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你來我往
作者:心術不正x7      更新:2020-12-05 12:06      字數:4862
  武戚沒有說錯,這人的確是役夫,大秦的役夫也確實有數萬數十萬之眾,可是僅從一個役字就知道,他們平時最常幹的就是開山、填壕、搭橋、修路、築城、建造陵寢等等的重體力活。

  大秦會派一群餓脫了形的家夥幹這種事?

  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最起碼也說明皇帝根本不在乎這群人的生死,更不在乎他們能不能按時完工,那麽秦人此舉的目的就有待商榷了。

  裝作不察的秦軍還未去試探,錯綜複雜的備戰之地還沒來得及勘察,現在又蹦出這麽一樁事兒,真是讓人頭疼,項籍他們全都小看此城了啊!

  “天色漸晚,今日就在此地紮營吧,秦人喂養了許多馬匹牲畜,一定要在營外設置拒馬、蒺藜之類的,不可大意!

  我估計咱們的行蹤瞞不過秦人,狀若未察隻是他們的麻痹之策,至於還有什麽後招,一時半刻難以想通,這樣吧,今夜輪流值守不得有失,謹防秦軍劫營。”

  “喏!不過子期啊,這些還都好說,那數千流民……”

  “那個丁大好些沒有?”

  “好多了,他就是餓得,現在帶上來?”

  “帶上來吧,我有話問他。”

  虞周一向佩服那些史書記載的絕食而死的忠臣義士,因為饑餓抽取生命力的過程異常緩慢,往往需要幾天甚至十幾天的時間,不像自刎懸梁那樣痛快。

  瞬間作出的決定取決於血氣,而在漫長的虛弱之中等待死亡,是對心誌極大的考驗,這是一場身心俱疲的酷刑,能做到這一點的人許多都已名垂千古,比如文天祥、楊業、楊靖宇……

  看著瘦骨嶙峋的丁大不住去瞟案上吃食,虞周沉默著,他在這樣壓抑的氣氛中觀察了許久,沒發現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隻有正常的惶恐、害怕、麻木、以及本能的垂涎。

  “你叫丁大?”

  “回將軍……是……”

  “你們是從何處去往鍾阜的?”

  “回這位將軍,小人本是丹陽人,秦皇二年因罪成為役夫,這次去鍾阜,我是從薛郡被征召的。”

  “丹陽?這麽說是楚人?”

  丁大激動萬分:“對對對,就是楚人,將軍所領的是楚軍吧?”

  虞周不答,繼續問道:“你剛才說起自己從薛郡來?難道旁人不是嗎?”

  “小人到鍾阜之時,此地已有眾多民夫,他們的來路小人並不知曉。”

  “總共有多少人?又有多少秦人胥吏看管你們?”

  “我們大概……很多很多,不過看管的胥吏並不多見。”

  “很多很多?”

  丁大低著頭,聲音小了起來,看那模樣竟是害怕答不上來再將他趕走:“不敢欺瞞將軍,秦人壓根沒有設置屯伍,所以到底多少人,小人實在不知,大概……幾千?”

  扭頭看向燕恒,後者見狀俯身接耳道:“苦役三千兩百餘,胥吏不足五十人,此人所言不假。”

  虞周點頭表示知道了,對麵前的丁大又降幾分心防——本該如此嘛,按這時候的教育普及水平,一個餓瘋了的役夫能跟數豆子似的點齊人馬才是咄咄怪事,除非運氣好遇到英布之流了。

  “你們在鍾阜每天幹什麽?”

  丁大一五一十答道:“剛來的時候每天開山鑿石,說是要斷什麽龍脈氣運什麽的,小人也不懂。

  最近幾天有些奇怪,秦人再也不用我們幹任何活,不過夥食也斷了……”

  雷烈聽完兩個鼻孔直喘粗氣,怒其不爭道:“數千人等被區區五十胥卒看管的絲毫不敢動彈,你們為何不反了?”

  丁大打了個哆嗦:“這位將軍莫說笑,我們哪兒敢啊,以往都是忙時幹飯閑時湯,誰想過這次會徹底斷炊啊。

  就算……就算有些膽大的想跑,反應過來的時候也晚了,早就餓得沒了氣力,哪能跑過馬匹……”

  “聽聞秣陵放養了數千戰馬,你有沒有見過?”

  丁大兩眼迷茫:“從未見過,小人隻見過秦吏騎的幾匹。”

  虞周擺手:“好了沒事了,你下去吧。”

  揮退了丁大,所有信息在他腦子裏轉來轉去,一會兒是虛無蹤跡的戰馬群,一會兒是餓殍遍地的鍾阜山野。

  城池還沒見到,卻在戰前冒出無數問題,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正在操控,戍守此地的五百秦軍反而成了最好解決的,讓人心憂!

  “燕恒,咱們被算計了啊,我敢說這位布局之人在整個大秦也屬於鳳毛麟角,就是不知道姓甚名誰啊……”

  武戚不服道:“依我看哪有那麽複雜,有流民就收下,休養生息之後又是一股助力,有秦軍就打敗,區區五百人也敢擋我們,真是不知死活!至於戰馬,到了嘴邊自然是我們的,還有什麽問題嗎?”

  “我敢肯定沒有戰馬,或者馬群隻是短暫停留過,留下蹄印糞便那些痕跡就被趕走了,秦人絕不會那麽傻留給我們繳獲。”

  “這怎麽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的,畢竟隻是道聽途說而來,真實的馬群你見到了嗎?燕恒派出那麽多人手都一無所獲,可見這應該是秦人故意放出的風聲。”

  武戚不甘:“還以為打完此戰可以人人分得一匹戰馬,我也享受一下騎兵的威勢呢!”

  虞周笑道:“往好處想想,知道了戰馬不存在咱們也不用投鼠忌器了,該攻城該野戰再無顧忌。”

  “這倒也是,那營外的拒馬樁……”

  “繼續搭建,小心駛得萬年船。”

  “好!我親自盯著去!”

  目送武戚離去,虞周又問道:“咱們的糧草隻夠一個月?”

  “趕路慢了些,不太夠了。”

  虞周仰頭望著帳頂:“一千人的一月之糧,四千人隻需數日就能吃光,就算每頓清湯寡水,也隻堪堪能等下次糧草運到……”

  燕恒反駁道:“都尉不可!每頓清湯寡水將士們無力作戰,要是秦軍來襲就大禍臨頭了!”

  “那你說怎麽辦?看丁大剛來的樣子,他們頂多再堅持兩天就得全餓死!從鍾阜下山行至此地,還不知到底會有多少人倒下……這計毒啊!忒毒了!”

  燕恒一愣:“這是秦人的計謀?什麽計謀?既然明知為何還要上當?”

  虞周沒好氣道:“還能是什麽計謀,就跟驅趕奴役先闖軍陣一個道理的事情,不過這次人家針對我們的糧草下手了。

  要麽毫不理會繼續進軍,拿下一座城池的同時背上拋棄楚人不仁不義的名聲,要麽放糧相救自身空虛,然後秦軍就會伺機而動了,讓你來怎麽選?”

  “這個……”

  “再提醒一下,咱們的對手肯定不隻看到的五百,至於其他人在哪,還得你派人去找。”

  燕恒一咬牙:“那就當沒見過丁大!大軍安危重要,楚國的社稷重要……”

  虞周聽他這樣說,既不憤怒也不失望,一臉落寞的回道:“最怕你這麽認為啊,八字剛有一撇,就知道取舍有道社稷為重了,國家大義之下罔顧眾民,此舉又跟暴秦何異?”

  “又不是我們施暴於人,是秦人……”

  虞周語重心長:“我知道,可是你得弄清楚咱們起兵的目的在於什麽,絕不能隻為了建功立業封侯拜將,那是要真真實實兼濟天下的。

  想想你和小玖在嶧山的日子,對他們棄之不顧真的良心不疼嗎?”

  燕恒沉默,不知該說什麽。

  “我就知道讓你早早掌管桌案下的那些事情肯定會有影響,這樣吧,以後你也學學小玖,閑暇的時候就養些花花草草,鬆土除蟲的伺候最陶冶心性了,如何?”

  “好,我聽你的。

  不過我還是要多問一句,你如此行事可有完全之策?”

  “沒有,隻能憑置之險地引得秦人變動罷了,敵暗我明沒什麽其他辦法,唯有顧慮周全降低損失。”

  “那我派人回去催一下糧草,再將我軍的遭遇說給兩位軍師聽聽,請他們拿主意。”

  虞周本想讓他遣人順便帶走項然,又一轉念進入圈套再落單反而更不安全,還是算了。

  “多派幾批人分別回去,別用口信,我去寫一封手書讓他們帶走!”

  “好!”

  ……

  ……

  水係發達又逢雨季,空氣中仿佛時時刻刻帶著潮氣,一身裋褐的漢子仰麵躺在地上急促喘息,軟塌塌的四肢再也不受控製,隻有胸口的起伏還能看出這是個活人。

  一隻大腳伸過來,沾滿草屑露水的鞋底徑直踩在那漢子臉上,左右撥弄幾下,腳的主人開口了:“翻江鼉龍?”

  眼睛早已腫得睜不開,地上躺著漢子攢起一口血痰,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狠狠呸出:“又是哪來的後生聽過爺爺名號,這手藝也太潮了,殺個人都不利索!”

  站著那人一聲嗤笑:“怎麽說也是當年名震五湖的豪俠,想不到竟是這般貨色,不僅不中用,都已淪落到親自跑腿送信了。”

  “爺爺願意,你管的著嗎?是漢子的來個痛快,你褲襠裏的二兩肉沒喂狗吧?!”

  那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青一陣紫一陣,最後變得烏黑烏黑,恨聲說道:“老子成全了你!”

  利劍出鞘眼看就要斬落,在他身後再傳來一個聲音:“木一住手!”

  木一身形一僵,不甘心的把劍收了回去。

  躺在地上那個渾號鼉龍的漢子更是得意了:“哈哈哈,果然沒卵子,來殺爺爺啊,你這廢物……咳咳咳……”

  木一充耳不聞,深吸幾口氣後站到開口製止的那人身後:“钜子,這種家夥最皮實,您是問不出什麽的。”

  相裏業端坐草地,捏著手裏的奇怪物事不知該怎麽說,輕薄如羽細膩如絲,這是逆賊弄出來的還是齊墨的新得?

  這種自己從沒見過的東西,原本的用途就是用來書寫嗎?還是說賊軍已經奢侈至此了?為什麽自己一個字符都看不懂?

  事實證明,相裏業是個好首領,他把虞周的書信交給木一,轉而說道:“你識得幾國文字?來看看這種字體認識嗎?”

  木一心說倒了黴了,我讀書還沒你多呢,你都認不出來,我哪兒成啊?

  裝模作樣的接過去打量一番,他開口回道:“此字並非楚篆並非秦篆秦隸,屬下不識。”

  相裏業點頭:“與其他各國文字也似是而非,看來我們得問問這位鼉龍知道些什麽了。”

  “哈哈哈,我全都知道!求我啊!跪下求我啊!先叫三聲爺爺聽聽,還钜子呢,我呸……呃——”

  木一並沒因為鼉龍可能掌握著某些消息而手軟,相反的,他下起手來拳拳到肉掌掌見血,看那架勢竟是真要取人性命一般,隻半刻鍾,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已變成血塑的一般,渾身上下往外滲出漿液。

  打累了的在歇息,挨打的隻剩一口氣兒,相裏業來回看了看,感歎道:“是個骨頭硬的,別欺辱了,給個痛快吧。”

  “可是钜子……”

  “如果你掌握了一種敵人看不懂的文字,還會將消息告訴傳信人嗎?別做無用之功了,我們得盯緊了反賊去會會他們。”

  “喏!”

  身後就是滔滔江水,不斷傳來的浪潮聲讓人心曠神怡,相裏業從頭到尾捋了一遍最近的動作,明明沒有什麽紕漏的地方,為何處處不順呢?

  本以為賊寇糧草不多,隻靠饑民就能拖垮,結果很失望,親眼看到的一袋一袋米糧注定賊軍不會受困於此,潑灑在地上的稻米有些刺眼,這就注定隻能在守城的時候再想辦法了。

  可是反賊忽然按兵不動是怎麽回事?既不因戰馬在側而迫不及待,也不為城池羸弱急不可耐,難道他們真的看穿了自己的一番布置?

  如果相裏業是個領兵的將軍,大可跟虞周對著耗下去,看看誰先露出破綻,可是現在……他說了不算。

  後麵有人更急著建功立業,他隻能夾在中間完善布置,讓這些假象多經曆一段時間的考驗,以期戰機來臨。

  百無聊賴的把茅草卷在手指,相裏業又把那張信紙拿起來打量。

  經過了這麽多年,秦墨最大的成就便是幫助秦王一統六合,但是在機關奇巧之道落後了這麽多嗎?

  連奄奄一息的相夫之墨也比不上了?

  曲轅犁,是叫這個名字吧?他們根本就沒有隱瞞任何人,就將那些便利的農具交到黔首百姓手裏,殊不知自己正是借著此物覲見皇帝才換來一次主謀戰事的機會啊!

  齊墨機關精巧層出不窮、日子過得滋潤,秦墨舉步維艱、如履薄冰,再加上那群越來越難掌控的部下……相裏業真心覺得很累。

  “钜子!”

  “有話就說。”

  “屬下剛剛想起來,這支賊軍的頭領名喚虞子期,吳縣攻城之時,他所守的城東要比齊墨魯子牛的城北戰事激烈許多!”

  “還有這事兒?戰況如何?”

  “固若金湯!”

  相裏業忽然站直身軀:“為何不早說!還有什麽消息一並說來!”

  “呃……屬下風聞鉤車改製便是他的主意,此人有勇有謀深得賊首項氏信任,他新娶的妻子便是項家的獨女,他們夫婦二人俱在此行!”

  相裏業隻覺原本堵塞的心情一下子暢通了:“為何不早說!為何不早說……讓我想想,我要好生利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