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四節 烏台之獄(中)
作者:周明河      更新:2020-11-13 01:55      字數:3573
  約摸過了半個月,還未見徽宗來,師師著實有些坐不住了,便去向張迪打探徽宗的情形,張迪像是得了授意一般,就是緘口不語,讓師師幹著急,這狗子最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了。

  一日晚間,師師剛誦過一遍經文,門上忽報有友人來求見,還呈上了名帖,師師一看名帖當即大吃一驚,忙走下樓去見了來客,果然是她——已經失去蹤影近一年的趙元奴!

  師師讓趙元奴進了大門,不假辭色道:“我這裏如今已不太方便讓你進來,你如今已失去消息一年了,目下究竟有何要緊事來我這裏?”

  趙元奴臉色一變,當即下跪道:“特請姐姐救我夫一命!”

  “啊——,這是什麽話!你快起來,起來說!”師師扶起她來,“那你跟我上樓吧,咱們坐下來細說!”

  師師領著趙元奴上了樓,又給她上了茶,師師不解道:“你嫁人了?你夫君是何人,如今是什麽情形?若是徇私枉法,我斷斷是不會替你夫君說情的!若是果有冤情,咱們還好商量!”

  趙元奴顧不得吃茶,便惴惴道:“我夫君是太學上舍生,姓陳名東,因被權奸冤枉,如今下在了禦史台獄裏,性命危在旦夕!”

  “誰——?陳東,陳少陽嗎?”

  “對,就是他!怎麽,姐姐認識他?”

  居然還有這種事,師師忍不住側過臉去偷笑了一番,接著又轉過臉正色道:“確實有一麵之緣!你們何時成親的,怎麽我不曉得?”

  趙元奴神色安靜了許多,展顏一笑道:“嗬嗬,既然姐姐認得少陽兄,那妹妹就不扯謊了!剛才是妹妹在情急之下故意那麽說的,不過妹妹著實敬少陽兄是個天下奇男子,若是真能與他為妻,此生之願亦足!”

  講到這裏,趙元奴就開始談起了她與陳東相識的過程:“妹妹回到建康之後,又重操起舊業,隻因在汴京時著實收獲了些薄名,回到建康之後身價反倒比先前高出許多!今年春上,妹妹久慕鎮江北固山向有‘天下第一江山’之聲譽,又顧慮紅裝太紮眼,就換了男裝買船往鎮江一遊。到鎮江之後,妹妹又乘坐馬車去四處閑逛,偏巧有一日我帶著慧兒、張漢雇了一輛馬車往金山趕,那一帶名寺甚多,香火甚旺,往來之人數以千計,妹妹急於上山,就催促那車夫加快些,哪知半路上突然衝出一個小孩兒到了疾馳的車前,當時妹妹在車裏也未知具體情形,隻聽車夫後來說當時情形相當危急,眼看那馬車就要軋倒小孩,勒馬也來不及了!偏偏就是在這個讓人把心都提到嗓子眼兒的時刻,一個過路的漢子突然健步衝上來將小孩撲到了一邊……”

  “不用說,這個漢子就是少陽了!”

  趙元奴顯出吃驚的表情,久久地愣著師師,問道:“姐姐怎麽這麽肯定?”

  “嗬嗬,普天之下肯如此舍身之人,試問能有幾個?何況而今你正是為少陽而來,所以我估摸著八成就是他了!”

  “是啊,姐姐真是知少陽者!姐姐這話妹妹完全讚同,普天之下肯如此舍身之人,試問能有幾個?”趙元奴的神情中分明流露出一種不容爭辯的肯定,“我們下了車去看少陽和那小孩有無大礙,少陽兄抱緊了小孩,所以小孩隻是受了些輕傷,可是少陽兄的一隻腳被車輪軋到了,受了不輕的傷,到如今都半年了,還有些瘸呢!”

  “那你們,你們就是這般認識了嗎?如此一來二去,就有些情意?”

  “嗬嗬,姐姐,實不相瞞,如今少陽還都拿我當兄弟呢,他個書呆子,到現在都不知道我是女兒家呢!”

  “嗬嗬,這個我信!”師師笑得非常開心,“那你怎麽就認定了他呢?”

  “就是這次飛來橫禍,妹妹的心,當時就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趙元奴雙手抓住師師,“姐姐能明白嗎?說真的,我一向覺得人情淡薄,世間險惡,男子更是沒幾個重情重義之輩,縱然是有,那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偏巧少陽就這麽出現在了我的麵前,他堂堂一個太學上舍生,前途無量,居然會冒死搭救一個毫不相識的過路小兒,妹妹心下真是感動萬分,也在那段時間裏那股萌生了非他不嫁的衝動!”

  “嗯,少陽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算你有眼光!”師師語氣堅定道,“少陽好好的,怎麽突然去了鎮江?我記得他家在潤州吧?”

  “對,他家在潤州,就是鎮江府!官家做端王時,兩塊封邑的其中一處就在鎮江呢!”趙元奴指著南方道,“那天我見少陽兄傷得很重,就趕忙去送他就醫,路上跟他攀談起來,才曉得他居然是太學生!我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隻說是一個商戶子弟,也曾到過汴京,所以跟少陽談得甚是投機!哈哈,我們好像不打不相識一樣,竟這般成了好兄弟!”

  “少陽年將而立了吧,娶親了沒有?”

  “他早年成過家,可惜後來夫人沒了,至今還沒有續弦!”趙元奴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妹妹還去了少陽家裏呢,還向遠近四鄰打聽了一下他家中的情形!少陽早歲喪母,家中有一六旬老父,還有一對兄嫂,一個已嫁人的妹子。少陽人品卓越,也是家風所賜吧,我打聽了他的鄉裏人,了解了他父親的一些情形。”

  師師點頭道:“嗯,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若是為父者深明大義,那為子者也必多賢良!”

  “嗯,我聽鄉裏人說,陳家伯父雖終身隸農,年輕時卻喜讀《莊子》,推重範文正公之為人,平素常憤激於濁世!他閑居時常與人論天下事,往往‘抗手掀髯長太息’。鄉人信任陳家伯父,推舉他做了裏長,他為人正直,處事公正,所以深得人心。不過陳家伯父一心公事,因而就怠慢了家事,他家原本是一戶小康之家,可慢慢的竟瀕於破產,以至於父母過世,棺槨至今停放於村廟之中。後來陳家伯父就推卸了裏長的差事,開始認真經營家事,隸農之外,還做過酒人、豆人、飴人、染人,在這般苦作之中,陳家伯母終因勞累過世。陳家伯父在經營之中重信用、平物價、足斤兩,平素又樂於助人,乃至鄉裏義聲傳遍四方,所產也獲得鄉人的歡迎。少陽從前也沒少跟著父親忙活,不過陳家伯父還是希望子輩能有一個讀書人,所以留下了少陽兄長繼承家業,而專力供給少陽在外讀書求學!”

  “農家想要供養子弟讀書該是大不易吧,少陽如今已是出類拔萃,也可謂青出於藍!如今他能在太學這種儲才之地領袖群倫,也足見德才皆有過人者!”

  “姐姐這話正是了,不然少陽此番也不會被難!”趙元奴說到此處,開始有些黯然,“少陽平素就喜歡臧否人物、諷議朝政,所以引來那些當道者嫉恨,故意不令他摘得功名!最近兩個月,那蔡太師與童太尉掐得越發狠了,整個朝堂之上烏煙瘴氣的,少陽就私下嘲諷他們是兩隻黃鼬互噴臭屁……”

  師師聞聽此語,樂不可支,笑道:“虧他想得出來這麽絕妙的譬喻!”

  趙元奴也忍俊不禁,繼續道:“……哪曾想這話就被人給傳到了蔡太師耳中,蔡太師惱羞成怒,就拈了個罪名將少陽給下到了禦史台獄中!有少陽的同學通過關係去打探了少陽在獄中的情形,雖然皮肉沒有受苦,可是整日輪番訊問他,不許他好好睡眠,少陽如今人都消受了一大圈!”

  趙元奴講到此處,流下了淚來,師師也是悲不能已,悵然道:“看來跟當日蘇子瞻在烏台【2】獄中的情形相仿佛,那蔡某人準備如何發落少陽?”

  “許是想讓少陽招認誹謗公相之罪,且讓他攀咬其他幾位不為蔡太師所喜的太學生,以便將其一塊從太學除名!”趙元奴說到激動處,又開始拉扯起師師的衣服,“姐姐想啊,少陽是什麽人!他自己招認是無所謂的,可若是要他牽累別人,那他是死也不從的!就這麽著,少陽被抓進去快半個月了,眼下是凶多吉少啊!姐姐如今與官家有了這層關係,妹妹無路可尋,因此才尋到了姐姐這裏,望姐姐仗義相援!”

  說著,趙元奴就跪在地上,師師連忙將她扶起,坦言道:“使不得,你快起來!你放心,若是你不來求我,我曉得了此事,也斷然不會坐視的!少陽不是別人,也是我李師師的良友!”

  趙元奴起了身,如釋重負道:“那姐姐有什麽打算?”

  “橫豎求求官家,若是不能叫官家赦免少陽,至少也要讓少陽安然走出囹圄!”

  “若是官家不允,恐怕還會連累姐姐呢!而且少陽縱然安然脫身,可若是被太學除了名,那他這輩子的前途就毀了!”趙元奴顯得異常心焦,“姐姐也曉得,妹妹也曾與官家有一麵之緣,所以妹妹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姐姐能夠成全!”

  “怎麽?你想麵見官家?”

  “是的!在來姐姐這裏之前,妹妹已經同少陽的那幾個要好的同學細細籌劃過了,隻要能見到官家,我們就可替少陽洗脫罪名!”趙元奴於是將麵見徽宗時的具體準備情形告訴了師師。

  茲事體大,須得萬分周全才行,所以師師當即陷入了沉思之中,一時未置可否。不想趙元奴卻誤以為師師是怕她再見官家,乃至於讓官家對她移情,因此她突然轉身跑到了師師的梳妝台前,抄起一把剪刀就來到了師師麵前,趙元奴一手捋著自己的一縷美發,一邊舉著剪刀大聲道:“姐姐不須擔心,今生今世,妹妹隻嫁陳東一人,以此明誌!”

  說罷,趙元奴就剪下了自己的那縷青絲,師師上前阻攔不及,歎息道:“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我怎麽會跟你計較這個!”

  不過師師還是被趙元奴的這份情義所感動,牽住趙元奴的手道:“也罷!今日算是讓我李師師重新認識了一回妹妹,也明白了你的心意!你放心,從今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們就算是被拴在一起了!”