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元夕橋下(上)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5      字數:2087
  “是啊,當日他遭罷黜,也不過是那聖人憂慮被人以外戚秉政為口實攻訐,才出此下策!鄭達夫固然嗜權,到底還有幾分真才,也知輕重緩急,若都像那童貫、王黼、蔡攸之流,這朝廷還真就沒什麽指望了!”劉錡臧否道。

  馬擴看了看二人,一笑道:“那日我到鄭府,使相還談及當年之事!他說有一回都水使者趙霖從黃河中捕獲了一隻兩頭龜,便作為祥瑞進獻給官家。蔡京說此物乃是齊桓公時所謂的‘象罔’,見之者將成就一番霸業!使相不以為然,說‘這頭怎麽可以有兩個呢?人人見了這個怪物都覺得駭異,怎麽偏偏你蔡京要說這是霸業之相呢,你這心思可是讓人不可測啊!’官家聽了這話,覺得使相此言有理,便讓人把那龜給拋到了金明池了,還在朝堂上提及此事,稱‘居中愛我’!”

  “哈哈,咱們官家總還有不糊塗的時候!”師師開懷一笑,“前些日子我讓官家將本朝曆代先君的一些實錄傳出來看了,看到慶曆新政,我發覺這次新政之夭皆因仁廟疑忌之心太過所至!”

  “哦,怎麽講?”劉錡小聲問道。

  “今日咱們就放言無忌一回!”師師故意朝向禁閉的北窗大聲道,“話說本朝太祖之位得自那孤兒寡母,又有五代之教訓,所以將防範有人故技重施看得最重,到了仁廟這裏,也不例外!這仁廟外示寬柔,於民也多能體恤,可唯獨將這權柄看得太重了些,由是最忌朋黨!所以,不管你是真心做事也好,真心爭權也罷,一旦被人攻為‘朋黨’,必遭仁廟的疑忌,所以什麽新政也都顧不得了……咱們官家也從未忘記這祖宗心法,因而深諳這製衡之道,隻是咱們官家生平不喜直士,到頭來朝堂上幾無君子,反成了一群亂而不和的小人了!嗬嗬。”

  兄弟兩個聽了師師這一席話,雖然有豁然開朗之感,可後背也有些發涼,因而馬擴不住地向四周張望,生怕被人聽了去。

  待師師說完,馬擴方小聲笑著誇讚道:“嗬嗬,姐姐如今越發心直口快了,看事情也越發切中肯綮、一針見血!”

  正月初三一過,汴京人家的祭祖迎神諸事都已暫告消歇,街市上歡鬧喜慶的氣氛越發濃鬱,處處可見童子們嬉戲打鬧的身影。

  自歲前冬至後,開封府即派工在宣德樓前用五彩的綢緞紮起一座如峰嶺般橫空綿亙的彩樓。那彩樓上綴滿了各色各樣的華美燈飾,有描繪山水人物、神仙故事的,也有做成龍鳳虎豹、花鳥魚蟲之狀的;宣德樓左右門上,還分別用草紮出了戲龍之狀,再用青幕遮蓋在草龍之上,密置燈燭數萬盞,遠遠望之,蜿蜒有如雙龍飛升!

  自彩樓至宣德樓橫大街,約有百餘丈遠,皆用棘刺圍繞起來,稱作“棘盆”,裏麵架有兩根高達數十丈的長竿,那些用彩綢裝飾的紙糊百戲人物,懸掛於竿上,風動時宛若飛仙。棘盆中還設有樂棚,差派衙前的樂人奏樂並演出雜戲,連同左右禁軍的百戲也在其中表演。

  禦街上兩側走廊下,表演各種奇術異能、歌舞百戲者,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餘裏。其他大街小巷、寺院店鋪及家家戶戶的宅院門廊,也都各出新奇,紛紛掛起繡額、珠簾和彩燈,各展勝場,競比豪奢。

  從正月初七晚上開始,漸次開燈,到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這五天達到頂峰,一時華燈齊放,火樹銀花,金碧相射,錦繡交輝,又當月圓之夜,整個汴京城萬人空巷,熱鬧非凡。在十五這天官家還會出來與民同樂,宮嬪們的嬉笑之聲,每能傳到宣德樓下。萬姓之民皆在露台下觀看,樂人時引眾人山呼萬歲。

  可是馬擴在初八時就跟隨金使上了路,對他而言,能讓汴京百姓永遠有燈看,才是自己最要緊的事。等到了十六這晚,師師跟劉錡約好了,他們要與趙元奴、陳東一起出門看燈。為免引起別人的注意,趙元奴還專門給師師和劉錡做了些特別的妝扮。

  到了禦街之後,四個人很快就融進了歡樂的人群,除了五彩的燈飾讓人目不暇接,眼前盡是衣飾鮮麗的舞隊、雜耍隊和樂隊,各動笙篁琴瑟,輕音嘹亮。一時間遊人如織,翠袖飄香,彩燈令滿月失色,狂歡的人群匯聚成一股巨大的暖流,驅散了早春的寒意。

  “‘當年少、狂心未已,不醉怎得歸?’怎麽樣,咱們要不要也去吃兩杯?”在遊逛了一大圈之後,心情大好的師師突然提議道。

  “後麵還有那麽些弟兄在跟著呢,若是再去吃了酒,他們又要跟著挨凍了!”劉錡指著身旁的皇城司兄弟道。

  “沒關係,讓這些弟兄一塊跟著去吃酒嘛!咱們擺它兩桌,是不是,東哥?”趙元奴看著陳東道。

  “就是,今晚不同別人,也算款待這些弟兄們一番辛苦了!”陳東看著趙元奴道。

  劉錡隻得同意了,一行人便去了景靈宮東牆下的長慶樓,那裏的酒客比豐樂樓還多,所以大家不會特別留意師師一行人。時已至二更,師師等四人與皇城司的七八個兄弟分別在兩個雅閣中坐下了。

  師師的興致甚高,不免多吃了兩杯,已有了三分酒意,於是看著遠處的燈火,忽而樂極生悲道:“萬民同樂,天地同春,如此良辰美景,如此元夕盛事,雖則年年如是,可到底是太平氣象,那些汴京之外的我大宋子民,甚或天下之人,定然都會對這繁華殊景神往不已!正因為它是這般得美好,一旦消失難再得,又將是何等傷心之事!”

  說著,師師竟然放聲悲泣起來。劉錡明白師師的意思,不禁安慰道:“一代之興,一代之亡,皆有定數,人力往往無奈!且盡人事聽天命吧,你我問心無愧便是了!何況汴京這景色雖好,畢竟是太奢,終難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