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二節 並刀如水(上)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5      字數:3091
  周邦彥在被外放真定知府之後,於這年春上果然又回到了汴京為官,這是當初徽宗對師師的承諾,雖然這不是自己主動向官家求來的,可師師還是覺得當初沒有一口拒了官家似有些不妥,何況這周學士之所為,有時真的讓師師很氣憤。

  話說就在前兩年時,適逢黨禁已有些鬆弛,為了取悅蔡京,周邦彥居然大異眾人之所行,仍舊直呼範純粹為“奸臣”。那範純粹乃是範文正公家的第四子,雖然他沒有其兄範純仁的名位,可也是朝野一致推許的賢士,何況範氏一門忠烈,人所共知。周邦彥此舉自然為大家所不齒,師師在聞訊後,也感到臉上無光,以至於許久不再與周邦彥通音問。

  不過師師多少還是可以理解周學士的難處的,他如此攻擊範氏,其實也傷不到人家的皮毛,更無法影響士林的輿論;反而他這樣表態之後,老賊定然不會虧待了這位“自己人”。如今周學士已是日暮途窮,有些倒行逆施之舉,也不為求多大的富貴,不過是想求得一個安穩、體麵的晚年罷了——令他這般委曲求全的根子,還在於那個奸佞充斥的朝廷。

  後來周邦彥被外放明州做了知州,當地有一座佛寺叫做“淨居報仁院”,始建於後唐長興七年,原名為“淨居院”,後因祈禱靈應,就被加上了“報仁”二字,英宗治平二年特頒賜匾額。有鑒於此院為當地士民所欽仰,周邦彥特捐資給院中住持子元,命他監督修造了一座青蓮閣。

  在全國上下一致崇道的風潮下,周學士能有此作為,自然得到了師師的青眼相加。周學士如今也已是風燭殘年,此生再想多見他幾次恐怕也是奢望了;師師又是一個特別念舊之人,每常總會感恩那些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人。凡此種種,都讓師師決定不計前嫌,特邀了周學士前往醉杏樓一晤。

  此時正值周邦彥剛剛卸任明州知州,正在京中磨勘以待後任之際,不過由於蔡京的再次罷相,周邦彥暫時失去了朝中的靠山,所以他的新職遲遲沒有著落。當周邦彥接到師師的請帖之後,自是喜不自勝,雖然他曉得師師不會向官家開口為自己要官做,可這幾年他都未與師師這位絕代佳人觥籌交錯了,隻是先前遠遠看過幾眼,心中著實有些惆悵。

  待盡力裝扮了一番之後,周邦彥便於八月的一個晚間乘著小轎來到了醉杏樓,此前師師已經跟劉錡打好了招呼:待周學士按照約定的時辰來時,盡量不驚動皇城司的人,除非他們發現後問起來,則不妨如實相告。

  此時正值螃蟹新近上市,又有石榴、梨、棗、栗、葡萄等各色新鮮瓜果成熟,周邦彥得以大快朵頤。麵對師師的盛情款待,周學士自是杯盞不停,飲到暢快之處尤嫌不足,又央求師師清歌一曲,師師隻得又操起了那久違多日的檀板。

  夜色已深,不時可以聽到屋外促織的叫聲,愈發顯出這微涼的秋意,那人生苦短的喟歎不禁油然而生。待周邦彥醉意朦朧之際,不由得愴然悲泣道:“……真沒想到,此生還能有幸到這醉杏樓來再一睹姑娘的芳容,再聆賞姑娘的清音,老夫真該知足了!”

  師師看著周學士那滿頭的華發,固然讓人悲憫不已,可她又想到那個至今尚無確定歸宿的自己,也不由傷感道:“實心來說,學士一生名滿天下,也該知足了,比之我們大多數人都要好得多!就算是我,有一副被人豔羨的好皮囊,還有一身被人推崇的才藝,可又怎麽樣呢?這些年來,心裏就沒有踏實過一日!眼瞅著,也是往三十上頭奔的人了,還這麽孑然一身,嗬嗬……”

  聽師師這樣說,周邦彥就已明白了師師與徽宗之間尚有幾層隔膜在,看來官家至今還未稱佳人的意,師師還在覓尋她的“良人”。周邦彥不再多言了,隻好對酒澆愁,哪知越飲便越想放聲一哭……

  就在兩人相對感泣之時,雲兒忽然從隔壁跑過來向師師耳語道:“娘,官家來了!”

  師師一下子就止住了眼淚,一邊掏出手絹來擦拭紅淚,一邊使勁兒推了周邦彥一把,大聲道:“學士,官家到了!”

  那周邦彥如遭雷擊一般,醉意立刻去了七八分,忙慌張道:“這麽不巧!老夫這副尊榮實不宜麵聖,我還是到裏間躲一躲吧,姑娘就找個由頭,務必盡快打發了官家回宮!”

  說著,周邦彥就頭也不回地鑽到了裏間師師的閨房中,雲兒拉不住他,醉醺醺的他竟一氣兒就鑽到了師師的秀床之下。師師和雲兒顧不得看周學士的笑話了,一個忙下了樓去迎接聖駕,一個趕忙去收拾滿桌的狼藉。

  “看,朕給賢卿拿來了什麽!”一見到師師,徽宗便兜起衣襟給她看自己包裹著的一堆果物。

  “呀,是香橙啊!”師師大為驚訝,眼睛裏頓時多了幾分光彩,“這可是稀罕之物!”

  “這是廣東剛進貢來的新橙,朕知賢卿愛這一口兒,特拿了來讓賢卿嚐嚐鮮!沒讓那些狗兒碰,所以朕親自這般攜來了!嗬嗬。”

  說著,徽宗就往屋子裏走。

  徽宗正準備往樓上走,師師在後麵笑盈盈地叫住他道:“就不上去了吧,剛跟雲丫頭吃了幾杯酒,還沒來得及收拾呢,別讓官家見了笑,嗬嗬!”

  徽宗也沒多想,就回身將那十幾個金黃的橙子一氣兒放在了樓下的桌子上,嘴裏還滿是希冀地說道:“快些吃吧,朕想親眼看著賢卿現在就吃,就當是餐後點心!”

  “嗬嗬,官家今日是怎麽了?”師師嬌媚地一笑。

  “沒怎麽,就是有日子沒來看賢卿了,心裏麵念得緊!”徽宗指著橙子,“快嚐嚐吧!”

  “官家覺著味道可是怎麽樣?”師師問著,便讓小芙去廚房取刀。

  “朕還沒顧得上吃呢,哪裏知道什麽味道!朕也是晚膳後才見廣東有新橙運到,想著賢卿是愛吃的,就特地攜了來與賢卿一同品嚐,嗬嗬!”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師師可不想做那楊貴妃,臉色不覺驟變道:“是快馬專程運到京的嗎?”

  徽宗正在探看刀有沒有取來,並未顧得上看師師的表情,便隨口答曰:“快馬才能運幾個來?自然是快船運來的,汴京上下喜吃橙子的人可是不少呢,除了進貢一些,主要是要拿到市上賣的!不過,朕攜來的這幾個橙子可是精挑細選過的,賢卿可仔細看看這色澤、這氣味、這飽滿圓潤的果皮!”

  徽宗揀起一個橙子就遞給師師看,不是專門為自己運來的就好,師師便微笑著接過來看了看,果然是色香俱全。就在這時,小芙取來了刀,那是最有名的山西並刀,師師於是親手去切了橙子。

  哪知那刀在師師身上突然有些不聽使喚了,不知不覺間,師師的杏臉上竟滾落了幾滴熱淚,她忙用衣襟去擦拭,可還是止不住……

  看師師動作遲緩,徽宗忙在一旁笑道:“賢卿怎麽了?要不要朕幫忙?”

  “不必勞動官家了,這點小事婢妾還能做不來?嗬嗬。”師師極力掩飾著。

  堂堂一國之君、萬乘之尊,居然疼愛自己到了這個份兒上,師師的心真的被狠狠地觸動了一回,她平生就是受不得別人的好!她好歹抑製住了自己,總算把橙子切好並放到了一個玉盤中。

  小芙又取來了如雪的吳鹽,這是產自兩淮地區的一種極為名貴的鹽品,以精細潔白著稱,師師指著那鹽道:“因為路途遙遠,為保不會爛掉,這香橙還未成熟時就采摘了下來!婢妾隻當官家是外行了,嗬嗬,反正必得蘸一下這個才好吃呢!”

  “朕幾個腦袋,哪能事事都留心!”徽宗仰麵一笑,“聽賢卿這樣說,朕倒想起來那李太白《梁園吟》裏提過的以吳鹽配楊梅的吃法:‘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

  “嗬嗬,還是官家博古通今!吳鹽與水果同吃,不但美味,而且美觀!”師師取過切好的一瓣橙子,在盛著吳鹽的托盤中小心地蘸了一下,然後遞給了徽宗,悅然道:“官家快嚐嚐這個!”

  徽宗便接過來嚐了嚐,滿口道:“嗯,雖還有點酸澀,可壓不過甘甜清香!賢卿也快吃!”

  師師便趕快嚐了,於是眉歡眼笑道:“果然香甜爽口!”

  兩個人便一氣兒吃掉了兩三個橙子,實際上師師是故意多吃了一個。徽宗看著確是分外高興,不禁笑道:“小心貪嘴吃壞了肚子!”

  “嗬嗬,不礙的,就是吃壞了肚子,婢妾也不會怪官家的,隻會感激官家待婢妾的好呢!”說著,師師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