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四節 後主之鑒(下)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5      字數:3088
  自八歲時起,由於中主對《楞嚴經》的喜愛,後主也開始研習佛教修行中的“顯密性相”,從教令正發心起,經循循善誘的破惑、見真、依性起修,並詳細開示一切凡聖境界,令於聖境起企慕、而於凡外得知解,從而不受迷惑、不入岔道。後主信仰華嚴宗,相信人是有真心的“如來性”的,因而他從小就注意省察自己的內心,曉得自己的“真”與“假”,因而他成為了一個非常誠實的人!可能也正因為他自己的軟弱,他才能特別寬容那些破戒的佛家弟子,甚而他對死囚也常起慈悲之心,往往想出一些辦法來赦免他們。

  對比中主晚年的大開殺戒,後主也算仁慈了,不過由於他的特殊地位,還是讓他因為誤判而逼死了好幾位忠義能幹的將領和文臣,如林仁肇和潘佑。

  後主無疑是寫作詩文的高手,他曾自負地表示:“如果科舉可以考出一個皇帝,那寡人會當仁不讓!”後主更是詞作中的天之驕子,此外在書法、繪畫、歌舞、棋藝、收藏鑒賞等諸方麵,後主的才華也甚為凸顯,如他在書法上獨立成家,曾創出了“金錯刀”筆法,《宣和書譜》中就曾肯定道:“落筆瘦硬而風神溢出。”後主“洞曉音律,精別雅鄭”,曾寫《樂記》一文,又曾撰以“破”為調的《念家山》和《振金鈴》,盛行於當時的金陵一帶;他也曾與大周後重建與演出過《霓裳羽衣舞》,及為窅娘創建點舞及舞台策畫。在生活品味上,他對棋弈器用、奇花異香,皆有研究,對文房四寶的選用更是行家裏手。

  可是,後主畢竟是一國之君啊,他的血性與氣節怎能少?可惜在多年的風雅生活中,後主的剛武之氣已一點點被消磨殆盡,乃至於他不去教導百姓習戰,自己更是懦弱苟且。他一生最大的恥辱和遺憾,就是在社稷被傾覆之後未能與之共存亡!東坡先生就曾批評他,在亡國之後的第一首詞末居然是“垂淚對宮娥”,若是他拿出些勇氣殉國,那後宮也定會出現殉主的壯烈場麵!百年以後人們再提起後主,定然會多出幾分敬意,及對南唐的緬懷之情!

  亡國於後主而言,雖然對他打擊也甚大,使他悵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令他發斑體瘦、鬱悶其苦,可畢竟未到椎心泣血的程度。因為說了幾句追悔和牢騷的話,後主終於被偏狹的太宗毒殺,小周後在他下葬後不久也亡故了,一對苦命鴛鴦就這樣含恨而終!傳聞說小周後乃是自殺而死,若果然如此,她一個弱女子,也算為南唐存留住了最後一絲風骨!

  如果在後主之前的君王中,再尋找出一位才學相類的,那麽無疑就是梁武帝蕭衍了。蕭衍博學多才,不僅是一位開國之君,在儒學、玄學、史學、文學、佛學以及術數等方麵,都有所著述,且這些著作皆卷帙浩繁,從《梁書》的記載中就可以窺其一斑:在儒學方麵,“造《製旨孝經義》,《周易講疏》,及六十四卦、二《係》、《文言》、《序卦》等義,《樂社義》,《毛詩答問》,《春秋答問》,《尚書大義》,《中庸講疏》,《孔子正言》,《老子講疏》,凡二百餘卷,並正先儒之迷,開古聖之旨”;佛學方麵,“製《涅盤》、《大品》、《淨名》、《三慧》諸經義記,複數百卷”;史學方麵,“又造《通史》,躬製讚序,凡六百卷”;術數方麵,“又撰《金策》三十卷”。

  可是,梁武帝又以佞佛及釀成“侯景之亂”而身死國敗,令後人不勝唏噓。在才學、個性及表現方麵,徽宗與梁武、後主都有驚人的相似,這不能不令師師掩卷為之三歎!不過,梁武時期有北方的嚴重外患,後主時期又有大宋強兵壓境,而今環顧天下,暫時主要還是內憂!真若論為君高下,如今官家還不如後主開明寬柔、體恤民生呢!

  【1】駢齒指牙齒重疊,重瞳指一個瞳孔中有兩個瞳仁,舜帝、項羽都是重瞳,這在古代被認為乃是異相。

  直言進諫恐怕效果不會太好,因而當徽宗再來醉杏樓問師師最近忙於何事時,師師皆以“在讀《南唐書》”作答。徽宗曉得師師話裏有話,隻是佯裝不知,而依然故我。

  師師對此焦灼不已,她向劉錡傾吐了這份深重的憂慮,劉錡頗有共鳴,隻是表示道:“此事關係重大,我於史於政皆知之甚少,姑娘不妨去尋少陽兄,聽聽他的意思,最好讓他幫著咱們拿個主意!”

  師師於是又將陳東約到了會仙酒樓,哪知還沒容師師開口,陳東先憂慮道:“官家上個月已下令在太學和地方官學中設立道經博士,進行道官和文官的一統,大有合一儒、道二教之勢,聽聞說陳州的官學生居然已有一半改學道藏,真是聞所未聞!不知這官家近來是著了什麽魔?”

  “是啊!我此行也是為著這事來的,如今官家寵信那林靈素林老道,不知如何是好?”師師歎氣道,“近日我讀了些南唐史事,也頓生坐困愁城之感呢!”

  “這林靈素不過是一巫師,能蠱惑官家至此等地步,著實不可小覷!”陳東略顯沉重的表情忽然轉作輕鬆,“其實這些也不是新事了,那武則天就曾籠絡過巫師,還曾嚐試在大內設置巫師施行祆教的巫術呢。話說大足年間,就有一位祆教妄人李慈德,自雲能行符書厭,武後便將他安置於大內。忽有一日三更,李慈德於大內策動謀反,宮人擾亂相殺者達十之二三。後羽林將軍楊玄基聞報領兵斬關而入,殺李慈德並閹豎數十人,此亂方得平息。還有明皇時,寵信過一個叫‘阿馬婆’的巫婆,引出一些封神的把戲,雖然沒有釀成禍端,可敗壞民風莫此為甚!”

  “少陽兄是擔心官家會重蹈武後之轍嗎?”

  “自然是有些這方麵的擔心!不過這林某人既開罪了那老家夥,斷斷不會有好下場的,官家也算是聰明人,無非是一陣頭腦發熱,久之必熱情減退的!何況老家夥混跡官場幾十年,浮浮沉沉,又如此長壽,如同一隻政壇‘不死鳥’,諸如蔡確、章惇、曾布之流,皆曾炎勢趨熱、權柄在手,但一個個最終都落得個被貶出朝,身死貶所的下場。老家夥最號凶健陰險,權譎狠辣無出其右,林某人又張狂如此,定然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我們如今且看吧,到時希望官家可以改進一些!”

  “嗯,那林老道死不足惜,可是國家元氣傷害至此,民生敗壞至此,真是令人食不甘味!”說著,師師的語調已有些哽咽。

  “姑娘不須著急,且盡人事聽天命吧!”陳東目光堅毅地看著師師,“聖賢教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於今正其時也!”

  “那少陽兄觀察如今朝廷中人,可有一二可以倚靠之人?我朝養士百年,正氣不絕,想來總有幾個賢良之士吧?”

  “姑娘問起這個,我最近倒是結識了一位朝士,此人與我甚為投契,雖比我大不了幾歲,可甚是老成幹練,頗有韜略呢,乃範文正公之流,為我朝開國以來所少見,若得機會,當是一位力挽狂瀾的救時名臣!”

  師師聽到這裏頓時眼前一亮,忙激動地問道:“那他叫什麽?如今是何官職?”

  “此人名叫李綱,字伯紀,祖籍邵武,生於無錫,早幾年他有幸進士及第,曾官至監察禦史兼權殿中侍禦史,後因議論朝政得失被奸佞所忌,被罷去諫官職事,改任部員外郎,遷起居郎。”陳東說到此處並無憂戚,語調倒相當慷慨,“他原本是何相所看中的後輩,可如今何相也將致仕,朝堂之上更無一點正氣,伯紀兄又是這等性情,他近來屢次上書官家留意內憂外患,想來會再遭貶謫的!”

  “唉,官家被那幫小人慣壞了,最不喜直士!”師師傷感地低下頭去。

  “不過像伯紀兄這等大才,磨礪一下也好,凡大器者,必成於艱難困苦,嗬嗬!隻要留得有用之身,就可言守機待時!”

  師師聞聽此言,精神不覺一震,快慰道:“好,看來果真是德不孤、必有鄰,這回我心裏踏實些了,嗬嗬!”

  在回去的路上,師師反複琢磨著陳東所謂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既然“不可為”,又為何要“為之”呢?師師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過了許久,師師才仿佛有些明白:即便“不可為”,依然要“為之”,隻為無愧於心,也為後來之人存一股天地正氣!

  可是,真的就“不可為”了嗎?師師自然是不信的,畢竟事在人為,隻有“為之”不才能有希望嗎?何況總還有一些像劉錡、陳東、李綱這樣的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