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敵營對飲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5      字數:3123
  就是在馬擴離開燕京之前兩天的那個晚上,大石突然向宋軍發起了全線出擊。

  在此之前,經過與蕭幹的一番密議,兩人確定了一個“聲東擊西”的方略,即先以部分人馬在蘭溝甸向宋軍發起主動進擊,並且張大聲勢,吸引住部分宋軍主力前往增援,然後大石、蕭幹再以主力突然越過白溝,向溝南岸的宋軍發動大規模襲擊。

  沒想到的是,在蘭溝甸的宋軍那麽不經打,居然很快敗退,可還是吸引住了宋軍的大部分注意力。就在這時,耶律淳調集來的三萬多援軍到來,在休息了一天之後,大石當即命令全軍乘著夜色強渡白溝,遼軍分為了左右兩翼,分別由大石與蕭幹統領,他們順利渡河之後便開始包圍對岸的宋軍種師道部。

  種師道部在人數上占據了劣勢,而且根本沒有想到遼軍會突然以主力來襲,結果陷入了苦戰之中。那楊可世是西軍有名的猛將,結果在激戰中被遼軍的鐵蒺藜擊傷,隨後又被流箭射中,不僅被射掉了兩顆牙齒,胸腹部也傷勢嚴重,以致血流滿靴。

  戰至天明時分,終於等到了辛興宗所率的西路軍來援,結果援軍反被蕭幹部擊潰。所幸種師道部乘機突出了重圍,向著雄州一帶潰散。不想在中途又遭到大石所親率的輕騎的追襲,以至死屍相枕,不可勝計。西軍畢竟是百戰之師,又有種師道這樣持重的老將統領,遭此重創,固然大出意外,可還是在關鍵時刻收攏住了,沒有讓全軍做鳥獸散。

  在此時的大暑熱之中,連續奮戰的遼軍也已疲累,雄州方麵又派出了人馬前來接應種師道部,大石見狀,隻好帶著一絲遺憾下令停止追擊。

  雙方清點傷亡,宋軍約傷亡五六千人,遼軍傷亡僅有兩千餘人。

  廿七日,馬擴與王介儒等人一同南返,當晚歇宿於涿州。

  次日,馬擴看見一批遼國的騎兵攜帶著繳獲的宋軍的刀槍鞍馬等軍械,又見不少步卒來來往往,一派勝利後的繁忙景象。馬擴從軍多年,曉得這絕非故意造假給自己看,而且他意識到宋軍一定是被打慘了,故而心情十分沉重。

  那王介儒見狀,忙在一旁以教訓的口吻道:“遼宋兩朝太平日久,即使像那些滿頭白發者也未必見識過戰事。而今一旦親見這等凶險、危難之戰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又怎會不感哀傷?你們南朝總是愛提燕人思歸大宋之事,但怎麽就不曾想想,燕地自從割屬契丹,至今已兩百年,燕人對於大遼難道就沒有一點君臣父子之情?”

  正在憂心的馬擴當即駁斥道:“一國之興亡,恐非區區幾人所能左右!現今女真人步步逼近燕京,燕人如在鼎鑊之中煎熬,這也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本朝皇帝掛念故土臣民百姓,不忍坐視不救,是以起兵前來援救。若論父子之情,那誰是嫡係之父?曉得自己有養父,而不知還有嫡係之父,那豈非是不孝之子?”

  王介儒是漢兒,馬擴此言令他無從反駁,還弄得有些尷尬,隻好笑而不答。

  當一行人走至新城時,王介儒突然接到了一個信函,他閱後轉身對馬擴道:“四軍大王眼下就在白溝,他已下令要強行留住南使,不使回宋!”

  馬擴麵不改色,一如平常,他們下榻於新城的一個小驛站中,王介儒對馬擴頗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便過來善意地小聲說道:“宣讚這次麵見四軍大王時,言語之間恐怕要更加溫順。你等此行十分危險,一舉一動都非常不易,休要觸怒了虎狼之心!唯有如此,方能全身而退!”

  馬擴正色道:“四軍大王不能製止女真對大遼的侵襲之患,卻對手無寸鐵的一介使人耍什麽威風?他若不與講理,馬某不過一死罷了,隻是不敢忘卻了燕京全境百姓之安危存亡,這一頭等大事!”

  王介儒無話可說,隻好告退。

  次日,馬擴被請到了蕭幹的臨時營帳前,帳外幾十名刀斧手齊刷刷地站成兩排,分明是要給馬擴一行人來個下馬威。隨行的那些人見此情形,著實有了三分懼色,哪知馬擴意氣自若道:“你等在此耐心等候,本宣讚去去就來,不必掛慮!”

  馬擴到了營帳之中,等了一個時辰也未見蕭幹前來,就在他有些不耐煩,準備站起來問一聲時,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怎麽?宣讚著急上路嗎?哈哈!”

  馬擴循聲看去,竟然是大石獨自一人進來了,他臉上的征塵尚未洗淨,馬擴方起身道:“太師這麽捉弄人,可不是大家做派!”

  “嗬嗬,本太師如何捉弄人了,若非剛才在大王麵前好生為宣讚求情,宣讚此刻已與本太師人鬼殊途矣!”大石走到一副書案前坐下了,又與馬擴互相行禮示意,“怎麽?馬老弟怕不怕?”

  馬擴攤了攤手,一笑道:“若說我不怕死,那是假的,可若是其義當死,死得其所,又何懼哉?此番冒死前來,已是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前者倒有些性命之憂,如今想求死也不能得了!嗬嗬!”

  “怎麽講?莫非馬老弟是覺得我會顧念舊情,要放你一條生路去?”

  “若說不存這個心思,也算我馬擴看錯了林牙,嗬嗬!”大石微笑著點了點頭,馬擴不免有些苦笑,“如今是國家不幸卻成我一人之幸!兩國忽起戰事,若是貴軍戰敗,那四軍大王定然尋我泄憤!可沒想到貴軍輕易取勝,那四軍大王定然心情暢快,隻要截住貴朝在對我朝文書上的不利條目,即達目的,所以未必非得置我於死地不可!但輕易放過也不太可能,最出氣的做法,便是把我留在這裏,狠狠地嚇唬或者羞辱一番,待到對我宋人的一口惡氣吐盡了,就像那貓將爪下的鼠玩膩了,這才放我回去!”

  “嗬嗬,妙哉,妙哉,馬老弟身手如此了得,偏辯才又這般驚人,真乃文武全才!”大石拍手讚歎道,“隻是你料錯了,我大王軍務繁忙,哪有閑心羞辱你,不過是我這位老友想念你了,想敘敘舊罷了!”

  大石示意侍從們上了酒菜,二人便開始吃喝起來,席間大石忽道:“聽聞子充新婚之喜,來先飲此杯!”

  連這件事遼人都曉得,馬擴服氣道:“連不才的家事都摸得這般明白,不才甘拜下風!幹!”

  “嗬嗬,這也算得什麽,不過是記掛著咱們好友一場罷了!”大石擺了擺手,“若是都能像馬球場上那般定個輸贏該多好,何必像如今這般流血遍地呢?”

  馬擴心下黯然,多吃了幾杯,又為大石斟酒道:“林牙實心說,此番我西軍可是敗得如何?”

  “你我合該推心置腹,坦誠無隱!我也是沒有想到啊,你們西軍今日如此不堪一擊!”大石話鋒一轉,“可我還是沒想到,在如此兵敗如山倒的危急情形下,那種師道還能夠守住陣線,以致全軍終未潰散!”

  馬擴長歎一聲,垂首道:“原奢望著此行能收奇功呢,不想鬧成這個結局!我眼見如今各部軍紀頗有些廢弛,須整頓多日,就怕倉促一戰,乃至一敗塗地,故而請命往燕京冒死一行!”

  “不瞞子充說,我們陛下著實憂慮不堪,那李處溫早有‘麵議稱藩’之心,隻是我等白溝一戰,總算給陛下添了些底氣!子充,你是聰明人,如今我也不想多說什麽了,你覺得咱們兩家還須繼續為敵嗎?”

  馬擴尬然一笑道:“嗬嗬,白溝一戰,聽林牙這樣說,恐怕童貫之流再無戰心了呢!”

  “那童貫早被嚇得逃出雄州,到西南的保州去了,嗬嗬!”大石粲然一笑,“想來他必會將敗績之責推給那種師道的,你們那昏聵的官家也必會繼續以他為帥!”

  “那金人定會輕視我們的!如今我們兩家確乎成了難兄難弟,依我私心的意思,眼下確實不宜再啟戰端了!”馬擴一仰脖子,再次咽下了一杯苦酒。

  “這就是了!”大石重重地拍了拍馬擴的肩膀,“我曉得你等人微言輕,也說不動你們那好官家改弦易轍來助我抗金,可到時貴朝廷再出昏招,子充與信叔還有那李姑娘,你們可千萬要勸一勸趙官家,可別把貴國自己也搭進去!”

  “看林牙說的,事關我朝安危,我馬子充自當盡力而為,死不足惜!”馬擴再次敬酒,“你我各為其主,各為其邦,也願我等都得保全才是!”

  大石一飲而盡,朗然一笑道:“嗬嗬,不是我大石吹噓,到萬難的關頭,我等也有退路,可你大宋可就不好說嘍!至少貴朝半壁江山都將岌岌可危!”

  “林牙真是慮事長遠,我馬子充得慢慢參悟參悟,嗬嗬!”

  兩個人心知再見會很難,今生恐怕已是最後一次,索性來了個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