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撥亂反正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7      字數:5075
  戰國的時候,魏國曾在滎陽成皋一帶修過一條巨大的運河,到了秦末,楚漢相爭曾以這條運河為界平分天下,西屬劉漢東歸項楚,從此之後,楚河漢界的說法傳揚千年,並且一直坐落到了棋盤上,這道難以逾越的屏障,名字叫做鴻溝。

  雍齒反了,這事兒並未逃出虞周意料,所以火苗剛冒了個頭就被撲滅了,沒鬧出什麽幺蛾子。

  不可明言的說,鬧這麽一出,還是虞周隱隱期望並且有意放縱的結果,究其根源,並非為了給自己找不自在,而是要在樊噲跟劉季之間犁出一道寬闊的鴻溝,讓他再難離去。

  這番作為多餘嗎?有點,也不全是多餘。

  相處了這麽多年,要說情義不深是假的,可是樊噲此人畢竟不是龍且、不是季布鍾離昧他們,年齡差異擺在那,他背後還有那麽一群同鄉,不做點什麽的話,實在心裏難安。

  說是陰謀論也好,說是交人不赤誠也罷,虞周就是這樣,因為樊噲離開的代價太大了,楚軍的許多戰器他都熟悉,每一個人什麽性子他也清楚,這樣一個樊噲投奔劉季,不比半個張良差。

  再退一步說,就算樊噲不會背離楚軍,憑著劉季為了一口狗肉追到河對岸的本事,糾纏起來他能抹開麵兒?

  不行吧?提出什麽非分的要求怎麽辦?人馬兵甲可不是狗肉,有借無還那是要埋下隱患的!

  所以啊,虞周幹脆把這壞事從頭就幹了,有這麽一茬當根腳,舉薦不利的樊噲勢必理屈,以後麵對同鄉總能更慎重些。

  幾乎所有人都可以忍受逆境,但是想看清一個人的本性,就請給他權勢……

  果然,看到楚軍節節敗退,從未去吳中開眼界的雍齒心動了,他認為時機已到,匆匆忙忙改旗易幟,就像“曾經”數次叛離劉邦一樣……

  可惜這次沒人慣著他,楚軍不缺武將,虞周也不需要拿他當人樣子安撫眾心,十一條同袍性命,就算樊噲想饒他也做不到了。

  “夫君在想什麽?還在為樊大哥的同鄉一事擾心嗎?”

  虞周呷了一口清茶,邊嚼邊說:“讓你走也不走,隨著陳嬰的船隊又回來是怎麽回事?還有空擔心別人,再這樣我就動用家法了。”

  項然眼睛一眨:“咱們的家的家法是什麽?”

  “……

  這些都不重要,以後隨軍不可胡鬧知不知道?”

  項然眼睛一亮:“以後我還可以隨軍?”

  “……

  想都別想,剛才是口誤,你見哪個將軍拖家帶口上陣的?有了後顧之憂怎麽打勝仗?”

  項然癟著嘴:“那場大戰夫君早有準備,我在船上能有什麽危險?分明是你嫌棄我礙事了……”

  虞周懶得在這話題上糾纏下去,轉而問道:“樊大哥還是誰都不理嗎?”

  “嗯…聽燕恒說,他把自己關在車裏好幾天了,吃喝不誤從不言語,還聽說……他一直在磨刀。”

  虞周垂著眼瞼,一低頭,映入眼簾的是項然那張仰視他的小臉,輕輕拍了幾下,歎氣道:“長痛不如短痛,加快行程吧。”

  項然打開車窗輕語了幾聲,再回來,潑掉冷茶重新倒上一盞,這才枕著夫君的膝頭繼續發呆,過了一會兒,她開口問道:“樊大哥……會親手殺死同鄉嗎?”

  虞周很不願意讓她接觸這些,回頭一想,一場大戰都見識過了,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也許吧,如果樊噲不動手,此人就會押解回吳中交由蕭長史發落,進了刑獄,光是景寥那一關他都不好過,所以啊,樊大哥給他個痛快反而是種解脫。”

  項然抱了抱肩膀:“我不喜歡景寥,真想不通,為什麽景氏會出一個這樣的瘋子……”

  “景寥這家夥啊……”

  “咚咚——”

  “都尉,往前五裏就是曲阿了,我軍是否進城?”

  虞周連忙正襟危坐,撥開車上木窗向外看去,過了片刻才回道:“此城本是樊噲牧守,問過他沒有?”

  “他說任憑都尉決斷。”

  “那就進城吧。”

  “喏!”

  曲阿不大,占了地利便宜總還喧嚷一些,此時此刻,這座邊城顯得蕭條許多,蓋因大戰在側帶來的人心不穩,還有隻靠幾個百將勉強支撐的緣故。

  車輪咯吱作響,揚起一片片飛塵,漫天土黃色更添蒼涼,跟這夏日裏的生機格格不入。

  行入城門的時候,虞周首先看到了懸在上麵的五顆腦袋,還有迎風輕舞的九鳳楚旗。

  馬車停下的時候,仿佛可以感受到樊噲極不情願的心情,天邊忽然飄來一朵陰雲,遮住太陽俯視大地的目光。

  伴著這股涼意,樊噲下車了,一改過去的嬉笑模樣,頭發亂蓬眉毛緊鎖,寬大的肚皮直接袒露著,腰間別著一把尖刀……

  這身打扮……是初見之時的屠夫模樣啊!

  一個同鄉四個昔日部下,五花大綁跪在市井中央,沒人知道這一幕落在樊噲眼中會讓他想什麽。

  大肚皮一起一伏,樊噲大踏步走向雍齒,步伐再無一絲猶豫,神情變得清冷,他用嫌棄的目光看了一圈,悠悠開口了。

  “雍黑子,俺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吧?”

  雍齒垂頭:“老樊,啥也別說了,你能不能再跟幾個頭領求求情,啊?就說雍齒知道錯了。

  你看,我身手還行,就這麽死了多可惜啊,他們不是用人之際嗎,我可以將功折罪啊!”

  樊噲臉上的橫肉跳了幾下:“將功折罪?你先回答俺,老樊有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咱們楚軍有沒有虧待你們?”

  “別問了,別問了……你就當我豬油蒙了心,現在知道錯了啊!”

  樊噲背過手:“好,那就是你們負心了,對不對?

  那俺再問問,是不是老樊輕視你們了,把千裏馬當駑馬使喚?”

  雍齒膝行兩步:“老樊,你聽我說……”

  樊噲一腳將他踹到,臉紅脖子粗的爆發了:“聽你說?!聽你說啥?說那麽多同鄉還在挨餓受苦,你在這裏大吃大喝嗎?

  說俺豁出臉去給你求了個差事,結果葬送十一個兄弟的性命嗎?

  說俺把老窩交給你,被敗壞成現在這樣嗎?你在沛縣也是這麽照看我家的嗎?”

  雍齒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吐出一口滿是塵土的唾沫,掙著脖子道:“不能那麽說…老樊,我才是你兄弟啊,咱們一塊兒長大的你忘了嗎……

  咳咳……你再跟那都尉求求情,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啊,他要是不答應才是真的沒拿你當兄弟呢……”

  樊噲蹲在地上,抓住雍齒的領口直勾勾看著他,放輕了聲音說道:“季哥他們都在碭山,對吧?”

  “是啊,你問這個……呃…你——!”

  雍齒不可置信的看著胸膛,劇痛傳來之地,一柄尖刀直直插在那裏,血跡開始暈染,意識越來越迷糊,隱隱約約之中,他聽到樊噲的聲音好像很近,又很遠……

  “兄弟……你也配……以前是俺瞎了眼!”

  見到這一幕,其餘四人隻剩打擺子的份兒了,跟隨雍齒起事,固然有富貴險中求的想法作祟,更重要的,此刻沒了生息的那個家夥曾經信誓旦旦的說事敗了也沒事,現在看來……

  “樊將軍,不關我們的事啊,都是雍齒逼我們的,虞將軍,你要詳查啊,我們幾個都是被逼的……”

  虞周沒動彈,既然這事兒交給樊噲了,還是讓他有始有終的好。

  麵對這些人,樊噲沒了多說一句話的興致,直起腰身,扭頭就對身邊的侍從說道:“都處決了吧,否則那十一個兄弟合不上眼,老樊得用他們的人頭賠罪啊!”

  “喏!”

  “將軍,將軍饒命……樊將軍,虞將軍……”

  樊噲回過頭,眼含留戀的盯了雍齒胸口那把屠狗刀片刻,歎了口氣,一言不發的走了。

  招招手,虞周喚過燕恒問道:“秣陵軍兵有無異動?”

  “我已派人日夜盯防,並未發現不妥。”

  “好,那就十日之後攻城,讓樊噲領軍主攻,我軍略陣即可。”

  “這……”

  虞周沒繼續說,燕恒卻懂了,親手殺了雍齒,樊噲心中一定憋著一把火,正需要一場大戰發泄一下,現下江乘、曲阿已克,勢成孤城的秣陵是個不錯的目標……

  更何況,樊噲薦人有失同樣要擔罪責,有了此戰之功正好抵消一下,可是燕恒想不通啊……

  “子期,那你的用人不察之罪該怎麽辦?”

  “有什麽怎麽辦?蒙亦不是還在咱們手上嗎,功勞又不會少。”

  “可是……”

  “可是什麽,秣陵之戰還有其他問題?”

  “沒有,隻要這次沒人搗亂,秣陵十拿九穩!”

  虞周點了點頭,重新回到車上,剛一進門,渾身精氣神抽光了一樣躺倒下來。

  樊噲藏的再好,那一抹悲涼之意怎麽也瞞不過他。

  看到那身屠夫打扮的時候,虞周一度以為用力過猛,使他心灰意冷起了解甲歸田的念頭呢!

  算計自己人沒什麽值得高興的,把人家算計的萬念俱灰更是作孽,萬幸,是自己誤會了,樊噲也沒那樣脆弱,這一頁掀過去,就可以放心接納劉季那夥沛縣妖孽了……

  ……

  ……

  墨者行腳天下,作為他們的首領,相裏業也不例外,四處遊走的過程中,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喜好——爬山。

  蘊藏了無數野物的山嶺生機盎然,可藏身、可拾趣、還可以感悟先賢所言的至理,實在是個美不勝收的好去處。

  除此之外,雄山峻嶺更會喚起蠢蠢欲動的征服欲望,站在山巔俯視大地,整顆心都覺寬敞許多……

  可是現在,盤腿而坐的相裏業再沒有心情欣賞美景了。

  難道是自己做的還不夠嗎?為什麽會逢此大敗?為什麽不能折服齊墨支持的這夥逆賊?原因出在哪了?

  從頭到尾捋了一圈,相裏業發覺,似乎木一帶回投石器消息的那一刻,自己就落入圈套了……

  先拿犀利的戰器吸引心神,等大家以為賊軍勢必攻城的時候,等自己全心全意盯著投石機的時候,他們虛晃一招扭頭就跑,再以陷阱款待……

  端的是好算計啊!

  前前後後想了半天,相裏業得出一個結論,沒有齊墨相幫,自己絕對不會上當!沒有那種投石機,自己絕對不會中計!

  投石機的消息,是木一帶回來的,也就是說,木一帶回來一個圈套?

  挺了挺腰,相裏業皺眉思索起來,那麽木一在這件事情裏麵充當了什麽身份?

  是他也被騙了,還是與賊互通勾結而為?

  如果是相互勾結,木一跟隨自己的時間可是不短了啊,賊人怎麽策反的?如果是他也被騙了,上次瞞著自己始終不說的內容,到底是什麽?反賊真的一句話都沒問過他?

  似乎……有點難以置信啊。

  懷疑就像野草,越是被火燒過長的越旺,疑心就像減肥,經曆了一次,下一次隻會反彈的更狠。

  相裏業沒法不想,從頭到尾吃了那麽大的虧,大秦皇帝那裏怎麽交代?相裏之墨還能不能安然了?行會之中受傷的手下怎麽說?會不會對自己這個钜子腹有微詞?

  正想著呢,木一爬上山來了,眼看這位部下不住喘息,他開口了:“上次去鶴老那裏,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屬下猜測的,因為钜子心煩的時候總會去一趟,我就鬥膽一試。”

  相裏業眯著眼睛:“猜的很準嘛。”

  木一謙虛道:“钜子謬讚,對了,屬下前來是有一事稟報。”

  “何事?”

  “那些同門又受傷了,這一次……”

  “怎麽回事,詳細說說!”

  “回钜子,我也不知為何,傷重的同門一直對著未之人冷言冷語,說他們是叛徒,還說,自己受傷全拜他們所賜……”

  “這些我都知道,說說今日之事。”

  “未傷同門受不住譏諷,忍不住出手了,他們……”

  “知道了。”

  木一很吃驚,按說同門相殘的事情,不管放到哪家哪派都是大忌,更別說墨家這種傳承數百年的森嚴之所了,殺人者死傷人者刑,當年的腹?前輩為了遵守這條規矩把自己的親兒子都殺了,同門相殘這麽大的事情,為何钜子如此輕描淡寫呢?

  “钜子……”

  “我說知道了,我會處理!”

  “……”

  相裏業閉起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問了一句:“木一,你說那些無傷而歸的墨者,到底有沒有背叛墨門?”

  木一也是無傷而歸啊,當然知道怎麽說:“依屬下看,他們並未叛離墨家,實在是逆賊奸詐,曾在不經意的時候套取過一些話語。”

  相裏業點頭:“無論是否他們本意,我相裏之墨位於會稽的行館被人毀了,這總是事實吧?”

  “這……”

  “那麽堅守本心者唾棄叛離者,又有什麽不對嗎?”

  “可是钜子,此事應該……”

  “此事應該如何?你教教我。”

  “……”

  這怎麽答?以下犯上啊,木一臉色全變了。

  相裏業又開口了:“木一,你跟隨我數年,按說是最得本钜子信任的,現在我問你,你落入手的時候,他們真的什麽都沒問,沒像對待其他同門那樣套取話語?”

  木一皺眉咬牙,心說怎麽又提起這事兒了?難道钜子還是不信?

  一抬頭,他隻看見相裏業的眼神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意味,隨即回道:“逆賊真的什麽都沒問!”

  相裏業呆了片刻,直勾勾的看著木一,忽然之間,他綻放出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沒問就好……對了,你上次提起的那個隆準龍顏的家夥叫什麽來著?”

  “好像是劉季。”

  “劉季?劉老幺?怎麽是這麽個破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