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六節 追贈待製(上)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5      字數:3250
  經過陳東之事,徽宗忽然覺得師師很多話還是在理的,他念及了蘇軾之事,因而命人將前朝的實錄呈遞上來,他專門翻找了幾處與蘇軾有關的地方。

  其中有這麽一處:元祐三年開科省試,蘇軾奉詔與吏部侍郎孫覺、中書舍人孔文仲同權知禮部貢舉。四月四日,蘇軾被傳鎖宿宮中,中使宣召入對內東門小簾殿中。

  太皇太後詢問蘇軾:“有一事要問內翰,前年任何官職?”

  蘇軾答:“汝州團練副使!”

  太皇太後再問:“今為何官?”

  蘇軾答:“備員翰林,充學士。”

  “何以至此?”

  “遭遇陛下。”

  “不關老身事。”

  “那,必定出自官家。”

  “亦不關官家事。”

  蘇軾恭問:“莫非是大臣論薦?”

  “亦不關大臣事。”

  蘇軾大驚,鄭重回道:“臣雖無狀,必不別有幹請。”

  太皇太後言曰:“久待要學士知道,此是先帝的遺意。先帝飲膳中常看文字,看得停筋不舉時,內官們皆知此必是在閱蘇學士文字。先帝每常道:奇才,奇才。不幸未及起用學士,就上仙了。”

  蘇軾聞言失聲痛哭,太皇太後與哲宗也都下淚,隨命賜座吃茶。太皇太後叮嚀曰:“內翰,內翰,直須盡心奉事官家,即是報答先帝之知遇!”

  蘇軾拜辭,太皇太後命撤禦前金蓮燭,送蘇學士歸院。

  徽宗讀罷此處,也不禁思念起他的神宗皇父,遙想起兒時與皇父、生母的天倫時光,乃至伏案大哭起來……

  神宗自幼要強,為了洗刷外侮之恥,重振漢唐雄風,一意發憤圖強,弱冠之年登基後便力排眾議,任用了王安石主持新法,頂著搜刮民財的惡名,著實讓國庫在數年之內就大為充實起來。神宗君臣由此有了拓邊的底氣,加上用人較為得當,所以在熙寧年間名將王韶順利收複了河湟地區。此舉對於神宗是一個很大的鼓勵,他開始籌謀蕩平西夏,可惜軍製雖有微調,卻仍承襲舊弊,未有根本改觀,乃至軍隊戰力甚不理想,最後招致了一場傷亡二三十萬之眾的大慘敗!神宗聞聽噩耗後三日未進食,並生了一場大病!自此後,神宗整個人從積極有為、樂觀進取,也迅速變成了萎靡不振、消極失望!三載之後,神宗不幸英年去世,享年三十八歲。

  徽宗的生母陳氏原本隻是宮廷內一位普通的禦侍,自從生下徽宗之後才升為美人。神宗去世後,陳氏自請前往守護陵殿,因整日思念神宗的舊恩,乃至悲慟傷身。侍女想讓她喝粥吃藥,但她卻拒不聽從,口稱:“若能早早去服待先帝,我就滿足了!”果然沒多久就去世了,終年三十二歲。

  徽宗此生最大的願望之一,就是完成父兄的遺誌,雖然他大半生沉溺於書畫,可始終沒有忘記掃滅敵國、光複華夏故地的夙願。

  ……

  徽宗又翻了一些存檔,注意到蘇氏兄弟名揚北狄,為外夷所愛服。

  元祐年間,蘇軾就曾奉命接待遼使,席間行令時遼使說道:“我國如今流傳著一個絕難的上聯,如今我要拿出來考考貴國的才士!”

  遼使的上聯是“三光日月星”,如果要去對仗,那麽五個字的開頭就是一個量詞,而又不能與“三”重複,著實是非常考驗人的才學與機智的。哪知蘇軾當即就對曰:“四始【1】風雅頌。”

  遼使對此讚歎不已,哪知蘇軾卻說道:“我能對而君不能對,非所以全大國之體!”為了表示友好,他居然又幫著遼使對了一聯:“四德元亨利。”

  遼使起初還有些茫然,蘇軾便解釋說:“‘元亨利貞’乃是《周易》中所謂的‘四德’,但是‘貞’字在我朝須避諱,因為它與我們仁廟的名諱同音。君若能知此處避諱,亦可見兩國情義之深!”遼使恍然大悟,不由佩服之至。

  後來蘇轍出使遼國,蘇軾特贈詩曰:“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應夢武林春。單於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蘇轍至遼,遼主選派侍讀學士王師儒為館伴。師儒頗能講說三蘇文章,還能背誦蘇軾的《服茯苓賦》,但恨未見全集。蘇轍所見遼人,大多都會問一句:“大蘇學士安否?”

  可是徽宗納了悶兒了:蘇氏文名傳揚海外,如何在他自己的國內,卻不能見容於同列之朝士呢?先帝又是那樣稱揚於他,莫非自己果真有些失察之處?

  徽宗還記得,自己登基的第二年即崇寧元年七月,蔡京於七月登上了相位,到了九月他就讓朝廷下詔將九十八人打入元祐黨籍,其中宰執以文彥博為首惡,待製以上以蘇軾為首惡。罰狀謂之奸黨,蔡京又請自己禦書,刻成石碑,樹立在端禮門前。

  到了次年,朝廷又下詔焚毀蘇軾文集、傳說、奏議、墨跡、書版、碑銘與崖誌等,同時被禁毀的還有多人的文集。到了崇寧打盡,所以將貶抑的人數增加到了三百零九人之多。蔡京又自寫了一份,詔頒天下州軍令刻石置於監司長吏廳堂,俾所共見,以“永為萬世臣子之戒”。後來向太後的兄弟在入宮時曾告訴徽宗,有不少碑工不願意在上麵刻上自己的名字,擔心“得罪後世”;更有一些碑工借故不接這樁活計,其中有一位江西九江的碑工,說:“小人家舊貧窶,隻因開蘇內翰、黃學士詞翰,遂至飽暖。今日以奸人為名,誠不忍下手。”

  朝廷的禁令,無疑是相當嚴格的,而且曾將賞錢增至八十萬,可是像師師這樣輕易就買到《東坡文集》,自然不是個別現象。徽宗早就知悉蘇軾的文章一直就在讀書人中秘密流行,而且越禁流傳愈廣,以至於很多人竟以收藏之富相誇耀,隻是大家不敢直呼其名而改稱為“毘陵先生【2】”。徽宗還聽說,士大夫不能誦蘇軾之文者,便自覺氣索,而別人則常常鄙薄這種人為“不韻”。

  此時徽宗越發覺得,當初所為確實有些過分了,何況當時上天已然示警:崇寧五年正月,彗星出現於西方,尾長竟天,太白晝也。某夜,暴風雷雨大作,無巧不巧,偏偏將黨籍碑給打碎了。當風雷毀碑時,蔡京還曾在徽宗麵前厲聲道:“碑可毀,但名不可滅。”

  徽宗從小就知道,蘇軾寫得一手好文章,而且記憶超群,當真為天下第一才士!不過“書為心畫,言為心聲”,徽宗過去隻是看過一些蘇軾的文章,對他的丹青之作已多年未加賞鑒,當日或恐有些偏頗、輕率之評,今日恐怕需要再加細細賞鑒才是!

  內府之中尚有收存的一些蘇軾的書畫作品,徽宗於是命張迪將這些書畫都翻找出來集中於保和殿中。待張迪完事之後,徽宗先是賞鑒了蘇軾的一些畫作,其中最吸引他的還是蘇軾所畫的竹。蘇軾是他的表兄文同之後無出其右的畫竹名家,他受了李成所創的枯木寒林圖法,加以變化,用淡墨掃老木古枿,配以修竹奇石,形成了古木竹石一派。

  蘇軾的畫雖以畫竹為主,不過他在黃州時也畫過寒林,其氣象蕭疏、煙林清曠,著實是“意氣所到”之效,徽宗看後心中甚喜。

  徽宗又看了蘇軾的一些書法,其中多以小字和行書為主,喜用濃墨寫“肥”字,蘇軾曾自言“不善書”,隻是懂書法之妙而已,不過他的書風當真自成一格,被讚譽為“無秋毫流俗”。

  蘇軾生平不愛惜自己的書作,然而當別人來求時往往不能遂願,有來乞書之人,常遭到他的正色詰責,乃至空手而歸。不過當他意興勃發之時,便不問紙張精粗,隻要到手的,一概寫盡方罷!蘇軾生平喜好飲酒,可酒量很小,爛醉之後不辭謝便就臥,往往鼾聲如雷;待他稍微清醒一些之後,往往會借著酒意盡情揮灑,一時落筆如風雨,見者歎其為神仙中人,遠非世間翰墨之士所能企及!

  黃庭堅曾評蘇書稱:“東坡簡劄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今世號能書者數家,雖規模古人,自有長處,至於天然自工,筆圓而韻勝,所謂兼四子之有以易之,不與也。”

  徽宗真是越看越愛,尤其是蘇軾到了晚年,筆力雄健無匹,縱筆所至,無不愜意,米芾稱其為“氣愈老,力愈勁”,可謂已達精純圓熟之巔峰!

  《渡海帖》就是蘇軾晚年的代表作,其文曰:

  軾將渡海,宿澄邁,承令子見訪,知從者未歸。又雲,恐已到桂府。若果爾,庶幾得於海康相遇;不爾,則未知後會之期也。區區無他禱,惟晚景宜倍萬自愛耳。匆匆留此紙令子處,更下重封。不罪!不罪。軾頓首,夢得秘校閣下。六月十三日。

  封囊:手啟,夢得秘校。軾封。

  當黃庭堅看到這幅字時,不禁讚歎道:“沉著痛快,乃似李北海。”就書法而論,黃庭堅可謂徽宗的重要師法對象,此番徽宗與黃庭堅也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了。

  【1】《詩經》的風、雅(分大雅與小雅)、頌被稱為“四始”。

  【2】毘陵即常州古稱,因蘇軾死於常州,故有此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