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西山幽情(中)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5      字數:2090
  劉錡聽罷默然了片刻,方道:“右丞許多事,我也不甚了了,聽你這般說,我細加思忖,才越發解得《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情深之處!‘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當真別有深情在!”

  “是了,他與人交往,也是純真磊落,清如玉壺之冰!所以他交遊也甚廣,知交遍天下,九流三教無所不有!且看他平生所做的送別詩,可說夠多的了!其詞情藹然,溫厚誠摯,綿邈無窮!且看那《山中送別》:‘山中相送罷,日暮掩荊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注淚如絲,傷如之何,盼歸之情何其濃烈也!”

  “嗯,他的哀誄祭奠之文,也真是極人情之悲,如《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洲’!我記得他在告別人世的最後一念,仍是執著於親友情誼的,那《舊唐書》本傳中便載:‘臨終之際,以縉在鳳翔,忽索筆作別縉書,又與平生親故作別書數幅……舍筆而絕。’”

  劉錡說到此處,師師不覺潸然淚下,伏案而泣,待收住了眼淚方道:“說到此處,使人不能自抑,人生萬事,終難有一死!惟願你我事事順遂,可此生無憾吧!”

  此時,師師深情地凝望著劉錡,劉錡頗有所動,可那兩位宮女都在不遠處呢,劉錡隻得繼續道:“右丞三十三歲喪妻,此後未再續弦,不但他無子嗣,連他的兄弟們也皆無,這豈非不孝之至?他為何沒有再續弦呢,是否乃奉佛之故?”

  師師怔了一下,方凝神道:“此事少有信證,我也說不好,倒是我看有的筆記中說乃是用情至深之故!”

  “哦,還有這段故事?”劉錡欣然一笑。

  “先時未成婚時,右丞曾在長安與一女子小甄氏定情,無奈其母反對,說已為他選定一崔氏女子,右丞隻得遵從母命。那小甄氏後來回了家鄉荊州,右丞那首《相思子》便是送她的:‘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師師別有深情地吟誦著,“那崔氏據說‘品貌俱佳,能文能琴’,與右丞倒也匹配得很,兩人伉儷情深,一起生活了十餘年。後來崔氏不幸病逝,臨終前囑咐右丞再娶,可右丞咬破了手指發下‘血誓’:今生唯知念佛,為她祈禱來世福祉;隻做鰥夫,絕不再娶……”

  “難得一個如此鍾情的男子,嗬嗬,難怪他有《息夫人》:‘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剛才我所言,未必是信史啊,嗬嗬,恐怕其中多有小說家言!崔氏夫人也曾誕下一子,想是早夭了,右丞兄弟家想來也有此厄,此係家門不幸吧!”師師手掌合十道。

  “他半官半隱,又是孑然一身,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日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尚簡淡,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倒也不愧為佛家子弟!”

  “右丞天機清妙,靈台高明,得佛法精義,一生皆是心善言慈,厚德仁愛,人世間的一切賞心悅目之事,都得了他的讚頌!”師師忍不住站起身來,望向月光下如披銀一般的山野,“一花一木,一泉一石,飛禽走獸,雲霞煙靄,目光所及之周遭一切,皆披著他的愛意!再如那安史之亂後,右丞見貧民可憐,便主動施濟,又上書明皇關心民瘼!”

  “嗬嗬,諸如舉凡音律、書畫、詩文,右丞無一不精,也真是盛唐之第一等人物了!不過我看那米友仁老丈,似對他還有些微辭呢!”

  “哦?此事我也聽人說過幾句,並不真切,大約還是那米家父子有些狂傲的性情,一應人物都難入他們的法眼吧!不過,若無這般藐視古今的誌氣,青出於藍便成奢望了,嗬嗬!”師師又坐了回去,“如今我們所見右丞畫作,其中多有偽作,這也是當留心的,否則就冤枉了人家!”

  “還是不得不說,遭逢安史之亂,終是右丞平生一大劫數!若當時能殉國,免去後來那些侮辱,一生也就完滿無憾了!”

  “嗬嗬,此事我可不敢苟同!”師師一撇嘴道,“那明皇是何等君王,憑什麽要給他殉葬?便是那大唐社稷,不過一姓之江山,如何就要為它死?何況百姓猶在,誰來照拂!不過人生萬難惟一死,便是受了侮辱,貪生苟活,到底也是可恕的!”

  話到此處,劉錡隻有微笑的份兒,當即起身道:“你這快人快語叫人愛,也叫人怕啊!好了,不說這些了,趁著這好月色,咱們也聊抒一番雅人懷抱吧!”

  “好啊!我特意帶了獨幽琴來這裏,咱們合奏一曲吧!”

  兩個人於是一琴一簫,相對而坐,悠然地合奏起來。琴簫合鳴起鳳鸞,月宮嫦娥寂寞寒;高山流水遇知音,兩心相悅情愫延。山間清曠,月夜無塵,樂聲有如仙籟天音,連兩位在旁的宮女都聽得如醉如癡,幽情暗恨,淚濕衣襟。

  待樂音終於消歇了,師師不忍兩位宮女長久陪伴在側,便起身要回去了,哪知劉錡將簫往師師身在一橫,突然俯在她耳邊小聲低聲道:“半夜時我去你那裏!”

  師師一時愣住了,癡了半晌,待反應過來時,劉錡早已翩然離去。

  。

  師師始終抑製不住心頭的激動,她在昏暗中躡手躡腳地反複查看門窗是否已經關好,隻是特意為劉錡留好了那臨湖開著的一扇。

  已經快四更天了,師師久等劉錡不至,便和衣先躺下了,折騰了一晚上,她也有些累了,竟不覺昏昏睡去。眼看到了五更天時,劉錡趁著外麵起風的當兒,才大著膽子從窗戶中跳了起來,借著屋內昏黃的月光,他小心地走到了師師的床邊。

  劉錡見師師居然已經睡了過去,不由暗自道:“原來你心裏沒有裝著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