

  關憲點頭：“末將願意試試。”

  初月晚又是沉下心做一番旁人聽不見低語，覺得差不離了，便抬頭對關憲說：“‘你原是我家的奴才，我父親救過你的命，你這個時候卻躲起來明哲保身實在忘恩負義！’”

  關憲宛如當頭一棒，登時呆住。

  初月晚的話如同將他瞬間擲入回憶中正在發生的那一刻，小屋子裏那人嘶啞的怒吼聲還聽得清清楚楚。

  ——你是我府上的奴才！我父救過你的命，裘家落難至今，你分明知道罪魁禍首卻躲起來明哲保身？！你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關將軍。”初月晚叫他，“你可想起了什麽？”

  關憲打了個激靈：“末將失禮……公主殿下，末將的確是想起了……和公主殿下說得相差不遠。”

  初月晚又繼續思索。憑他那幾個詞猜中，倒也不是十分困難，初月晚了解京城這些大人們說起話來慣用的詞句，就連他們吵架什麽口吻都大概知道。

  “可是那人……絕對不可能是裘鳴啊。”關憲堅持，“末將不想師父受氣，衝進去卻看見那人倒在了地上，吐了好多血。師父把他收拾起來，又讓末將拿了藥去給他醫治。可是那人還是沒撐過一晚上，次日天不亮就斷氣了。”

  現在裘鳴還活著，那個人死了，便不該是裘鳴。

  初月晚忽然開始後怕。

  真相……到底什麽是真相？

  關憲也十分緊張，但還是把自己的事情說下去：“那人死了以後，師父就說末將練得不錯，讓末將和他一起去過個‘好日子’。”

  這便是要帶著關憲一起去殺人。

  隻是這次的好日子，並不是在殺人之後一起吃頓大肉。而是先把兩隻雞燒了，一隻他們師徒分著吃完，另一隻擺在死了的那個人墳前。

  關憲還沒從那人突然死掉的事情上回過神來，他覺得一切都太蹊蹺了，根本不知道從哪裏開始理。但是師父沒有給他胡思亂想的時間，拿了一把魚叉遞到關憲的手上。

  “你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殺人嗎？”那天晚上臨行時師父問他。

  “懲惡揚善，為民除害。”關憲看著他，毫無一絲猶豫。

  “那你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死嗎？”師父又問。

  關憲不知道為什麽死，根本沒想過的事情，怎麽知道？他現想了一下，回答道：“為了去見我阿公阿爸阿媽。”

  “也行吧。”師父說，“人要知道自己是為什麽殺人，便不會走火入魔。要知道自己為何而死，便會無所畏懼。”

  “那師父為的是什麽？”

  他的師父看著大海層層疊疊的浪濤，許久才說：“……恩義不負。”

  關憲聽不懂，這隻是一句話，怎麽做兩個問題的答案？

  但是師父不再繼續回答他了，他拿著那柄細劍，出了門。

  “你知道為什麽每次我都能發現海盜何時會來嗎？”師父在海岸走著的時候問。

  “為什麽呀？”

  今天的海風很大，關憲的話剛一出口就被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