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命運和嶽清歡開了一個頂大的玩笑。

  他本以為自己垂垂老矣之日才能登上那個萬眾矚目的位置，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長生不老藥，早就在那個道觀中被他咽下去了。

  所有人都弄錯了，隻有長生不老，沒有返老還童。

  或許那個老道長服下了最初煉就的另一枚丹藥是成功的，隻是他已經老了，再也看不出成效。

  反而是年華正盛的嶽清歡身上，實現了這個神話。

  沒有人再知道當初他的配方是什麽。

  嶽清歡曾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沒有老去隻是和那些人一樣的幻覺，很長一段時間不敢麵對鏡子，不敢麵對湖水，不想接受自己可能已經瘋了的事實。

  隻要自己不相信所見的，那麽便不會被幻覺欺騙。

  徒弟們追隨者們不敢當麵談及他的容貌，隻把他當做神明供奉。

  直到皇帝驚愕地對著那幅畫像，拜倒在他的膝前。

  嶽清歡困惑之中，仿佛看到鏡子裏那個小道童和老道長的臉，那個太監，那個醫館的大夫，所有人重合成一張自己年輕的麵容，對著他露出戲謔的眼神。

  不出所料，這個皇帝，也向他討要長生不老的秘訣。

  摩天塔本是沒有大國師的，嶽清歡來了，才有了大國師的寶座。但嶽清歡知道他看重的不是自己安邦定國的精密測算，不是對天象命理的精通，更不是對天下大勢的判斷。

  皇帝要的倒也簡單，一句話——長生不老。

  同一個願望，所有的皇帝都有。

  “延年益壽或可，但長生不老，做不到。”嶽清歡無數次地對那些人提起，“天命為之，順天命罷了。”

  那些年裏被罵過妖道，被說過神棍，被打為禍國殃民的邪術，甚至這張臉引來了無數的麻煩，嶽清歡安身立命的根本，卻依然是某些人對自己的信仰。

  就算他不是人，也有人相信隻要控製了他，或者聽順了他，天下風向就會順而應之。

  如今大皋朝十八世帝，當年還是不得寵的一個小王爺，向來喜歡到他的麵前聽道，虔誠不已。

  他也問過和別人一模一樣的問題：“大國師，這世上真有長生不老麽？”

  嶽清歡早已被問習慣了，道：“若有，你願意麽？”

  當年的王爺初顯聞，聽罷一笑：“活那麽久有什麽意思，還不是操心不已，本王見父皇日日憂慮，太子日日勞碌，若這樣長生下去，倒不如死了。”

  嶽清歡覺得有趣：“王爺看得倒很通透。”

  哪知初顯聞又是眼中精光一閃，道：“自古皇帝稱政績都是以開疆擴土，平亂削王。若我做皇帝，我就做個平庸無能的皇帝，不打仗，也不瞎頒布什麽鬼的政令，有災救災，有賊殺賊，讓老百姓掙到錢，過個安安定定像我一樣平庸的日子，不好麽？”

  嶽清歡聽罷，心有觸動，卻又覺得隻是他少年意氣，並不知道這麽做有多難。

  開疆擴土平亂削王容易看到，老百姓，卻沒人看到。

  但初顯聞總是出乎他的意料。

  那個平平無奇的小王爺，不日便嶄露頭角，最終逼先皇退位自盡，廢太子自立為君，殺得京城一片血海滔天。

  他根本不是什麽平庸的皇帝。

  那時候他穿著一身帶血的龍袍來到摩天塔，坐在大廳裏笑著看向嶽清歡。

  “大國師。”當年的初顯聞笑著說，“您知道朕最欽佩您什麽地方麽？”

  嶽清歡不卑不亢，敬請他暢所欲言。

  “您曆任數代帝王，卻永遠像個局外人。”初顯聞說。

  “‘像’？”嶽清歡微笑。

  初顯聞俊眉星目裏含著帶血的鋒芒，對他卻有所收斂：“您還記得您對朕說過些什麽嗎？”

  “天命順之，必有所成。”嶽清歡記得，畢竟自己對所有皇子都是這麽說的。

  初顯聞笑著說：“隻要朕相信，那麽朕就是天選之人。朕如今得到的一切，皆不出所料。心誠則靈麽。”

  嶽清歡欣然同意。

  縱然所有的話都一樣說，但有心之人，必定不會藏住鋒芒。

  初顯聞和別的皇帝不一樣。

  至少嶽清歡確定過，他殺人，甚至過於多疑陰險，但他更像是給自己打開一個又一個盛滿米的罐子，他殺一片，灑下的血就會化成真金白銀，流入國庫和民間。

  天下總有悲苦的人，但不會有太多這樣的皇帝。

  初顯聞總是坐在摩天塔裏朝拜，卻不經常對著應天大帝像，而是對著嶽清歡。

  “大國師，你能理解朕麽？”他有時候會問。

  “皇上已經隨心所願，做了一個‘平庸’的皇帝，那就做下去吧。”嶽清歡坦然。

  初顯聞撫膝而笑。

  他驕傲而又篤定，嶽清歡覺得有沒有自己其實對他而言都一樣，那些決定，那些想法都是他自己去踐行的，他相信嶽清歡，隻是為了更相信他自己。

  但是人總會變。就連曾經生死不顧的初顯聞，一個想要“平庸”無所政績的他也總有老去的那一天。

  他花白了胡子，坐在幽暗的廳堂裏，脊背已經不能像早年一般筆直地挺立起來。

  “朕有點舍不得。”初顯聞呢喃，“舍不得瑾兒和晚晚……”

  “望兒還年輕啊，又不肯成婚。”

  “雲錦書那小子，太皮了老也不服管。”

  “朕想活久一點，還是頭一次，這麽想的。”

  一絲微妙的不安爬上嶽清歡的眼睛，他眼前看到的已經年華不再的初顯聞，慢慢和曾經無數位帝王重合在一起。

  原來，還是會有這麽一天。

  ……

  不想很快摩天塔就來了消息，告訴初月晚可以同大國師出城勘察那處村落了。

  此時嶽清歡早早去跟老皇帝交待，老皇帝雖然猶豫，但相信大國師的判斷，又派了很多人跟隨，還是答應下來。

  初月晚沒再坐馬車，而是騎了之前二皇兄送的馬，頭戴麵紗鬥笠瀟灑出宮與師父匯合。

  嶽清歡出行總是要乘車的，還要有不少人圍著阻止路上的民眾靠近，往日也有過遊行，嶽清歡會走下車與周圍群眾獻禮，然而周圍人總是叫得像狼要撲上來吃肉一樣，著實有點嚇人，不攔著，恐怕真能把嶽清歡給分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